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春日午后的京城,鲜妍明媚又满是烟火气。街边黄茸茸的嫩柳,民户门前一簇簇的淡紫色不知名的小花,酒家店铺外摇曳的各色幌子,都沐着春风暖阳,连空气中似乎都有一丝丝惬意的欣喜。亦如方玉廷此刻的心情,躁动却又十分欢喜。
他落后严文宽半步,与严恬并肩而行。这样的同行似乎是第一次,却又恍惚间不知何时曾有过似的,否则那鼓噪慌乱的心为何又仿佛能寻出一丝安适舒畅来。
街上这一行三人颇有些扎眼。那年长的虽已近不惑,但依然玉树临风,仪表不凡,是个切切实实的中年美男。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两个的翩翩少年郎更是芝兰玉树,相貌出众。
尤其那个身材高大的,姿容秀美,风华无双,龙行虎步间别有一番飒爽英姿。引得街上大姑娘小媳妇儿们皆频频偷眼来看,更有那胆大的,竟故意走到跟前驻足而观。
此时此刻,方玉廷却心无旁骛,只一心一意地看着身旁的严恬。严大小姐今天似乎不太开心,应该说些什么才能让气氛欢快一点儿呢?可他并不擅言辞,更不擅长活跃气氛……
“方公子。”
“啊?啊!”
严恬的声音猝不及防,方玉廷觉得自己此刻这呆头呆脑的样子一定傻透了,心中不禁狠狠懊恼。为补救,脸上不禁比平时更郑重几分。
“小姐请讲。”
“严恬忽然想起一事,此刻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公子能否相助?”
“小姐尽管直言,方某,定全力以赴!”
许是觉得方玉廷此时那宛如上战场前立军令状的郑重态度颇有意思,严恬终于忍不住微微展颜,挑唇道:“可否请公子有时间再去关照一下驴儿胡同的赵独眼儿家?”
“好!方某定不辱命!”
呃……就这么一口答应了?也不问前因后果?严恬颇为讶异,忍不住转头看向身边这少年。
方玉廷见状心中明白,不禁抿唇一笑,“小姐如大人一样,中直公正,且为人良善,心怀他人。小姐又用了‘关照’二字,想来定是那户姓赵的人家有了什么难处。小姐所托,莫敢不从,更何况是助人之事。”
这人!还真是……率直赤诚……
想想还是应多解释两句,于是严恬道:“托请公子所查的吕大力、孙范二人其实都与近日一桩命案有关。该案嫌犯已关入大牢,可他尚有一未出阁的女儿独自留在家中。其又与苦主是仅一墙之隔的邻居,恐怕这姑娘的日子会十分艰难。且此案疑云重重,背后似另有隐情,说不定藏着个天大的冤枉!
“正因该案现下情势未明,而严恬和父亲周围的人……又鱼龙混杂,良莠难分,实在不知底细,故而一时不敢露出半分行迹,只怕会打草惊蛇!严恬这才想起托请方公子关照一二,起码让那姑娘近段时间先勉强把日子过下去……”
后面的话严恬顿住了。只因对面那双看着她的眼睛中突然起了粼粼波光,浮动在涟漪般慢慢漾开的笑容之上,似春水碎金,似蓝河月影,这世间最细腻的工笔也难勾画出那样如水如云如一袭翩跹水袖般的线条,最墨彩飞扬的写意也难挥洒出那样似风似雾似远山寒月般动人心魄的神韵。少年美如斯,终不负这绮丽华年……
“你认识那赵氏女?”方玉廷并不知道自己在外人看来是什么样子,他只是这样眉眼挂笑地去问严恬。以前他极少笑,最近却极多。
“并不认识。”严恬似乎被蛊惑了,一时间只觉得除了这眼前人的笑容其余竟皆白茫茫一片。并不知该想些什么,该说些什么,只是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从口中飘出。
于是那眼前的华光溢彩立时又更加耀眼了几分,连方玉廷的声音中也浸满了欢喜和赞叹:“你,果然至善!我何其有幸,能与你相识……”
“……”
“咳,咳,咳,咳……”可怜走在前面的老父一片慈心,可最近仿佛身体不健,咳得愈发多了。
严恬猛然惊醒,她垂下眸子继续前行,心中却忍不住自嘲一笑:现在终于知道了,古时那些沉迷美色的昏君原来竟也“情有可原”!果然美色误国呀!
“我的字是‘一弦’。”
“什,什么?”
美色完全没有身为美色的自觉,既不像妲己那样骄纵狂妄,也不似褒姒那般冷若冰霜,似乎极平易近人,且没话找话。
“我是说,我的字。是,‘一弦’。你以后,可以,可以叫我的字,倒不用一口一个‘方公子’……”
严恬:“呃……”
严文宽:“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方玉廷心中有些奇怪严大人的身体状况,刚刚吃饭时不是说康健得很吗?不过却也没怎么往心里去,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字取得奇怪?”
