兴武帝初入京时,朝局十分动**不安。前有辽东旧部居功自傲,后有京派阳奉阴违。虽兴武帝天纵奇才,但当时毕竟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便是经了几年的沙场历练,却终是少了治国安邦的实践。

而在此时,第一代宁国公齐少枫主动走了出来。以齐氏的威望助兴武帝稳住京中局势。随后便是清除不臣旧部,收服京中旧势,更大赦天下,休生养息,减徭役赋税,施恩天下百姓,大齐才终从战乱之苦中慢慢得以解脱。

而当时的第一代平国公方铁之,亦借此改天换地之机修缮完备了大齐律,最终使大齐以法治天下,君臣上下贵贱皆从于法。

仔细说来,若非齐少枫当年当机立断抓住机会,以他和圣武、圣智二位早年间的过节,他怎么可能不仅保住齐氏一族的安稳,更还能得封国公,位极人臣?

只是,齐家的路开头走得不错,谁料想后面却越走越偏……

当年禅位于圣武帝的废帝顺平,其膝下长子早逝,可却有个年幼的长孙,且也为齐氏女所出。兴武入京,齐少枫大开城门,率文武百官出城十里跪迎新皇,给足了新帝面子,做足了克恭克顺的模样。

但随后却上报朝廷,顺平帝年仅三岁的长孙因患天花已于一个月前夭折。又上折乞请迎顺平帝继后齐氏、已故太子遗孀小齐氏两位回齐家奉养。

当时形势严峻,百废待兴,兴武帝并不想纠结此事耗费精力节外生枝。再加上他初入京城自是要树立仁厚宽和的仁君形象,故而也未深究便轻轻放过,且还厚待了顺平帝的妃嫔。

只是,顺平其余两个子嗣年幼体弱,到底没能活到成年……

不过短短一段过往,却暗含了重重杀机刀光血影。严恬忍不住激凌凌打了个冷战,伸手紧了紧身上的银红夹祅。

“可是怕了?”不同之前的严厉,严文宽此刻语气温和却又满是忧虑,“我儿自小倔强,你从小到大为父便知,有些事情反复对你说一万遍,也不抵你亲身经历过一遭。

“这些日子所见所闻所经所历也算给你个教训。朝堂并不是府衙的大堂,朝廷纷争也绝不似民间纠纷那般简单。一个弄不好便是万劫不复,合族覆灭。皇子皇孙又如何?还不一样的身不由已,一样的败者为寇任人宰割?”

严恬一窒,抬眼看向父亲:“那秦主恩,他……”

严文宽垂首叹了口气:“他,原不姓秦,而姓齐……”

当年兴武帝年少,又初来乍到不熟朝政,于是初时对宁国公府齐氏多有仰仗。

宁国公齐少枫虽于顺平朝便已是只手遮天的首辅,压制君上的权臣,但老于世故,深知兴武帝不是那软弱智浅的顺平,故而并不敢狂悖僭越。

而其又于兴武入京后的乐庆八年突发急病逝世,之前惮精竭虑帮新君站稳脚跟之举,反而让兴武帝念着他的好处,以致后来对齐氏多有照拂。

不得不说,上天眷顾齐家,让其又得以绵延几代。

兴武帝在位四十三年,晚年时夺嫡之争激烈,以致皇子大半凋凌,最终时年二十岁的嫡幼子即位,便是运和先帝。

运和先帝也是少有的一代明君,只是天不假年,在位十一年便因伤寒驾崩。此时只留下一个十岁的嫡子,便是当今的永治帝。

永治帝初登大宝,年幼力弱,其母方太后虽才智过人,但毕竟是一女子,朝堂之事多有掣肘。方家又人口凋弊,便是有可用之人,为免外戚之乱也是要避着嫌疑的。

于是,命运的大手再次将齐家推到了台前。可这次齐氏却没有那么幸运了。

齐家家训,忠君爱国,仰仗的是君恩圣宠。可不想后世却出了一群胆大狂妄离经叛道的不肖子孙……

主少臣强,臣子若能鞠躬尽瘁扶持幼主稳固江山,君主长成后其再激流勇退,主动请辞告老还乡,也算是君明臣贤的一段佳话。

可第三代齐国公齐建成却似乎并非如此作想。在运和朝便已做到首辅的三朝元老,真正成了永治初年的实际掌权者。以致日后竟慢慢居功自傲,日渐狂悖,隐隐露出轻慢君威的僭越之态……

不过话也说回来,也许这并不算什么。顺平朝时初代宁国公齐少枫就曾在此方面初露“峥嵘”,若不是他后来死得及时,谁知道齐家会不会有幸延续到永治一朝。细究起来也算家传渊源。要不怎么感叹上天真的是待齐氏不薄。无奈它非要自寻死路,偏往权臣奸相的路子上走。

当年为保幼主,方太后日夜忧虑,最后狠下心肠定下一计,将时年十五的襄宁公主下嫁于宁国公齐建成的嫡长孙齐茂。

名为恩宠,实为监视。

齐茂十六中举,十八岁得中状元,称得上人中龙凤精彩绝艳的人物。如不出意外,齐家第五代掌门人非他莫属。

然而,怎么可能不出意外?方太后和皇上殚精竭虑多年,心心念念要的就是这个意外!

