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重新见到朱墨,真正是大吃了一惊,才几关工夫,一个人的相貌竟会变得如此厉害?朱墨脸上的肉像是被人剔空了,一张脸瘦骨嶙峋,唆岩绝壁一般。深深窝进去的眼睛上有几丝血痕,望你一眼,传递出的是沉重的无奈的伤痛,只一瞬,又掩饰了,眼珠亮得灼人。姑娘被他望得柔肠寸断,气都喘不过来。
顾影踏进厂长办公室的时候,朱墨正在跟陶珊春说话,望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算打了招呼。倒是陶珊春连忙洗出一只杯子替她泡茶,热情地说:“小顾同志,又来采访朱厂长啦?”
“别客气呀,我自己来。”顾影连忙接过茶杯,笑嘻嘻地说:“我要常常到明达厂来的,别把我当外人。”顾影对陶珊春说话,心里却牵挂着朱墨,眼角里都是他的身影,那宽宽的肩膀像是被什么压着微微朝前弓起,他像是遭受了什么劫难,难道仅仅因为范书月的去世?
陶珊春看看顾影化过妆的脸,又看看朱墨,说:“要么你们先谈吧,我等会再来。”
朱墨说:“小顾同志在也没什么关系,我们不能只让记者采访表面的事情,内部矛盾暴露一下也没什么嘛。”朱墨的声音哑哑的,鼻子翁翁的,像是重感冒似的,顾影的心又是一揪。
陶珊春像是不大情愿的样子,还是说了下去:“老徐的血压一直是偏高的,可以说一直抱病上班,这次一下开了半个月病假,显然是肚子里有气。朱厂长,我总觉得你心急了点,不能一下子让人家下不了台。”
朱墨说:“我想他是个老同志,大家喊出口号,年底扳回老本,他应该理解。厂里现在千头万绪……好吧,我一定抽空去看看他,你也做做工作,无论如何要动员他参加职代会。”
陶珊春点点头:“我想老徐是会来参加的。另外,姜久如的工作问题要快点定下来,他已经从劳改队回家了。我想要不让他跟运输队跑,当当搬运工,或者就分给总务科,总归有乱七八糟的杂活的。”
朱墨说:“DHK不就是他和调走的两个技术员一起搞出来的?听讲池在劳改工厂也搞了不少小发明,技术上有一套吕是不是可以发挥其所长,让他负责DHK的改造和新产品的开发?”
陶珊春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奴的:“不行不行,明达厂真是没人了呀?弄个劳改犯来充大好佬,人家更看不起我们了!”
“人家现在已经不是劳改犯了嘛,技术骨干都走了,新来的大学生没几个安心……”朱墨想了想:“要不今天下午我们去拜访拜访姜久如怎么样?”
陶珊春像被蜂笙了一下,忽地跳起来:“不不不,我不去看他,要去你自己去!”
朱墨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紧张,奇怪地问:“你怎么啦?”
陶珊春脸有点红,膘了顾影一眼,尴尬地说:“职代会立时三刻要开的,我都忙得团团转了。小顾同志,你采访吧,我走了!”说罢,匆匆走了出去。
朱墨搔搔头皮,咧开嘴对顾影笑笑,嗡嗡地说:“坐吧。没想到当个厂长杂七杂八的事会这么多,就像一团乱麻,耐着性子一根根理。”
“我看你是在快刀斩乱麻吧。”顾影故意格格地笑了两声,再看朱墨,沉闷地坐着,并不在听她,跌进一个什么向题里,那低垂的脑袋和耸起的肩脚构成的图案显得那样孤独和忧伤。顾影眼眶有点酸胀,轻轻唤了声:“朱厂长!”
朱墨倏地抬起眼皮,那眼睛里又有来不及掩饰的伤痛,旋即消失了,像一块石头,沉入了深深的潭底。“哦,我在考虑怎么样向你介绍明达厂的现状。”朱墨抱歉地笑笑。
顾影差点控制不住自己,她想对他说:“求求你,你不要压抑自己好不好?”她终于控制住了冲动,舔了舔嘴唇说:“朱厂长,我已经到培新小学去过了!”
