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孟潮

在这一章,霍妮描述了疏远人倾向形成的人格特征。这一类人在今天被归类为回避型人格障碍与分裂样人格障碍。

回避型人格障碍,有时候还包括社交恐惧症,现在的年轻人经常说自己“社恐”,有些治疗师以为这是年轻人夸大了,但实际上,有社交恐惧症和回避型人格的人确实越来越多了,这点可参考冈田尊司写的《回避型人类》这本书,书中提到回避型依恋已经成为社会主流。日后,回避型人格障碍这个诊断名称可能也要被取消,就像同性恋不再被视为心理障碍一样。

而分裂样人格障碍,表面上看起来和回避型人格障碍一样,都是离群索居,不与人交往。但是回避者内心对人、对社会是有比较强烈的恐惧、焦虑情绪的,而分裂样的人却情感冷淡。关于分裂样人格障碍的论述可以参考《分裂的自我》一书,它的作者R. D. 莱恩,既是分裂样人格患者,又是天才的精神科医生,这本书也是较早的一部细致描述分裂者内心的书籍。

无论是回避者还是分裂者,他们可能都具有内倾或者内向这种气质,气质是天生自带的,而性格则是在气质的基础上,逐渐发展而来的。气质一般来说很难改变,也没有必要改变,但性格是可以改变的。

因此,一个回避型人格障碍者在被治疗后,七条诊断标准他本来符合其中四条的,现在只符合两条,那么我们就不能诊断他为回避型人格障碍,最多说这个人是回避型人格倾向,这时候就不再做心理治疗,而变成心理咨询,再分析两三年,他这两条残余的症状都没有了,就变成了正常人格。

那么,他会不会就变成一个外向开朗的人呢?不会的。他仍然会保持内向抑郁的气质,成为南京西路忙碌人群中的一个内向路人。

有趣的是,很多治疗师自己的气质是外向的,在心理治疗中难以理解内向者,而会以为内向者就是病态的,阿德勒、霍妮都有这种倾向——但荣格等人倒是比较内向的。

在本章的最后一部分,霍妮还专门讨论了东方哲学中“神圣的孤独”。这是因为霍妮是禅宗的忠实粉丝,霍妮后期所说的“真我”很多时候联系上了禅宗说的“佛性”“空性”。这也和弗洛伊德有所不同,弗洛伊德的著作《一个幻觉的未来》中,是比较反对“宗教”的。当然弗洛伊德所说的“宗教”,大多数时候是指犹太教和基督教,以人格神崇拜为主,自我修炼和自我解脱的含义不深。东方宗教则不同,佛教、道教、印度教等,都是把自我修炼和自我解脱作为核心内容。

第五章 疏远人

基本冲突的第三个方面是对疏远的需求,即“疏离”他人。仔细观察以此为主导性倾向的那一类人之前,我们必须理解神经症性孤僻的意义。这当然不只是偶尔寻求独处,每个自爱自重的人都不时会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我们的文明让我们太过关注身外之物,对这种需求的理解太少,但是这种独处有助于个人成功,古往今来诸多哲学、宗教思想都强调了这一点。渴求有意义的独处绝非神经症;相反,大多数神经症患者不敢正视自己的灵魂深处,而无法享受有建设性的独处,这本身就是神经症的征兆。只有人际关系中存在难以忍受的压力,且独处成为逃避这一压力的首选时,独处的愿望才是神经症性孤僻的迹象。

极度孤僻者行为怪诞,其中一些怪诞之处简直是其招牌动作,因此精神病医生倾向于认为这些怪诞之处就能完全代表孤僻型人格。其中最明显的是,对人的普遍疏远。这一点之所以引起我们的注意,是因为极度孤僻者特别强调这一点,但实际上他并不比其他神经症患者更疏远人。例如,就我们已经讨论过的两种人格类型而言,我们无法概括地说哪一种更疏远人。我们只能说这种特征在屈从型人格者心中被掩盖了,发现这一点时,他既惊且惧,因为他对亲密感的强烈需求让他迫切地相信自己与他人亲密无间。毕竟,疏远人只是表明人际关系受到干扰,但这一点是所有神经症病例的共性。与人疏远的程度,更多取决于干扰的程度而非神经症的具体形式。

