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主恩垂眸恭顺地笑着,用眼角余光瞥了瞥身后,看着小太监们一哄而上,手忙脚乱地把压在刘诚身上的硬弓移开。

“皇上膂力过人,箭术也愈发精妙了,真是文韬武略,实乃我大齐……”

“得了!”永治帝一巴掌拍到秦主恩的后背上,也拍散了他后半截的盛情歌颂,“你小子别给我东拉西扯地拍马屁!这样的话朝上那帮老狐狸说得比你诚恳华丽。别给我混打岔!你这些天可算是寻着了个正经事儿干!说说吧,怎么样?有什么心得?”

“嗐!瞧您说的。我但凡会干什么正经事儿,也不至于这么不正经……”秦主恩的俏皮话儿似乎拍到了马蹄子上,永治帝冷着脸看了他一眼。秦主恩立马收了嬉皮笑脸,正色道,“外甥这两日倒确实跟着严文宽掺和了两天。毕竟方玉廷也算和我从小一起长大。虽然不怎么对付,可搭把手还是应该的。谁让我这人有情有义呢。”

永治帝背着手迎着落日余晖,扯起唇角笑了笑,似乎不置可否:“这事儿倒是给朕提了个醒儿。如今你也大了,是该找个正经差事干了。别整日介在外面胡混,让你娘和太后操心。便是朕因为成天记挂着你,也分了不少心神。

“既然你对审冤断案有兴趣,不如就去刑部吧?老顾前两天刚上朕这儿来哭穷,要钱要人。

“或者,大理寺也行,审核刑案,复核死囚,全都是重案,正合了你平日里爱凑热闹的性子……”

“皇上您还是饶了我吧。”见永治帝表情松了下来,秦主恩立马又开始扯着嗓子干嚎,“您就让我安安生生地逍遥自在吧。您也知道我,平日里没别的喜好,也就是爱玩儿,爱凑个热闹,最受不得管制。最好谁也别拘着我,让我天南海北地无拘无束才好。

“就是这两日掺和方玉廷的案子,说实话除了那点子情分,玩的心思倒占了大半。这可是难得一遇的奇案,平时上哪儿去凑这么大的热闹……”

“满嘴胡沁!”秦主恩话未说完,后脑勺就又挨了一巴掌,永治帝沉下脸似乎是动了气,“平国公府遭了这么大的难,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个热闹?且不说那是太后的娘家,朕的外家,你的外祖。只说这灭门血案,几条人命,到了你嘴里竟就轻飘飘地不当回事?君子贵人贱己。可你却如此轻慢人命,可见是将朕平日里对你的教导都忘在了脑后!这话要是被你娘听见,仔细你的皮!”

秦主恩似乎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作揖请罪:“呀!瞧我这张破嘴!该死!该死!”说着又冲永治帝痴缠撒娇,“舅舅也知道我本来就是个混人,一向口无遮拦,嘴巴比脑子跑得快。今儿就饶我这一遭,这话千万别学给太后和我娘听。她二老本来就为这事儿忧着心呢。尤其太后,平白地再累她生气上火……”

永治帝看着他,脸上似笑非笑,让人一时捉摸不透,半晌方才点了点头:“行吧,你能说出这番话来,说明还是孝思不匮,心里知道好歹。只是今后切莫再这么昏头昏脑地满嘴胡沁了。

“如今你也大了,该懂点儿事了,别再像以前那样胡闹才是。若是真不想领个差事替朕分忧也行,这几年先在家里老老实实地读书,莫再顽劣让朕操心。”

秦主恩自然是无可无不可地满嘴答应,又好一番插科打诨,直到把永治帝逗得“噗嗤”一笑,点着他连唤了两声“皮猴”,秦主恩方才明目张胆地伸手抹了把汗,做了个长舒一口气的模样。

“你小子莫做这副鬼样子!”永治帝笑着给了他一脚,“弄得朕这个舅舅好像有多严厉苛责似的。时间也不早了,太后和你娘都在慈宁宫等着咱们用膳呢。赶紧走吧。”

说罢,便有太监抬来了肩舆,舅甥俩一前一后各自上轿,只是两人那长得有几分相像的眸子皆垂了下去。一个隐下了意味深长和满腹狐疑。一个掩住了冷笑嘲讽却又无可奈何……

……

果然,慈宁宫里,太后娘娘在得知早朝上陆家闹起来的消息后,又动了场气。

现下平国公府的案子已不是京兆府拖延不判的事了。表面上看着像是苦主东静伯府陆氏同皇上、三司杠上了。实际上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并不是什么冤案昭雪的戏码,而是龙子夺嫡两党之争。