朱墨像中了暗器似的浑身哆嗦了一下,垂下眼皮又迅速抬起来:“我不想在厂里谈书月姐的事……有空,你上我家来,跟我妈妈,跟我妻子,说说……现在,请不要让我分心好吗?”
顾影连忙点点头,眼泪已经嚼在眼眶里了。朱墨搓了搓手,摇了摇头,说:“我很不善于对记者说话,真觉得无从说起。其实,你还不如到各车间去跑跑,这几天大家都在讨论明达厂体制改革的草案,你会摸到许多情况的。”
顾影站了起来,做出笑得松快的样子说:“朱厂长,你这主意不差,你给我特别通行证,允许我到处乱跑吗?”
“当然了。”朱墨也站起来,“那我就不陪你了,摸到什么情况,及时反馈给我呀!”
顾影伸出手,心想,他现在需要安静,他想一个人慢慢消化痛苦。朱墨握住了她的手,那么细小柔软,他不敢捏重,手指轻轻一拢便松开了。
顾影走后,朱墨咕咕咕一口气喝干了一杯茶,头重,浑身汗凛凛,鼻子不住淌清水,今天清晨发疯似地淋了一阵雨,真是感冒了。毕竟不如年轻时候,在山区,遇到雷阵雨做落汤鸡是常有的事,干毛巾一擦,喷嚏都不打一个。他很想闷着被头睡上一觉,当然是不可能的,于是,他便去医务室讨药片,小腿上被铁皮划破的伤口一直胀扑扑地痛,也该去换药了。
朱墨一跨进医务室,费玲娣两根细细的眉毛挑得老高,叫道:“朱厂长,我关照你每天来换药的,你怎么一直不来?伤口要化脓,烂到骨头,一条腿就保不住了,我可不是危言耸听呀!”
朱墨旗了下鼻涕,说:“所以我现在来了呀。再给两片感冒药,马上能止鼻涕的有没有?”
费玲娣璞咏笑了起来,说:“感冒最讨厌了,一旦染上,非得有个七八天才能痊愈。听说外国人特别怕感冒,因为感冒还会引起许多迸发症。”费玲娣一边说,一边替朱墨量体温、看喉咙,听心脏,全套检查,一丝不苟。她动作麻利而轻柔,脸上挂着甜津津的微笑,给人以信任和安全感。检查完毕,费玲娣刷刷刷开了药方,说道:“你的感冒基本上是受寒引起的,吃点感冒清,最好再辅助吃大剂量的维生素C,另外,我还给你配了息斯敏,它是治过敏性鼻炎的,或许可以止住你的彝涕。我知道,堂堂厂长拖着鼻涕太有损尊严了。”
朱墨被她最后一句话引得笑了,他对费玲娣印象不错,虽说她在装扮上过分刻意了些,但是她古道热肠,快人快语,让人感到很好交往的轻松。于是朱墨问道:“费医生,你这儿来来往往的人多,听到的讨论肯定很多吧?”
费玲娣说:“我是不大喜欢当面说好话的,大家都说,这回来了个像厂长的厂长。就说那天清扫垃圾山,开始大家只想看看热闹,后来就坐不住了,就像看足球赛看到紧要关头脚头发痒似的,厂长带头真枪实弹地干,谁还好意思袖手旁观?事后好多人说,已经许多年没有这么痛快地干过活了。”
朱墨说:“看来我腿上这点血流得还是值得的。”
“别动!”费玲娣替他拆开腿上的纱布,“你看看,白纱布都变成黑的了生厂长,这点我对你有意见,这条腿现在不仅属于你,也属于明达厂,你想拄着拐杖领我们搞改革呀?”