另一个常被认为是孤僻型人格者独有的特点是疏远自己,即对情感体验麻木不仁,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渴望什么,希望什么,害怕什么,憎恨什么或相信什么。这种自我疏远同样是所有神经症患者所共有的。任何一个患有神经症的人都像一架远去的遥控飞机,必然与自身失去联系。孤僻的人颇像海地传说中的僵尸——因巫术而起死回生:他们能像活人一样工作、生活,但却没有生命。而其他类型的人,情感生活则相对丰富。因为有这种差异,我们不能认为自我疏离是孤僻型人格者所独有的。所有孤僻型人格者共有的特征则与此明显不同,那就是他们带着某种客观的兴趣观察自己的能力,就像观赏一件艺术品。或许,对此最好的描述就是,他们看待自己、看待整体人生时,都秉持着一种“旁观者”的态度,因此,他们常常会是自己内心活动的优秀观察者。其中一个突出的例子便是他们常常展现出对梦境中种种象征的惊人理解力。

他们内心与他人保持情感距离的需求是一切的关键。更准确地说,他们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决定不在情感上与他人有任何牵绊,不论是在爱情中、争吵中、合作中还是在竞争中,都是如此。他们在自己周围画了某种魔法圈,没人能够跨越,这就是他们表面上看起来能与人相处的原因。这种需求的强迫性表现在有人侵入时,他们的焦虑反应上。

他们养成的所有需求和品格都以“超脱”这一主要需求为中心,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自给自足的需求,对此最积极的形容是足智多谋。攻击型人格者同样足智多谋,但其精神却不同:对攻击型人格者而言,足智多谋是在这充满敌意的世界里杀出一条血路,在争斗中战胜一切敌人的前提。在孤僻型人格者内心,这种精神则像鲁滨孙·克鲁索那样:要想活命,就得足智多谋。这是他补偿孤立的唯一方式。

保持自给自足的另一个更危险的方式是有意识或无意识地限制自己的需求。要想更好地理解这方面的各种心理活动,我们要记住,这里深层次的原则就是不要太依附于人、依赖于物,以防人或物变得不可或缺——这会危及他的清高。一无所有倒是更好,这很重要。例如,一个孤僻型人格者可能能够真正享乐,但如果享乐在任何方面有赖于人,那他就宁可放弃。某个傍晚,他可以与三五好友共享快乐时光,但反感混迹人群,广泛社交。同样,他回避竞争、特权和成功。他倾向于限制自己的饮食起居,保证不必为此花费太多时间或精力去挣钱。他可能会痛恨疾病,认为这是耻辱,因为疾病迫使他有求于人。他可能会坚持凡事自己亲自了解。举例来说,他不相信他人所说所写的俄罗斯,或者说,只有他身居异国,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会相信关于所在国家的种种。这种态度会培养出杰出的独立精神,前提是不要走向荒谬的极端,例如在陌生的城镇拒绝问路等。

孤僻型人格者另一个突出的需求是对隐私的需求。他就像宾馆里的一个旅客,常常在门上挂着“请勿打扰”的提示牌。就算是书都有可能被视为入侵者,即来自外部的东西。关于他个人生活的任何问题都会让他震惊,他习惯于将自己隐藏在神秘的面纱之后。有个患者曾告诉我,说他在四十五岁时仍然憎恶上帝无所不知这种想法,因为母亲告诉他上帝能透过百叶窗看到他咬自己的手指甲。这位患者就算对自己生活中最细枝末节的事,也总是闭口不提。一个孤僻的人很可能因为别人“想当然”地误会他而大发雷霆——这让他感到自己被践踏了。他的规矩是独自工作、睡觉、用餐。与屈从型人格者截然相反的是,这种人不喜欢共同体验——旁人会打扰到他。即使他听音乐、走路或者与人交谈,真正的快乐也只在事后回忆时才能体会到。

自给自足和私密空间都服务于他最主要的需求,即对彻底独立的需求。他自认为独立是一件好事。毫无疑问这确实有某种价值。因为不论有再多不便,孤僻型人格者也绝非唯命是从的机器人。他拒绝盲目迎合,又对竞争保持超脱,某种意义上,这让他成为道德完人。但这里的谬误在于,他将独立视为最终目的,而忽略了这一事实:独立的价值最终取决于他独立地去做什么。他的独立,就像孤僻现象整体,独立是其中一部分,实际指向消极方面,其目的在于不受影响、不被强迫、不受牵绊、不欠人情。

