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乔案案发第三天,从最初疑云重重毫无头绪到现下云雾渐散初露端倪,方玉廷在这其中属实帮了大忙。
可,有些疑点尚待查实,而凶手的动机也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于是,这日严文宽和女儿定好,一早便去赵独眼家查访,许是能寻出凶手杀人的真正动机。
严恬扮起男装已是轻车熟路,且自诩手法娴熟挑不出破绽。可不想一出大门却仍被人给一眼识破。
“您可是……严大小姐?”大门口,一个头戴幂篱手提瓷坛的女人不知从哪儿倏然闪身出来,并直直迎上严恬,“奴家有件要紧的事,可否借一步单独与大小姐说话?”
严恬十分惊讶,而严文宽则反应极快,闪身挡在女儿前面,满脸戒备,语气颇为不善:“既认识本官家眷,想必也应知道这里住的是什么人!你一无拜贴,二无引见,就这样冒然上门堵人,实在无理!且你幂篱遮面,实在不知是何许人也。更不知是善是恶!如何就信你口中的什么‘要紧事’?!”
严文宽身上颇有官威,如此几句气场大开,那女人被这气势震慑,不禁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立石阶之下,手足无措,极为尴尬。
可饶是如此,她却仍强撑着没逃,反而颤巍巍抖手将幂篱揭起,道了句,“是奴家轻狂了,忘记展露贱容,二位勿怪。”
幂篱下一张娇媚的俏脸,桃腮樱唇,杏眼含情,虽有惊慌之色,却平添了一丝楚楚可怜之态,真真是个难得的美人!
严恬皱了皱眉,这女人她有印象。那天同秦主恩立于墙下说话的就是她!既然如此,那这女人的身份也就清楚了。
严恬眼力不错,来者正是红袖。
红袖此刻的畏惧瑟缩并非故意做态,实在是堂堂掌管京畿的京兆尹大人官威骇人。尤其严文宽刚刚那满眼戒备地厉声一喝,除了让她当即浑身颤栗冷汗直冒外。也让她心中明白,这位大老爷应该已经察觉自己是个什么人了。
说起来,作为芳满楼的花魁,她也见过不少达官显贵,绝不是个畏缩怯场见识短浅的。而四品京兆尹和之前的一些恩客相比,也并算不上是个什么“大官”。她之所以如此胆怯,完全是因为今日之行有着天大的不妥!如红袖这样的一个下九流的妓子,是绝不该自己贸然寻到官员府上的,并还在门口当街堵拦官家小姐!如此毁损千金小姐的闺誉,便是现下立马将她当街乱棍打死都不为过!
当然,那些贵人老爷们也有不少曾派人去楼子里接她到府上作陪唱曲儿。可走的却不过是下人们进出的角门,见的也只有前院的爷们儿,当的自然是供人取乐的玩物。
红袖心里明白,她一个玩物,没人会拿她们的命当人命。有多少姐妹前一刻还在和王孙公子温柔缱绻小意温存,后一刻却因一语不慎触了霉头。挨顿毒打都是轻的,更有甚者就再也没能回来……
老鸨子不过当着她们的面儿假惺惺地掉上两滴眼泪,转身就又欢天喜地地送去别个姑娘……
她们不过是个玩意儿,若寻到个靠山也许还好些,却终不过只是个有靠山的玩意儿罢了。可,玩意儿也是要活下去的……
红袖稳了稳心神,努力挂起一张笑脸。她今日原就做好要受尽羞辱的准备。羞耻心这种东西对她们这种人来说就是个笑话,别人的尊重那更是摘星揽月一般的奢望。
她捧起手中的瓷坛,躬下腰身,极力卑微恭敬:“这时节桃花正好,喝些桃花酒也算应景。这是奴酿亲手酿的桃花酒,还算可以入口。前两日不知是小姐尊驾,奴家多有冲撞,特来陪罪。”
芳满楼花魁红袖姑娘亲手酿的桃花酒,千金难求,多少王孙公子捧着金锭却讨不到一杯。且酿这酒确实费心费神,用去年的桃花精酿细心窖藏一年方可入口。红袖知道千金小姐们都不喜金银俗物,但极爱好风雅。而她也确实拿不出那些金银俗物,唯有这酒还算风雅。
可是,她却实在不知,千金小姐的风雅却和男人们的不同。公子哥儿们追逐的风花雪月,在闺阁金质们看来也许是污臭不堪。便是她们这样的人碰过的东西都要砸碎扔掉的。红袖生于柴门小户,自小长于泥潭污淖,整日迎送皆是男子,她自然不会知道。
四周忽而一静,空气有一丝尴尬慢慢弥散开来,红袖有些不知所措,她隐约意识到自己似乎又做错了事。
“哟!这不是芳满楼的红袖姑娘吗?”身后忽而传来一个粗鄙轻佻的声音。
笑容迅速凝固,红袖如闻魔音,顿时面若死灰,僵在原地。
严恬看在眼里,皱了皱眉,若有所思。
臧高升看了眼立在台阶下捧着酒坛子的红袖,心里莫名的解气。看样子这芳满楼眼高于顶的花魁娘子今日是吃了憋。不过是个婊子罢了,平日里趾高气扬,还真把自己当成盘儿上得了席面的菜了?!若不是有恩爷护着,他花几个钱也能睡上几日。
今儿看这架式是亲自上赶着来奉承的?想来定然也是为了恩爷。也是!臧高升又偷偷瞥了瞥严文宽身后的严恬。这自古小婆的生死皆握在大婆手里。莫不是都上赶着讨好奉承。只是她红袖也配当恩爷的小婆?!不过是个楼子里的妓女,破烂货一个,还真做起了进公主府的春秋大梦!