“这条意见我接受,以后保证每天来换药。”朱墨乖乖地任她摆布,洗伤口,涂药水。又问:“对于明达厂体制改革的草案大家有什么说法吗?”
“这几天来看毛病开病假的人越来越少了,可见厂长你的草案吸引力多大。”费玲娣用镊子钳起擦伤口的棉花举到朱墨跟前,说:“你看看,已经有点浓水了,不及时清除,后果不堪设想。”
朱墨连连点头称是,继续问道:“费医生你到明达厂多少年了?”
“我是跟三老板同一年从农场上调的,算算也有十五六年了。”费玲娣说。
“那明达厂的干部工人你都很熟悉吧?”
“有一半以上可以说很熟悉,另外一半至少能认出是明达厂的人。厂里除了三老板,大概属我人头最熟了。”
“我是找对人了。”朱墨笑着说:“姜久如你一定熟悉的吧?”
“岂止熟悉。”费玲娣看了朱墨一眼,“听说他刑满释放马上要回厂了是吧?”
朱墨说:“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姜久如回来仍让他干技术工作,开发新产品,你看看这样妥不妥当?”
费玲娣想了想,说:“有什么不妥当的?姜久如这个人其实蜜老实的,坏就坏在他的老婆身上,成天骂他,嫌他赚不到钱,吵着要离婚。姜久如这个人除了鼓捣他继电器传感器什么的,其他事体上像孩子似的一点没主张。也是他老婆给牵的线,搞到人家倒卖钢材的事体里去了。姜久如也真丈夫,法庭上没提他老婆一个字,全自己兜下了,吃了官司,老婆反而把他给甩了。姜久如的面相是不好,苦巴巴的样子。”
朱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可是为什么陶珊春对姜久如印象很不好,坚决反对起用他?”
费玲娣细得如柳叶条的眉毛又高高地挑起,惊讶地说:“朱厂长你还不晓得呀?”
“晓得什么?”朱墨间。
“三老板和姜久如差点成了!”费玲娣低声说。
朱墨呆住了,这才想起陶珊春的急躁、不安,是很蹊跷。朱墨说:“我确实一点都不知道,你们三老板又不会告诉我的。”
“厂里人也都是瞎猜猜,真正清楚三老板心思的也只有我了。”费玲娣叹了口气:“三老板也真是没有缘份啊。那时候姜久如跟老婆吵架,总是拉三老板去调解。姜久如的老婆是个阎婆惜,有一次,把姜久如的衣服都收起来不让他穿。姜久如只好穿着睡衣跑到弄堂口给工会打电话。三老板赶到他家劝他老婆有话好讲,衣服总归要给他穿上。他老婆没等三老板话讲完就破口大骂,他有资格穿衣服吗?他每个月拿几个钱回家?这种男人有什么用?三老板口齿又不伶俐,只会讲大道理又不会吵架。后来那个女的往外赶三老板,话说得很难听,人家男人衣服都没穿好,你一个老姑娘赖在人家房间里什么用意呀?气得三老板浑身发抖,转身就走。第二天姜久如跑到厂里向三老板赔不是,三老板是恨铁不成钢,说他,又不是你错,要你道什么歉?这种女人,不如离了好。姜久如竟然哭了,哭着说,我不忍心孩子缺爹少娘,再说,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姜久如的老婆从前是挺不错的,在街道厂当出纳,规规矩矩,蛮贤惠的。后来调到一家什么贸易兮司去了,生意场上一混,人马上就变。也只好怪姜久如自己不好,是他弯弯绕绕找关系把老婆从街道厂调出来的。唉,男人总是过不了女人这一关,哪个男人过得了女人这一关?”
朱墨说:“你这话恐怕太绝对了。后来呢?你怎么说三老板跟姜久如差点成了呢?”