早朝上因为东静伯喊冤,平国公府一案暂时搁置。皇帝又拿出了“不合我心意,放着再看看”的精神,期待着下一个背锅侠能接下此局。

不过,不得不说,这任背锅侠严文宽严大人,是极出色且圆满地完成了他的任务。那道判词简直巧妙绝伦。苦主东静伯冲着“杀人者,斩”这个结果,也不会对京兆尹有太大的不满。而皇上又对于“继母无义,不以其为母”这番评断十分满意。

即便将这结果和评断互换给对方看,双方似乎也挑不出大的毛病。东静伯总不能厚着脸皮说弑夫的继母有情有义,应以其为母吧?于是乎,现下他也只能拿着养恩说事儿。

皇上这面更不能说“杀人者,斩”有什么问题吧。便是不懂律法的都知道个“杀人偿命”的道理。因此,只能竭尽全力自寻洗白之路。

总而言之,严大人判得严谨巧妙,两方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可,两方又都不甚同意。于是,严大人功成身退,跳出了是非圈。只不过,这案子似乎又陷入僵局。

秦主恩陪着他娘襄宁长公主在慈宁宫里好一番开解太后,连永治帝也陪着盘桓了许久。

太后不是个不明事理的,相反辅佐两代君王,扶持幼主登基,一路披荆斩棘,实在是位少有的女中豪杰。

她也明白,这事儿若真按早朝上皇帝的说法那么硬判,也不是不行。可,却后患无穷!京派会牢牢抓住这个把柄,今后时不时地闹腾一场。天长日久,那可就不是皇后德行有亏,她这个太后不慈了,而是皇帝不公,皇权受损!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好在严文宽递了个梯子,此案可不必定性为弑母大逆,只定普通的杀人之罪。太后、皇后的脸面都得以保全,而且还大有转还余地。如果操作得当,保方玉廷一命并不是难事。

只是,再如何操作,最轻也得发配边疆流放千里,方玉廷这辈子前途尽毁。毕竟是娘家侄子,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太后娘娘当晚不免又哭了一场。

可是,这世间的事呀,总是这样变化无常又波谲云诡。

当太后娘娘好不容易说服自己认命接受了这样的结果,永治帝也再三权衡下欲让三司以“杀人,流三千里”对该案最终审核下判时,那一日,京兆府外的登闻鼓忽被人敲响……

登闻鼓响,官府必须升堂。

严文宽升坐于书案之后,看着两个面目普通的老妇人缓缓走上堂来。他并没有意识到,接下来自已将会揭开一个沉封近二十年的豪门奇冤……

堂上那两名老妇一个飘然下拜跪地叩首,而另一个却立而不跪,只是福身一礼,随后声如洪钟道:“奴婢戚兰风,乃御前五品护卫,原供职于大内慈宁宫太后娘娘驾前。永治五年秋,特奉太后娘娘慈谕,入平国公府看护时年三岁的二公子方玉廷。

“今日奴婢携人证白絮来京兆府击鼓鸣冤。状告原为平国公妾室后为继夫人的陆氏,于十七年前毒杀主母平国公原配夫人柳氏,鸠占鹊巢,以庶乱嫡!”

此话出口,石破天惊!

严文宽以为自己听错了,惊得瞠目结舌,手上忍不住惊堂木一拍,喝道:“堂下之人!你,你刚刚说,要状告何人?”

“状告已死的平国公继夫人陆氏……”

这场堂审足足进行了两个时辰。当严文宽从书吏手中接过那张签字画押的证言时,半分不敢怠慢,立即报向通政司,转给了皇上和太后。

而与此同时,平国公夫人陆氏实为继室,且毒杀原配鸠占鹊巢之事,已如一阵旋风,夹杂着刀子般的飞沙走石,转着圈儿地打着无数人的脸面,一夜之间刮进了各豪门世族的深宅后院里……

……

慈宁宫的西偏殿内,摇曳的烛影映在奢华的金丝满绣凤穿牡丹帷幔上。太后娘娘面沉似水,手里紧紧捏着茶碗,咬牙问道:“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戚兰风匍匐跪地,额上汗珠豆大,强压着浑身的战栗,回道:“娘娘当年让奴婢不计任何代价保住二公子!奴婢今日所为,实在是,谨遵懿旨,恪尽本份……”

呵呵!方太后简直快被气乐了。陆氏是她作主扶正的,国公夫人的一品诰命是她下懿旨册封的,就连那以庶乱嫡的承诺也是她亲口说出来的。戚兰风这一句“谨遵懿旨,恪尽本分”可不打紧。直接把“毒杀主母,鸠占鹊巢”主犯的帽子扣到了她的头上。

便即使事前没有同谋,可谁又能说得清楚,她事后是不是在追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