“呃,没有没有。”
“开始我也觉得奇怪,可我十五岁那年白嬷嬷找到了我,告诉我身世后,我才知道父亲给我取字‘一弦’的深意。”
“嗯?”严恬再次转头去看方玉廷,她没料到方玉廷还会卖关子,更没料到这关子对自己竟还挺有用。
此时严玉廷脸上的笑容已然尽收,他默了默,方才说道:“因为我娘的名讳是柳氏华年。”
严恬不由得心中震动。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这也许是方庸能给发妻最好的也是最后的浪漫与怀念了吧……
三人一时安静下来。并没有人说什么感人至深的话,可空气中却流动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哀伤。
方玉廷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想起两位嬷嬷教过他要“哄姑娘开心”,于是扭了扭手,又道:“我以前一直想,多亏我娘只生了我一个。若是,再有个手足,那我父亲岂不是要给他赐字‘一柱’?假若是个弟弟倒也勉强使得,可若是个妹妹,那可如何是好……”
没想到他竟还会讲笑话!这就如稚子长到五岁方才学会开口说话,无论说了什么,周围人必要大加赞赏鼓励才是正理。更何况这位万年冰山偶尔讲的这一回笑话也确实可乐。严恬忍不住“噗嗤”一笑,算是这几天来难得的真正笑颜。
方玉廷见此心中高兴,不由得看着她也笑了起来,四周又流动起快活的空气。
……
四周的空气陡然结冰,秦主恩站在严家小院门口,远远看着严文宽身后,严恬和那个方玉廷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
几天来一直罩在他头上的那片乌云,立刻风住雨歇,然后改下起了鸡蛋那么大的雹子。
这事儿后来还是被他娘襄宁长公主知道了。到底是亲娘,当时就语重心肠地宽慰他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自己浪得知己满天下,还想能一直江山美如画?哪有这样的好事?!这要不让你受尽苦悲,你怎会知道真情可贵?!
严恬这丫头,真是相当可以!
不过此时此刻,秦主恩还尚未接收到来自他亲娘那份沉甸甸的母爱,暂时还能勉强保持情绪稳定。
可严恬却在看见秦主恩那一刻,原本刚浮到脸上的那点儿笑影儿立即**然无存。她垂下眼帘,草草福了一礼,便转身匆匆进了严家小院,徒留身后三个男人一起盯着她离去的背影。转而又大眼对小眼地互瞪。
其中一对儿的目光,那彼此是相当胶着,简直天雷斗地火,一路火花带闪电!严文宽站在二人中间,大晴天感受着电闪雷鸣的快乐。若被雷劈,也算渡劫!谁让他前世不修,今世的小棉袄四下漏风。
他有心离去留这俩货在这儿随意发挥吧,又怕二人真在自家门口发挥超常再闹出个把人命,那他们老严家可就满京城出了大名了!
严文宽先看了看似杆长枪一般杵在地上的方玉廷,又看了看似另一杆长枪般杵在地上的秦主恩。两杆长枪皆腰身笔直,浑身绷紧,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很好!这要是火拼起来,恬恬就真能如愿地麻溜儿出家了!
“玉廷、阿恩。”严文宽上前一步隔开两人的视线。“时候不早了!”他抬头看了看天上刚过正午的太阳。“都早些回家吧!”
二人未动。严文宽觉得站在中间的自己似被四道利刃扎成了漏壶。他转头看向方玉廷,目光坚定,直迎冰刃!片刻,万年冰山终是松动,垂眸收回锋芒,缓缓拱手,行礼告退,转身前却仍不忘隔空向敌手发出冰刀数枚。
见终于劝走一个活祖宗,老父亲心中暗暗擦了把汗,随后转头迎战另一个。呼呼喷火的牛魔王到底没敢火烧严文宽,却转瞬眼中又水雾氤氲,如昨天那般满面委屈。
严文宽心中一软,不过,没有后退。
最终,秦主恩拱手行礼,未能说上一言,便铩羽而归。
武林高手严大人,以一敌二,兵不血刃,大获全胜!
……
“要不……我让全京城的叫花子去把严家小院儿给围了?”
长公主府内,大福、二禄、三寿,三人三个板凳,排排围坐在秦主恩的床前。看着**双目无神直挺挺仰面躺着的头头儿。三位觉得,若不哭上两声似乎不太应景。可若真哭了又似乎很难收场……
“搅得家宅不宁,吓着恬恬怎么办?”秦主恩眼珠不动,说话有气无力。
不必哭了,他们家九袋长老还有气,只是不多而已。
“要不我派人趁其不备,烧了他家的柴垛?将严大小姐逼出来,您不就能说上话儿了吗?”二禄献计。
“水火无情,若是恬恬因此受伤怎么办?”秦堂主气若游丝。
二禄觉得问题不大,起码还有口游丝不是。
三寿挠了挠头:“呃……我,我倒没什么好招儿。要不,要不您去求求皇上,撤了严文宽的官职,再随便按个罪名?她要是成了罪臣女,您不就有机会英雄救美了吗?那些什么‘救风尘’的戏文不都是这样吗?!翩翩贵公子援手落魄佳人……”
“以后少看这种戏!”**半死不活的秦大侠说话终于有了点儿中气,大概是被气活过来了。“先不说皇上圣明,你这假公济私陷害忠良的损招儿纯属找死!只说若是真成了,以恬恬的性子,爷我的寿数也就到头儿了!我还娶她为妻?她取我狗命还差不多!!”
三寿点点头,还得是优秀的自己!作为公子身边第一心腹,治病救人的重任这不就落在了自己肩上?关键他还真就妙手回春了!
正在这时,一个小厮战战兢兢地低头跑了进来,俯在大福耳边嘀咕了几句。大福脸上立时变颜变色的,觑着**的秦主恩小声跟那小厮说:“这个时候,她不找死吗……”
“怎么回事?”既然被三寿回了春,秦主恩也就耳聪目明了起来,他歪着头恹恹地问了一句。
“那个,那个,咳……”大福搓了搓鼻子,“红袖寻到我那儿,问爷,能不能见她一面?”
“不见!!!”中气十足,声震屋瓦。
行,这回不用争了。真正的妙手回春应该是佟大福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