和其他任何一种神经症性倾向一样,孤僻型人格者对独立的需求普遍具有强迫性。对任何带有丝毫强迫、影响、责任等此类色彩的事物,这种倾向都表现得极为敏感。敏感程度是孤僻程度很好的调节阀。什么让人觉得被束缚,这因人而异。领口、领带、腰带、鞋子等造成的物理压力可能导致这种感觉;视野被遮挡可能引发被包围的感觉;身处地道或矿井中可能引发焦虑。这方面的敏感性并不能完全解释幽闭恐惧症的病因,但至少是这一心理疾病的背景。如有可能,患者会尽量避免承担长期责任:签合同、签订超过一年的租赁协议以及结婚就难上加难了。对孤僻型人格者而言,在任何情况下,婚姻涉及人与人的亲密关系,因此,即使寻求保护的需要和“伴侣与乖僻的我很般配”这样的想法可以减少其中的风险,他们也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不靠谱的。完婚之前,他们常常会开始恐惧。时光流逝,无法回头,因此这往往被视为一种束缚。上班常常迟到,就五分钟,追根溯源,这种习惯往往是保持自由的幻象。时刻表是种威胁;孤僻型患者喜欢这样的故事:一个人不看时刻表,正好有时间就去了车站,宁可在那里等下一班火车。其他人指望他去做什么事,或者要他言行举止应当如何时,他就会不安,生出叛逆之心,不管实际上这样的期待是真的存在还是他主观臆想出来的。例如,某人平时常爱送一些礼物,但到别人生日和圣诞节却会忘掉,因为这些是别人对他的期待。遵守公认的行为规范或者传统价值体系让他反感,所以他阳奉阴违,表面上服从以避免摩擦,但心里坚持拒绝一切常规规范和标准。最终,即使是建议也被当作发号施令,即使与其本人意愿一致,也会遭到抵制。在这种情形里,抵制行为还可能与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想挫败他人的意愿有关。

对优越感的需求,虽然常见于所有神经症,但必须在这里加以强调,因为其本质上与孤僻有关。“象牙塔”和“独善其身”这样的表述证明,即使是在日常用语中,孤立与高贵也总是高度相关。除非有人真的实力超群、神通广大,或者自我感觉举足轻重、独一无二,否则很可能没人能够忍受孤独,这已被临床实践所证实。如果孤僻者内心的优越感暂时被打破了,不论是因为具体某个失败还是日益激化的内心冲突,患者都会因无法忍受孤独而疯狂向他人索取情感,寻求保护。这种摇摆不定的态度常见于其人生经历中。他十几岁到二十岁出头的这段时间,可能有过几段淡淡的友谊,但总体上过着颇为闭塞的生活,感觉生活相对容易。他会编织对未来的幻想,到那时他会做成几件大事。但随后,这些梦想在现实的礁滩上搁浅了。虽然在高中时他的成绩稳居第一,但在大学里,他身处激烈的竞争中,名次会有所退步。可能他会与初恋分手,或者意识到随着自己不断长大,梦想越来越缥缈了。于是清高的他已经难以忍受,便转而在强迫性驱动力的驱使下,寻求亲密的人际关系、性关系以及婚姻。只要得到爱情,他愿意承受任何耻辱。这样的人寻求精神分析治疗时,虽然他的孤僻显而易见,但却无法克服。他首先要做的是在别人的帮助下找到某种形式的爱,只有他觉得自己明显强大起来时,他才能充分放松下来,发现自己宁愿“独自享受生活”。这给人的印象是,他只是回到了以前孤僻的老路上。但实际上,这时候他才开始站稳脚跟,有勇气承认——包括对自己承认——他想要独处。这才是处理其孤僻倾向的时机。

孤僻型人格者对优越感的需求具有一些具体特征。他们厌恶竞争,不想通过坚持不懈的努力真的做到胜人一筹。他认为自己身价千金,所以应该无须努力就能得到他人的认可。他怀才不遇,自身的伟大之处应该无须自己表现即为他人所知。例如在梦中,他会梦见在某个遥远的村落发现了大量埋藏的财宝,鉴赏家们不远千里赶来欣赏。和优越感的各种概念一样,这一梦境中包含着现实元素:埋藏的财富象征着他的才智与情感,他把它们放在魔法圈里小心守护。