费玲娣说:“朱厂长,我指的男人不包括你这样的男人啊。姜久如后来睡到办公室里来了,他老婆把他扫地出门了。三老板也常常住在厂里的,她一个人,无牵无挂,工作迟了,就不回去了。两间办公室又离得不远,都在一幢楼里,总要说话吧?总有事体互相帮帮忙吧?厂里就有了一些闲话。我问过三老板,三老板也只有对我讲几句心里话的。那一次她倏地板了面孔,说道,你费玲娣最大的缺点就是喜欢造谣生事。老天爷,我什么时候造谣生事过啦?我是听了人家背后说的闲话,来提醒你的呀!三老板憋了半天才说,你也不想想,人家现在还没有离婚。你听听,这话的言外之音,倘若姜久如离了婚,就是有可能的了,对吧?其实姜久如和三老板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三老板好好地打扮一下,蛮精神的,又不比那阎婆惜推板。我是天天盼着姜久如离婚,想不到出了倒卖钢材的事,唉,这下全完了,好姻缘成泡影。尽管姜久如离了婚,可是三老板怎么肯跟一个劳改过的人结婚呢?这真是阴差阳错,月老吝音那根红头绳呀!”
朱墨听费玲娣徐徐道来,不由得暗自磋嘘,想不到陶珊春的感情经历如此一波三折,又联想到自己,难道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注定要承受情感的失落和痛苦的吗?
“朱厂长,你发什么呆呀?”费玲娣轻轻推了他一把,“伤口我已经替你包扎好了,我再替你开一点消炎片。你站起来走走看,舒服不舒服?”
朱墨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果真轻快许多,笑着说:“费医生真是妙手回春呀,谢谢你了,更谢谢你给我讲了个动人的故事。”
费玲娣说:“别忘了来换药。我是欢迎朱厂长天天光临我们医务室,我可以天天给你讲动人的故事。不过,我还是希望朱厂长尽量少衷医务室,厂长身体健康是明达厂的运气呀!”费玲娣满脸是虔诚而明媚的笑容。
近午时分,门卫打电话到厂长室,说:“朱厂长,有一位深圳什么公司的先生要找你,没有介绍信,你看怎么办?”
“当然照警卫条例办哆,没有人可以例外。”朱墨说,“你让他在门口等着,我马上下来。”
朱墨就猜测是小傅,果然是小傅。小傅一只手上抱着大红的头盔,腾出一只手给了朱墨一拳,说道:“老兄,你们厂的门卫大概怀疑我是贼,盘间了半天,只差没把我衣服剥下来看看。我傅申生闯过的江湖不少了吧?从没碰到这档事,我还是厂长的客人呢!”
朱墨笑笑说:“工厂不是茶馆,自然要有一定的规矩,好了好了,肚量大点。还没吃午饭吧?走走走,我们厂小食堂的菜也不错的。”
小傅还没消气,说:“我是不敢踏进你这方宝地。前面马路上新开了一家粤式茶馆,生猛海鲜,我们去测一顿。”
朱墨说:“何必送上门去让人家斩?”
小傅拖他:“当厂长了还这么小家子气,我请客行不行?”
朱墨说:“最不能让你请客,你的债还没还清呢。”
小傅一跺脚:“你看你,大庭广众之下,讲这种话难听吧?债么总归会还清的,讲起来穷人就不好难得开心开心啦?”
朱墨拗不过他,只好坐上他的摩托,任他风卷残云般地驶去。
不知是哪一家企业办的三产,内外装修都是一流的。朱墨跟着小傅刚刚拣了张位子坐定,身穿月白无袖旗袍的小姐便笑盈盈地走拢来了。小傅说:“麻烦你,小姐,替我们配一桌下酒菜,拣你们店里最好的上。”
朱墨拉拉他的衣服:“你疯啦?”
小傅说:“虱多不痒,反正是要还债的,多还点少还点无关紧要。”
朱墨说:“我不能喝酒,下午还要上班。”
小傅说:“你装装样子,陪陪我还不行?”