想到这儿,臧高升又咧开了嘴,露出他那副招牌的缺牙笑,一路小跑地跨上台阶,先俯身冲严家父女打了个千儿,随后矮着半截身子扬脸儿谄笑道:“给老爷、小少爷请安。今儿一早可是要去衙门里?刘三乔的婆娘这两天日日哭闹,吵着要衙门快些结案,好让赵独眼儿给她男人偿命。小的也被她闹得发烦,跟她说让她好生等着,大老爷自是包公在世,明镜高悬,这两日就会给她一个公道。
“早上我一起来就想,老爷和小少爷今日定然要急着上衙门审这案子。路上会不会有个什么支使呀,万一想使唤个人又不得力可怎么办?故而特地跑过来伺候。不想竟在这儿碰上了红袖姑娘!我们原也是熟人……”
严文宽沉下脸来。臧高升立刻识趣儿地闭上了滔滔不绝嘴,眼珠儿一转便明白了严文宽不高兴的原因。这可是京兆尹大人的府邸,且府中只有一位千尊万贵的小姐,又出身侯府,真正的名门望族,竟被一个妓女晴天白日地找上门来,那小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大老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甚至定安府的声誉还要不要了?!
自己在大街上这么明目张胆地报出红袖的家门名号确实十分不妥!臧高升在心里小小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这一看见老熟人可怎么就得意忘形了!
于是赶紧拿话找补道:“想必是恩爷特意让,让人来送桃花酒请小少爷尝鲜的吧。老爷、小少爷有所不知,这位酿的桃花酒可是京里一绝,远近闻名,多少人拿着金锭都买不到的。一看恩爷就极疼小少爷……”
“好了!今日本官要带家眷逛逛这京城,并不去衙门,你且回去吧!”臧高升此行目的一望而知,无非是想催促着赶紧给赵独眼儿定罪。严文宽心中不禁冷笑。
可这一口一个“恩爷”却着实让人心烦。他看了女儿一眼,见严恬面无表情,忍不住心疼,于是一甩袍袖打断了臧高升后面就要奔涌而出的马屁。
“是,是,是。老爷进京这些日子实在操劳,竟没带着小少爷好好逛逛!原是应该歇上两日,看看这京里的风光的。”臧高升点头哈腰,心里却会错了意。这上官老爷怎么就如此烦躁,连恩爷的好话都听不得了?
嗨呀!他突然自以为想通了关窍,在心里一拍脑门,自古妻妾和睦都是狗屁,死敌还差不多,更何况这还是个楼子里的野花!以恩爷对这位千金小姐的心思,红袖近日里定被整治得很惨,这是走投无路了才会巴儿巴儿跑来伏低做小地献殷勤。
自觉参透的臧高升立时换上了另一副嘴脸,他先斜乜了一眼红袖,随后嗤到:“这酒确实不是小少爷这样尊贵人喝的。也不知是脏是净是香是臭。便是这坛子,既然被腌臜人拿过了,小少爷自然连碰都碰不得。这门口的地也是,自是要洗上三遍。老爷、小少爷莫急……”
说着他又哈腰冲着台阶上面腆脸笑道,“小的一会儿就去衙门里叫上一班兄弟,抬水来洗地。”
转头又把脸一抹,再次摆上一副鄙夷之色,斥责红袖道,“真是!什么狗一样的东西都敢到贵人面前露脸?!仗着自己长了个狐狸样儿就想上赶着来当狗?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什么臭烂东西!这酒,拿去扔了也罢!免得污了我们小少爷的眼!”说着就要劈手去夺。
红袖自始都低着头,木然地站在原地,任由那些羞辱迎面砸向她。她原本就是来受辱的,只要严大小姐出了气,恩爷的气也就消了。那么紫衣或许就有救了。
“慢着!”一个声音敲金击玉。
红袖僵硬地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不知何时已立于自己面前严恬。
春日的晨辉下,那个扮成小小少年的姑娘冲她粲然一笑:“这酒是你亲手酿的吗?一定好喝。我想尝尝!”
严恬一直不明白,若男人寻花问柳,有些女人不去教训那男人,怎么反而对女人大大出手。男人造的孽,凭什么不问青红皂白,一概都要女人来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