孤僻型人格者优越感的另一种表现方式是自我感觉独一无二,其产生的直接原因在于患者渴求能够自我感觉卓尔不群。他会把自己比作一棵树,独自站在山顶,而森林里的众多树木则彼此争夺养分,却都长不高。屈从型人格者看着身边一个人,心里问道:“他会喜欢我吗?”而攻击型人格者则想知道:“这个对手有多强?”或者“他对我有什么好处?”。孤僻型人格者的首要考虑则是:“他会不会干涉我?他是想影响我还是让我自己处理?”。易卜生故事中培尔·金特与纽扣铸造者相遇的场景,绝佳地象征了孤僻型人格者走入人群之后的恐惧。自己在地狱里的房间也是好的,但被扔进熔炉,铸造或改装成别的模样的念头太可怕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稀有的东方毛毯,花样色彩独具一格,永远不可替代。他尤其骄傲的是,他身处这种环境,出淤泥而不染,并决心保持下去。在坚定不移做自己的过程中,他将所有神经症患者共有的思维僵化现象美化为神圣原则的尊严。他有意,甚至迫切希望详细解释自己的模式,使之更纯洁、更清晰,因此他坚持拒绝任何外来因素的影响。培尔·金特有句简单而荒谬的座右铭:“永远做自己。”

孤僻型人格者的情感生活不像已描述的其他人格类型者那样刻板。他们因人而异的情况更为突出,因为另外两种的主导性倾向会积极地追求特定目标——一种追求情感、亲密关系与爱;另一种追求生存、支配与成功——而与这两种形成对比的是,孤僻型人格者追求的目标是消极的。他们不想被牵连,不需要任何人,不允许他人介入或影响自己的事。因此其情感生活取决于在其消极抗拒的框架里能够存活下去、发展起来的特定欲望,并且只有有限的与孤僻型人格本质相通的倾向能够发展成形。

这种人格中,普遍存在压抑一切感受,甚至否认这些感受存在的倾向。诗人安娜·玛利亚·阿尔米的一本未曾出版的小说里有一段话,因为这段话凝练地表现出了孤僻型人格者的这种倾向,以及他们其他的典型心态,所以我想在此引用。男主角追忆青春时光,说道:“我能看到血缘关系(就像我和我父亲之间的)明显存在,也能看到强劲的精神纽带(就像我和我的英雄之间的),但是我不知道这里面的感情从何而来、如何而来。感情其实根本不存在,这事儿别人都撒谎了,就像撒其他谎一样。B惊呆了,‘那你怎么解释牺牲呢?’她问道。我被她评论中所举的事实说得一愣,随后我确信,所谓牺牲不过是另一个谎言,即使是真的,也不过是一个出于血缘或精神关系的举动。当时,我梦想一个人生活,永不结婚,内心强大而平静,无须夸夸其谈,无须求人帮忙。我想独自工作,越来越自由,忘掉梦想,让自己看得更清楚、活得更明白。我觉得道德空洞无物,只要自己绝对正确,道德的好坏评价无关紧要。指望别人的同情和帮忙才是最大的罪恶。在我看来,灵魂是必须守卫的神庙,庙里总在举行怪异的仪式,只有祭司们和守卫们才知道。”

拒绝情感的态度,首先关系到对他人的感觉,且对爱和恨都适用。这是与他人保持情感距离的需求会导致的必然结果,因为一个人有意识地体验了强烈的爱和恨,必然要在亲近他人或抵触他人之间二选一。H. S. 沙利文所称的“距离机制”,正适用于此。这并不必然意味着人际关系领域以外的情感也会被压抑,不能转而活跃于阅读、动物、自然、艺术、饮食等领域,但是这种风险很大。一个人,如果拥有深沉而强烈的情感,那么他不太可能只压抑自己某一方面——最关键的那方面的情感,而不殃及其他所有感情。这只是单纯推测,但以下所述显然是真的。孤僻型人格的艺术家,如果在其高产期间已经表明他们既能深刻感悟,又能充分表达,那他们往往在青春期有这样的经历:或是情感上麻木不仁,或是激烈抗拒一切情感——如之前引用的那段。建立紧密人际关系的尝试以失败告终,随后他们或经盘算,或自发地选择孤僻的生活,这时,也就是他们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决心与他人保持距离,或选择归隐、离群索居的时候,他们的高产期似乎就快来了。现在,与他人保持了安全距离后,他们便能释放并表达出大量与人际关系并非直接相关的情感,这证明先前拒绝一切情感是他们疏远他人的必要步骤。