朱墨知道小傅心里不痛快,恭敬不如从命。小傅斟满了两杯酒,举起来,跟朱墨碰碰杯,咕咚一口喝干了。
“不要喝空肚酒。”朱墨说。
“这像白开水一样。”小傅又替自己斟满了,问道:“舞月她姐姐的事弄清楚了没有?”
朱墨吮了一口酒,摇摇头:“公安局还在调查,不去谈它了。阿芬情况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我刚从医院出来,心里闷得慌,找你聊聊。”小傅又倒干了一杯酒,“吃菜呀,你现在怎么变得这样秀气了?从前在集体户围着铁锅抢山芋干饭的事忘记了呀?”
朱墨有点无奈地笑笑:“毕竟人到中年了,小傅,我劝你喝酒不要喝得太猛,伤身体。”
小傅长叹一声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叹。我实在不敢想明天,假期已满,阿芬又不见好,我要不喝酒,早就愁死了。”
朱墨夹了两筷菜,嚼着,说道:“珠海那边的事还是辞了吧,你们家里没个男人真不行。”
小傅摸出包三五牌,递给朱墨一枝,朱墨摆摆手,小傅说:“你倒还是出污泥而不染啊。”自己点着了,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团浓烟,眯缝着眼说:“辞了职怎么办?在家坐吃山空?债要还吧?老娘儿子要吃饭吧?每次给阿芬报销医药费,他们厂里的会计面孔难看得不得了,阴丝丝地问,小傅你发了多少呀?冷粥冷饭好吃,冷言冷语难听呀!”
朱墨抬起头:“有一个机会,你愿不愿意干?”
“什么机会?现在好机会早被人捷足先登了二郑仲平又看不上我。”小傅说。
“去他妈的郑仲平。”朱墨没好气地骂了句,说:“我请你到我们厂来搞销售,你的老本行,干不干?”
小傅眨眨眼:“老兄你别拿药给我吃,你们厂的东西销不出去,这我知道!”
朱墨说:“要是很好销的话我也不请你了。我们厂的虹牌原先名气不小吧?近两年被挤出市场,就是没有好的推销呀。”
小傅用手指弹弹桌子:“要跟披着羊皮的货色拚,难,难就难在顾客心理。”
朱墨说:“也不见得。上海市场饱满,我们可以让开大道占领两厢嘛,充分利用虹牌从前的余威,到一些中小城市甚至乡镇集市中去推销,一定有许多余地的。问题是要有个懂行的人去跑,去说,去宣传。”
小傅仍不语,一口一口喝闷酒,朱墨拍拍他肩膀:“小傅,我晓得你心里想什么,你是怕明达厂来吃你的小锅饭是吧?我给你订个销鲁承包合同,完成利润指标,超额部分20%提成,你看怎么样?”
小傅一拍桌子说:“有你这旬话,我干了!”
这次是朱墨替小傅斟满了酒,说:“我代表明达厂全体工人向你表示感谢。”
小傅擎着酒杯不喝,说:“朱兄,我跟你说真心话,我不对明达厂负责的,我只对你负责,对钞票负责。所以我该谢谢你,你这是雪中送炭啊!”说完,把酒往嘴巴中一倒。
“对于明达厂来说,你也是雪中送炭啊!”朱墨说。
小傅张开手掌抹了把脸,感慨地说:“人家以为销售就靠敬烟送礼请客吃饭,朱兄你是懂得其间奥妙的,学问多得很,刚才你说的让开大道占领两厢就是一着妙棋。我也想到一点,田忌赛马的故事也可借鉴。我们先拣出一批质量最好的拿到一些偏僻的省份去销,估计很快能打开销路,把名声搞大了,再杀回马枪,来个农村包围城市。”
“小傅,你帮明达厂渡过难关,全厂工人给你记头等功!”朱墨举起酒杯跟小傅碰了一下,心里高兴,竟也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两人分手时朱墨没忘记关照小傅:“到了厂里碰到尹红卫,千万别喊错了,她现在的名字叫陶珊春!”小傅不以为然地说:“女人就是花样真多!”