永治十年,大齐天翻地覆,人人都记得那场改天换地的变革,自上而下万象更新,大齐似一夜回春……

可是又有几人记得,或者说又有几人敢去记得,同是永治十年,齐家被以欺罔、僭越、狂悖、专擅、贪黩等七十二项大罪灭九族。齐家男丁被押到京西法场,刽子手手起刀落,几百人身首异处……

听到此处,严恬猛然捂住了嘴巴。

那一年,秦主恩应该只有九岁。那一年,他全族尽灭……

以前严恬读史,知道西汉城阳王刘章的王妃吕氏荣宠一生。丈夫生前夫妻恩爱,丈夫死后其子刘喜继城阳王位,她又做了二十几年的王太后,最后寿终正寝,得以善终。

以往每每读到此处,她都会觉得十分怪异。作为吕禄的长女,太后吕雉的侄孙女,她是如何在吕氏全族被刘氏所灭后仍和刘章伉俪情深恩爱有加的?毕竟刘章在平诸吕之乱中可是立下头功的急先锋。

她又是如何在刘家掌权的天下安稳度日尽享富贵荣华?

难道她一点儿不怨,一点儿不恨?每每午夜梦回,又会不会想起死在刘氏刀下的父母兄弟?

有些人的忍辱负重已经超出了严恬的理解范围。只是为了活下去吗?还是不过对命运无可奈何的妥协?事已至此,就这样束手就擒……吕氏那时如何日日面对刘章,面对刘氏姻亲?秦主恩如今又是如何日日面对襄宁公主,面对太后和皇上?无论是如何面对的,必然痛彻心肺锥心刺骨。

“至于襄宁公主……确实是位奇女子。”严恬没想到自己心中刚想到襄宁公主,父亲竟就开口提及,不由得一怔,目光中便露出几分郑重。

“这世上少有人能以身为饵,以己为棋。尤其是……狠得下心肠……”

“狠得下心肠将结发丈夫及其全族老少送上黄泉路?”在听了秦主恩的身世过往后,严恬不知为何胸口似乎突然憋了口气,不上不下,堵得她心烦气躁,堵得她气滞心焦,以致一开口这份气躁心焦便冲口而出。

严文宽抬眼看她,若有所思,捋髯缓缓道:“也不能这么说。齐家的覆灭完全是咎由自取。当年齐氏一族在初代宁国公齐少枫的带领下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可实际上却早已埋下了个天大的祸根。

“祸根?”

“对!祸根。”严文宽的神情突然有几分晦涩,“我刚刚说了顺平废帝的长孙乃和太子一样皆是齐氏女所出……”

“难道,顺平帝的长孙并未得天花暴毙……”严恬陡然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严文宽没有回答,却看着她慢慢点了点头。

若是如此,那齐氏便不是什么狂悖僭越,而是大逆不臣!他们藏匿前朝血脉是为了什么?仅仅为了骨肉亲情,为了那一半的齐家血统?

别开玩笑了!当年的宁国公齐少枫已年逾不惑,半生的大权在握,半生的杀伐果断。齐氏一族更经百年沉浮,祖训家规、为官秘诀哪一样能培养出个感情用事的家主?!齐家就不可能出什么重感情的领头人!每一个决定必然深思熟虑,必然出于利益。

又是一个“奇货可居”的故事,只可惜齐家生不逢时,未得遇个即位三天便离奇驾崩的秦孝文王。

兴武帝不光命长,而且更加强势精明。齐家当年能隐下顺平血脉,未被抓住把柄,绝对是靠着齐少枫那把两倍于皇帝的年纪和浸**权力场多年的心智,费尽心机,竭尽所能,方才瞒天过海。

只是那终究是个祸根。兴武帝和运和先帝当年是否有过怀疑,不为所知。可到了本朝,齐家的幸运终是到了头。

襄宁公主自然不是什么普通闺阁,嫁于齐家十年,只要有用心,自然能寻到蛛丝马迹,再顺藤摸瓜,最终揪出这惊天秘密。

可,顺平帝当年毕竟名义上是禅位。即便查出来齐家隐匿了顺平血脉,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地以此定罪。那又不是反逆之后,朝廷根本无法将那枝血脉明目张胆地斩草除根。

但也更不可能召告天,认下这枝皇族血统。皇族争斗何其残酷?!谁又会在卧榻之侧容下他人安睡?

于是……齐家便被灭了族!

以齐建成之罪,不过是专权跋扈,专擅僭越,杀他一人,齐家众人发配边疆,似乎也就够了。齐氏本可以保住全族性命的。

但藏匿顺平血脉,这却是罪涉谋逆!已触及到了皇权的逆鳞!历朝历代此罪必要杀之而后快!虽然,这谋逆的罪名未经堂审作判,不过是皇帝心里暗认定……

再者,唯有借夷齐氏九族之机,方才能理所当然地彻底铲除隐在齐家的那枝顺平遗脉。谁又知道,那年京西法场同时而落的百余颗人头中,有几颗是皇族贵胄的高贵头颅。那扑倒于尘埃的无头尸身,又有谁是真正的龙血凤髓……

外面似乎起风了,呼啦啦吹得窗棱作响。严恬觉得今日格外冷,似乎并非乍暖初春,而是深冬寒夜……

……

天边残阳如火。似乎起了风,呼啦啦吹得战旗作响。皇宫西南角的小校场上,永治帝随手将手里的硬弓扔给了总管太监刘诚。边走边转头看向身边的秦主恩笑道:“你这皮猴,这么长日子没进宫来看看朕和太后了,又是寻着什么乐子忙成这样?听说,是帮着新任京兆尹严文宽去审方玉廷的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