情感的压抑之所以会波及人际关系以外的方面,还有一个原因,我们在探讨自给自足时已经提到了这一点。任何欲求、兴趣或者享受,只要会让孤僻者依赖他人,便会被他视为背叛自己内心的行为,因而被扼杀。这就好比在允许情感喷涌而出之前,每次他都要小心分析情况,确保自由不受丝毫损伤。任何依赖他人的可能都是威胁,会让他收紧情感的缰绳。但是如果他发现这方面处境十分“安全”,就会充分享受情感。梭罗的《瓦尔登湖》便很好地展现了这种条件下可能体验到的深沉情感。害怕太过迷恋某种快感,也怕情感有损个人自由,患者对这两种情况的隐忧间接使其近乎禁欲。但这种禁欲主义自成一派,并不追求自我克制或者自我折磨。我们称之为自我约束或许更好,活在各种条条框框里,却并不缺少智慧。

必须有一些领域能够直接体验情感,这一点对心理平衡有重要影响。以创造力为例,它可以完成某种救赎。如果创造力本来被禁止表现出来,随后借助分析或其他经历而得到释放,那么这对孤僻型人格者的益处将不可估量,就像一帖神药治愈了心病。评估疗效时要保持谨慎。首先不应将这一情况视为常态:对一个孤僻型人格者而言的救赎,并不必然对其他人有同样意义。[17]即使对这位患者自己而言,以神经症性基础因素显著改观为标准判断,严格意义上也称不上是“治愈”。它只是让患者生活得更加满意,更少受干扰。

情绪越被遏制,患者就越可能会强调智力的作用。于是他便期望,仅靠推理的能力便能解决所有事,就好比知道了自己面对的问题便足以解决之。或者说,就好像仅靠推理就能解决世间一切麻烦一样!

关于孤僻型人格者的人际关系,纵观已做的介绍,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任何长期的亲密关系都会危及其偏安一隅的处境,因而可能成为祸害,除非其伴侣同样孤僻,因而出于自身原因尊重这种对距离的需求,或者至少出于其他原因,他能够适应这种需求。一个叫索尔维格的姑娘,全心全意爱着培尔·金特,耐心等着培尔回来,她就是个理想的伴侣。索尔维格对培尔一无所求。如果索尔维格对他有所期许就会吓到他,就像他自己在情感上失去自制也会吓到他一样。大多数情况下,培尔并不知道自己付出得太少,相反,他相信自己为对方付出了未曾表达,也了无生气的情感,这份情感他敝帚自珍。如果能够充分保证情感距离,他或许能长期保持忠诚。他或许能够维持激越而短暂的关系,在这段关系里,他轻轻地走开,正如他轻轻地来。这种关系很脆弱,任何因素都可能促使他从中抽身。

性关系对他而言可能是联结他人的桥梁。一方面,如果这种关系速战速决,不影响他的个人生活,他就会觉得这种关系是种享受。风花雪月中,这些关系要另当别论,事实也是如此。另一方面,他多年形成的冷漠已经发展到不许越雷池一步。于是,现实的关系便被完全虚构的关系取代了。

上述这些性格怪异之处,在分析过程中都会出现。自然,孤僻型人格者厌恶精神分析,因为事实上这可能是对他个人生活的最大干预。但他又对自我观察很感兴趣,并可能会痴迷于自我观察所开阔的眼界,这让他可以观察到微妙的内心活动过程。吸引他的,或是梦境的艺术气质,或是恰当的偶然联想。他寻求证实自己的假设,并以此为乐,这与科学家相似。他欣赏精神分析医生的专注及其指点,但是痛恨被敦促,或者说被“强迫”沿着自己未曾预见的方向前进。他常常会在分析过程中指出所提建议带来的危险,即使实际上就其情况而言,这种危险少于其他任何类型的人,因为他高度戒备,拒绝任何“影响”。他远不会理性地通过实践检验精神分析医生的建议来维护自己的立场,相反,他往往依然故我,盲目断然拒绝一切不符合其自我认知和总体人生观的观点,当然在方法上会委婉而不失礼貌。一旦精神分析医生要他有所改变,他便极为反感。当然,他确实想摆脱一切困扰,但前提是任何改变绝不能触及人格。他对自我观察兴趣之持久,一如其顽固不化的决心之坚定。他蔑视一切影响,这只是对其心态的解释之一,而且并非最深刻的解释,以后我们会了解到更多。自然,他会与精神分析医生保持极大的心理距离。很长时间里,精神分析医生只是作为一个声音而存在。在梦里,心理分析的场景会表现为两个记者之间的洲际长途电话。乍一看,这种梦境表现了他与精神分析医生及其分析工作有着巨大的心理距离,但这只是准确表现出了意识层面的态度。梦境不只是描述现有的感受,更是寻求解决的方法,所以这种梦境更深层次的意义是希望始终远离精神分析医生以及整个分析过程,不让分析活动触及他一丝一毫。