朱墨面孔红醇酵地回到厂里,陶珊春劈头就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喝酒了呀?我把明达厂都筛遍了,也找不到你。”
朱墨摸摸面孔:“傅申生你还记得吗?和我一个柒体户的,他拉我去吃饭,我打算请他到我们厂来负责推销产品,他也同意了……”
“这件事慢慢再谈好吧?”陶珊春心急地打断了他,“有件事迫在眉睫,姜久如的里委会打电话来,人是出来了,可是房子没有了,没地方住了,就撂在走廊里睡了一晚!”
朱墨眉头一耸:“房子到哪里去了?”
“他在服刑的时候,老婆逼着跟他离了婚,老婆现在又结婚了,房子成了人家的新房了。”
朱墨说:“岂有此理!走,我们去看看!”陶珊春蠕动双唇,没出声。朱墨忽然想起费玲娣说的话,拍拍脑袋说:“唉呀我又忘了,你还是去张罗职代会的事,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厂里的小三卡空着呢,我去叫司机,快一点呀。”陶珊春脸上的肌肉马上松弛下来。
朱墨乘着厂里运送货物的小三卡赶到姜久如家,弄堂窄窄的,司机向:“厂长,要不要开进去呀?”
朱墨说:“开进去,到了门口,把喇叭穗响点,壮壮声势。”
司机说:“又不是桑塔纳轿车,神气不起来的。”
朱墨说:“厂里效益好了,首先买一部桑塔纳轿车让你神气个够!”
车子开到楼房下,喇叭声震天,许多窗户里有脑袋伸出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迎了上来,自称是里委会治保主任,连连说:“厂长亲自来了,太好了太好了。现在里委会工作难做,什么事情都往我们身上推。又是环境卫生,又是计划生育,又是社会综合治理。我们里委会今年一下子回来七个劳改释放犯,单位大都不肯要,推给我们,要为他们跑单位,有的要做个体户的,要跑工商所,一旦重新出事体,又要寻到我们头上。里委会干部是3860部队,实在力不从心呀。”
朱墨说:“社会安定团结你们的功劳是不可磨灭的。这套房子是女方的私产吗?”
治保主任说:“不是的,是租的公房,姜久如劳改去了,租赁人自然变成了女方。现在人家又结婚了,姜久如就算住进去也不是味道。”
说着已到了五楼。朱墨一眼就看见一个精瘦的男人,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疼塌塌地站在走廊里傍边还有两位里弄老阿姨陪着,那房门却是紧闭着。
朱墨走到他跟前,说:“你是姜久如吧?我是明达厂新任厂长,我姓朱,撇未朱,单名叫墨,墨水的墨。”姜久如看看他,那眼神是黯淡的,没有任何表情,像具木乃伊。
里弄老阿姨点点门说:“人在里面呢!”
朱墨间姜久如:“你父母家亲戚家可以暂时借个地方住住吗?”
姜久如木然地摇摇头。
“他父母早就不在了,这房子就是把他母亲的一间后厢房交出去,才分给他们的。自己的房子都住不进去,哪个亲戚肯收留呢?”治保主任说。
朱墨想了想,用力欲门铃。里弄阿姨都说:“没用场的,我们从早上敲门敲到现在了。”朱墨发狠了,猛地用一只巴掌熄住铃不放,那铃声便持久地响着。又过了一会,门锁终于咔嗒响了一下。
“开了开了。”治保主任高兴地说。
门拉开一条缝,里面用链条锁勾住。门缝里露出一张十分艳丽的脸,半老徐娘,风韵十足。朱墨心想,怪不得姜久如舍不得跟她离婚。
那女人把一只小小的旧皮箱从门缝里塞将出来,说:“拿去,这是你的东西!再来骚扰,我要打电话到派出所去了!”说罢又要关门,朱墨连忙用身体抵住了。
“你是姜久如的前妻?我是明达厂的厂长,我想跟你谈谈。”朱墨说。
“明达厂厂长跟我有什么关系?混身不搭界的。我两年前就跟他离婚了。”女人蛮不讲理地说。
“你们离婚协议书上关于共同财产是怎么分的?”朱墨也不客气起来。
那女人冷冷一笑说:“他有什么财产?老早剥削得我还不够呀?你问问他算个男人吧?不晓得自己立家业,倒来向一个女人讨财产,脸皮也不要太厚了。”
朱墨说:“法律规定,婚后财产为夫妻双方共有,他现在已刑满释放,有权利讨回属于他的那一半,包括这套房子。你如果不肯依法办事,他可以向法院起诉,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女人瞪出眼珠:“别拿法院吓人,你到底是共产党的厂长还是劳改犯的厂长?你的立场站到哪里去了?”