当患者的孤立状态遭遇攻击,患者就会以极大的精力维护,这是在分析活动内外可以观察到的最后一个特征。当然,可以说,每个神经症患者都会维护自己的立场。但对孤僻型患者而言,这种斗争看起来更为关键,几乎生死攸关,所以他会不遗余力地投入其中。实际上,早在其孤立状态受到攻击之前,这场战役就已经以暗中破坏的方式开始了。其中一步,便是让精神分析医生出局。如果精神分析医生尝试说服患者,让他相信他们之间存在某种关系,且患者正在思考这方面的事情,那么患者会以礼貌而严谨的理由加以否认。最好的情况是,患者会说出他对精神分析医生曾经的一些想法。如果患者立即出现了某种情绪反应,他自己也不会深究。此外,对有关人际关系的任何分析,他往往都会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抵触。患者对自己与他人的关系总是含糊其词,所以精神分析医生很难对此有清晰的了解。这种抵触可以理解,他始终与别人保持安全距离,讨论这些话题只会徒增困扰。精神分析医生继续反复尝试,则有可能遭到公开质疑。精神分析医生是想让患者变得合群吗?(对患者而言,这是比蔑视更大的侮辱。)此后,如果精神分析医生准确指出孤僻的一些具体缺陷,患者就会变得吃惊、易怒。此刻他会想退出分析,分析之外,他的反应则更为激烈。这些平时沉默理性的人,如果他们的清高和独立性受到威胁,便会气得一动不动,或者对医生横加侮辱。如果患者参加某个活动或专业组织时,需要付出合理价格以外的更多东西,那么想到此事,患者便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如果他们真正参与其中了,就会横冲直撞,试图从中抽身。他们逃生的专业水平之高,足以令遭遇致命攻击的人都相形见绌。若爱与独立不可兼得——有患者的确曾这么认为——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保持独立。这就引出了另一点:他们不但愿意不择手段地捍卫自身的孤立状态,而且觉得为此做出再大的牺牲也值得。外在优势也好,内在价值也罢,他们都可以放弃,或是有意识地让一切影响独立的欲望靠边站,或是在无意识中自发地加以遏制。

一个人若是如此努力地捍卫某种东西,那他一定是觉得这件东西的价值高于一切。只有明白了这一点,我们才有望理解孤僻的作用,并最终增进疗效。如前文所述,对待他人的每一种基本心态都有其积极意义。亲近人时,这个人尝试与他的世界建立起友好的关系;对抗人时,这个人武装自己,准备在这个充满竞争的世界中求生;疏远人时,这个人希望获得某种完整的自我和内心的宁静。事实上,这三种心态,不但都值得拥有,而且对我们长大成人而言都是必要的。只有当它们在神经症结构中发挥作用时,它们才会变得具有强迫性,变得僵硬、盲目、互不相容。这明显减损了其价值,但并不至于完全否定其意义。

孤僻型人格者从孤僻中着实获益匪浅。很明显,在东方哲学中,寻求独处被视为寻求精神升华的基础。当然,我们不能把这些追求和神经症性孤僻的渴求相比。在这些哲学里,人们主动寻求独处,视其为自我实现的最佳途径,若想要过不一样的生活,那他们就可以选择独处。而神经症性的孤僻则不同,它受内心的强迫,无可选择,舍此活法,再无其他。此外,患者可以从独处中获得一些相同的益处,不过,其多寡取决于神经症的严重程度。虽然承受着神经症的破坏力,孤僻型人格者仍能或多或少地保持遵守道德。如果一个社会里人际关系总体上友好且诚恳,那保持道德水准就不难。但是在一个充斥着伪善、诡诈、嫉妒、残忍和贪婪的社会里,小人物要保有道德良知,往往就要受苦。保持距离则有助于保持正直。不只如此,神经症往往让人心烦意乱,孤僻还是一条通往内心宁静的大道,能有多宁静则取决于其愿意牺牲多少。此外,如果在魔法圈里他还未将感**赶尽杀绝,那么孤僻还留给他一定的空间去独立思考、亲身感受。最后,因为所有这些因素,加上他习惯深思这个世界,而且比他人更为专注,所以如果得到机会,他就能够培养并表现出创造性才华。我并不是说神经症性孤僻是创造的前提,我的意思是,在神经症性压力下,孤僻能为创造性才华提供最佳的表现机会。

虽然患者受益匪浅,但这看起来并非患者拼命保持孤立的主要理由。实际上,如果种种原因导致孤僻的好处微不足道,或远小于随之而来的障碍,患者一样会拼命维护孤立状态。这一观察结果意味深长。如果孤僻型人格者走进人群里,被迫与他人保持紧密联系,那他的人格立刻就会瓦解得支离破碎,按照流行的说法,就是会神经崩溃。我在此使用这个术语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它包含的障碍范围广泛,功能紊乱、酒精中毒、自杀行为、抑郁症、无心工作、急性精神病发作等都可以此表达。患者自己,有时甚至包括精神病医生,常常将这些障碍与“崩溃”前不久发生的让人沮丧的事联系起来。警察的歧视、丈夫的风流与谎言、妻子神经质的举止、同性恋经历、不合群的大学生活以及失去庇护后自己谋生的生活等,都可能被当作罪魁祸首。诚然,这些问题确实与病情有关,治疗医生应当认真对待,努力理解某个具体的困难在患者心中到底引起了什么变化。但到此为止还远远不够,因为问题是患者为何会受到这么强烈的影响,为什么他的整个精神平衡被一个困难所威胁,而这个困难再怎么说也不过是日常的挫折和烦恼。换句话说,即使精神分析医生理解了患者对某个具体困难的反应,也还要理解为什么患者会如此明显地小题大做。

我们可以指出一个事实来回答这个问题:孤僻涉及的神经症倾向和其他神经症倾向一样,只要它还在起作用,就能带给人安全感;反之,如果它不再起作用,就会引起焦虑。只要孤僻型人格者能与他人保持距离,他就感觉相对安全;反之,如果他的魔法圈因为种种原因被侵入了,那他的安全就受到了威胁。这让我们能够进一步理解,为什么孤僻型人格者在不能保持与他人的情感距离时会惊慌失措。还要指出的是,他们之所以如此恐惧,是因为他们缺乏打理生活的技巧。他也只能如实际情况那样,保持超然物外的状态,远离生活琐事。这时,孤僻型人格的消极特质又使整个局面蒙上一层特别的色彩,区别于其他神经症倾向。具体来说,身处困境的孤僻型人格者既不愿讨好又不敢对抗,既不愿合作又不能独断,既不愿付出爱,又不能狠下心。他无力自保,就像一只野兽,面对危险只有一种办法——跑开并躲起来。相应的场景或比喻曾在联想或梦境中出现:他就像锡兰的俾格米人,只要躲在丛林里就战无不胜,一旦走出来就会被打得落花流水;他就像一座中世纪城镇,只有一道城墙,如果城墙被攻破,里面的人便只能任人宰割。这一处境完全能解释他对生活全面的焦虑。这有助于我们把他的距离感理解为一种全面的自我保护,他紧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代价再大也不敢松手。所有神经症性倾向从最本质上来说都是防御措施,但是其他的神经症性倾向同时也代表一种积极面对生活的尝试。但当孤僻性倾向成为主导,患者在处理任何生活实务时都深感无助,日积月累之后,其防御性特征便占据了首要地位。