朱墨说:“他现在已经刑满释放了!”
“我不跟你辩论,这里不是法院,你们再不走,我打电话到派出所,你们是私闯民宅,骚扰治安!”那女人一面说,一面用门不住地挤朱墨的肩膀。朱墨真想朝那女人脸上揍一拳,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自己。
“好吧你等着,我们法庭上见!”朱墨说着一侧身,门又重重地关上了。
走廊上有几个放学归来的小学生,一个个进了家门。有一个女孩朝他们走来,走近了,那张细细的米粒似的小脸像极了姜久如。
“宁宁,宁宁……”姜久如一见女孩,那张没表情的脸上顿时堆起了慈爱,他向她张开了双臂,叫着:“我的宁儿,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爸爸呀!”
小姑娘连连后退,恐慌地叫起来:“不,你不是爸爸,你是坏蛋!你是劳改犯!”
姜久如像被电击般地四肢**,而孔歪拧,瞪大眼睛死死地盯住女孩。小姑娘死劲地擂门,哭喊着:“妈呀―妈呀―快并门呀!”门又启开一条缝,一只指甲血红的手伸出来,迅速地把小姑娘拽了进去。门又砰地碰上,像一堵没有缝隙的石壁。
朱墨目睹这绝情断义的一幕,胸中塞满愤慈,人情实在太脆弱,金钱权力地位境遇,什么都可以有恃无恐地击破它薄薄的屏障。此时的姜久如是可以用搞木灰烬来形容的,灾难和坎坷彻底摧毁了他的意志。朱墨瞧不起他,却又可怜他。朱墨用力拎起那只旧皮箱,他用力过猛以至趟超了一下,因为箱子其实是很轻的。他拍了姜久如一下,手心被略得很痛,他恨恨地说:“老姜,走吧!”
“朱厂长,你带他到哪里去呢?”治保主任问。
“回厂!”朱墨又恨恨地说了句。
治保主任双手一合,欢喜地说:“阿弥陀佛,每个厂的厂长都像你这样菩萨心肠就好了。”
朱墨不再说话,大步流星走去。治保主任操了姜久如一把:“还呆着作啥?你们厂长要你了呀,算你造化,快跟上去呀!”
朱厂长把姜久如接回来了!
这个消息在明达厂引起不大不小的震动。姜久如从小三卡上跳下来的时候,许多人站在车间门口点点戳戳。
阿凤看了一会热闹,急急忙忙跑回车间,惊惊诧诧地说:“姜工程师吃了趟官司,人变得小老头一样,听讲那个阎婆惜把他扫地出门了。”
刘定金斜了她一眼:“又不是你的亲哥哥,不要太激动好吧?”
阿凤撇了撤嘴说:“我是不激动的,有一个人肯定激动得夜里困不着了。”
刘定金说:“你不要瞎讲,当心舌头生疮。”
女工们都催着阿凤:“谁呀谁呀,不要卖关子。”
阿凤顿时眉飞色舞起来:“中午我去工会交职代会代表名单,看见三老板痴呆呆地坐着想心事。这个姜久如,也是的,总归要离婚的,蛮好早点离,也用不着吃官司,也不要让三老板牵肠挂肚这么多时候了。”
刘定金说:“你省省吧,三老板才不会嫁给一个劳改释放犯呢!”