但是,患者捍卫孤立状态的疯狂有更进一步的意义。对孤立状态的威胁,“攻破那道城墙”绝不只意味着暂时的恐慌,其结果可能是类似于精神病发作期间人格崩溃的状态。如果在精神分析过程中,孤立状态开始瓦解,那么不但忧虑会在患者的内心弥漫开来,而且患者的恐惧会直接或间接地表现出来。例如,患者会害怕淹没在茫茫人海中,这主要是害怕自己不再与众不同。此外,还有的患者害怕暴露在攻击型人格者咄咄逼人的压迫和剥削下,孤苦无助——这是其完全没有自卫能力的结果。但是还有第三种恐惧,那就是害怕发疯。这种恐惧生动形象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迫切需要保证这种恐惧不会成真。这里“发疯”不是指发狂、发飙,也不是不想负责任的念头浮现出来后的反应。它直接表现为一种具体的恐惧,即害怕自己人格截然分裂,这种恐惧常表现于梦境和联想中。这意味着放弃孤立就会迫使他直面自身的冲突,他迈不过这道坎,只会像一棵大树被闪电劈开一样分裂,这一意象正是一位患者脑海中曾浮现过的。这一设想已经为其他观察所证实,高度孤僻的人对“内心冲突”这个概念极度回避,几乎无法克服。随后,他们会告诉精神分析医生,谈及冲突时,他们完全听不懂精神分析医生在说什么。每当精神分析医生成功展示了其内心的某个冲突,他们总会无意识地以惊人而巧妙的手段悄悄避开这一话题。如果事先毫无准备,他们脑海中灵光一现,忽然意识到冲突的存在,他们便会被强烈的恐惧所包围。之后,如果他们在更安全的情况下意识到冲突的存在,那么一波更强的孤僻思潮也会随之袭来。

至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乍一看难以理解的结论:孤僻是基本冲突的固有部分之一,同时也是针对基本冲突的防御机制。然而,如果具体分析,我们会发现这个谜团自行解开了:它的防御作用针对的是基本冲突中另外两个更为活跃的成分。这里我们要重申一点:三大基本心态之一占据主导地位后,并不能消灭矛盾的其他心态,也不能阻碍其作用。相比其他两种类型,我们在孤僻型人格者的案例中,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内心力量的相互作用。首先,矛盾斗争常常在其人生经历中体现出来。在其明确接纳孤僻心态之前,这种人往往先经历了讨好、依赖他人的阶段和无情打击他人的阶段。其他两种类型人格的价值观明确,与之相比,孤僻型人格者的价值观体系则极为自相矛盾。一方面,他始终高度重视自己所谓的“自由”和“独立”;另一方面,在分析过程中,他有时会对人性的善良、同情、慷慨、自我牺牲表现出极度的赞赏,有时又会转而彻底信仰冷酷自利的丛林哲学。他自己对这些矛盾困惑不解,但他会尝试通过某些合理化手段否认其矛盾冲突的特征。这种情况下,若对整体结构缺乏清晰的了解,精神分析医生很快就会对这一现象感到困惑。他会对两个方向一一试探,但又都不能深究,因为患者反复以孤僻来逃避,并关上每扇心门,就像关上舰船的防水隔舱门一样。

孤僻型人格者这种与众不同的“抵抗”背后,隐含的逻辑是简单而完美的。他不想自己和精神分析医生有任何关系,也不想把自己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来认知。实际上,他根本不想分析自己的人际关系情况,不想面对自身的冲突。如果理解了他的这些想法,我们就会明白,他对分析这些方面根本不可能有丝毫兴趣。他在意识层面相信:只要自己与别人保持安全距离,便无须费心人际关系的事;只要他疏远别人,人际关系的困扰便不会让他烦心。就连精神分析医生谈到的那些冲突,也大可占据支配地位,甚至应该继续占据支配地位,因为这些冲突只会让精神分析医生一个人操心。此外,他还认为没有必要理清这些头绪,因为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抛弃孤立策略。如前所述,这种无意识的论证在逻辑上成立,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如此。而他置之不理、长期视而不见的就是,他不可能在真空里成长进步。

所以,神经症性孤僻极为重要的作用,就是保证各项主要冲突不起作用。这是针对它们建立起来的最激进也最有效的防御机制。作为神经症患者刻意营造内心和谐的诸多手段之一,这种尝试是想通过逃避寻求解脱。但这不是真正的解脱,因为对亲密关系、支配地位、剥削能力、优势状态的神经症性渴求依然存在,这些渴求即使不会让患者精疲力竭,也会不断骚扰他。最终,只要矛盾的价值体系依然存在,内心的宁静和自由对患者而言就是镜花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