阿凤说:“那也讲不定的,现在人的观念都开放了嘛。”
刘定金说:“再开放三老板也不会开放到这个地步。”
阿凤说:“我们打赌怎么样?三老板看看一本正经,其实很女人的,那时候对姜久如多么关心倍至呀!”
女工们都起哄:“赌什么?赌什么?”
刘定金说:“随便赌什么,阿凤总归要输的。”
阿风说:“赌一瓶金奖摩丝,要输还输得起。”
“一言为定,你输给我,我放在洗澡间大家用!”刘定金稳操胜券地说。
陶珊春怎么也想不到女工们会在她身上押了一瓶金奖摩丝。朱墨乘上小三卡走后,她回到工会办公室起草职代会上的报告,却心绪烦乱,一个字也写不进。汽车喇叭笛笛一响,她扑向窗口,看见那个毛竹竿似的身影从车上跳下来,她的心一锉,马上缩回了身子。她听见几个人踢踢蹋蹋的脚步从走廊那头响起来了,她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前,紧张得喘不过气。那群脚步声渐渐近了,像从她心坎上踏过。脚步经过工会办公室往厂长办公室去了。陶珊春浑身大汗淋漓,瘫了一般。
过了一会,门咚地被推开,陶珊春跳了起来,原来是朱墨。朱墨说:“他来了,你过来,我们一起跟他谈谈吧。”
“我正起草报告呢,你一个人谈不一样吗?”陶珊春的口气中带着恳求。
朱墨说:“他现在无家可归,明达厂就是他的家了。厂里有没有空房间让他暂住一下?”
陶珊春马上站起来说:“我去总务科问问,让他们安排一下。”
朱墨说:“也好,有了地方,找几个人收拾一下,总要给人像家的感觉。”
陶珊春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就出去了。
陶珊春找到总务科长,总务科长双手一摊说:“立时三刻到哪里去找房间?要么老浴室一直空着。”
陶珊春说:“那怎么行?又潮湿,又没窗。”
总务科长说:“他又不是大人物,一个劳改释放犯……”
陶珊春心中一刺,说:“同志,讲点人道主义好吧?”
总务科长说:“先在值班室搭个临时铺吧。”
“不行不行,值班室像茶馆店一样,叫人家怎么休息?”
总务科长盯着陶珊春看,看得陶珊春脸发烧,正色道:“朱科长吩咐的,要让人家有家的感觉!”在“家”字上特别加重了声音。
总务科长笑着说:“用不着拍厂长的脾子,你三老板关照下来,我也得照办呀。托儿所下面有间堆杂物的空房,小是小了点,还蛮敞亮的。”
陶珊春说:“好吧。还得劳你跟我一起去收拾一下。”
总务科长笑着摇摇头:“三老板是你拉我的差,我算是无偿服务了。”
收拾好房间,陶珊春硬着头皮去厂长办公室,一把推开门,只见朱墨与姜久如谈得投机,姜久如眼圈和鼻尖都是红的,见到她,慌忙站起来。
“房间找到了吧?”朱墨问。
陶珊春目不旁视地看着朱墨:“托儿所楼下,小了点,但晚上才及安静。”
朱墨间姜久如:“老姜你看行吗?”
姜久如鸡啄米似地点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是朱墨就说:“三老板,你领老姜过去,先休息休息,去浴室洗个澡。”
姜久如连忙说:“不不,朱厂长,我马上参加劳动,我愿意到最苦最脏的车间去。”
朱墨说:“工作问题厂部还要研究,明天你就帮三老板布置职代会会场,三老板那里正缺劳动力呢。”
陶珊春哭笑不得,不知该谢朱墨还是怨朱墨?她默默地走了出去,姜久如拎起皮箱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足足相距三四公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