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已经逐渐习惯了,只要怀中的小闹钟一闹,哪怕他还在做梦,都会翻身坐起。已经用不着点灯,绝不会将裤子当衣服穿,毛衣和袜子反穿是经常有的,但是外衣一套鞋子一穿谁会看见?眼睛还没睁开,人已经摸进厕所间,凉水哗哗往脑袋上一冲,顿时精神抖擞了。日子变得那么简单,起**班回家睡觉,简单得常常让他莫名其妙地空虚,心不晓得什么地方隐隐作痛。他绝对不去研究这种空虚和痛楚,他可以用厂里面大量的纷繁的恼人的或者喜人的事情来填补空虚和掩盖痛楚,人一踏进明达厂就没有分秒时间去空虚和痛楚了,朱墨也不会想到明达厂竟会成为他逃避空虚和痛楚的桃花源。

朱墨抓起干毛巾擦去脸上的水珠,从冰箱里拿出瓶奶咕噜咕噜地喝光了,正准备出门,一转身看见母亲悄悄地立在身后。

“妈,是我吵醒你啦?”他抱歉地说。

母亲摇摇头:“我特意起来关照你,今天是好好的生日,你随便怎么样要回米吃晚饭的,小孩子天天不见爹娘面,再不陪她过生日,不要伤心死了?昨晚临睡前她千叮嘱万叮嘱,奶奶,爸爸妈妈回来了告诉他们我明天生日啊!”

朱墨踞起脚尖轻轻走进母亲的房间,俯下身体看看女儿。他们夫妻天天早出晚归,母亲不忍孙女的孤单,就一直让好好睡在她的大**。晨曦中好好熟睡的面庞十分甜美,也许在做梦,小嘴蠕动着,像一朵带着露珠即将开放的蓓蕾。朱墨忽然热泪盈眶,女儿可爱的面孔让他感受到他曾经拥有过的那一份山高海深般的爱情,这爱情如今像雾似地难以触摸了!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温柔的怜悯,不知是怜悯女儿还是怜悯自己。他将脸埋在女儿柔丝般的头发中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他决然地站起来朝外走,脚步很急以致地板都格格响。母亲顿颠地迫在他后面说:“晓得了吧?要回来吃晚饭!”他走到门口立定了,对母亲说:“晓得了,我会带一只蛋糕回来,让好好高兴!”

“你去跟她关照一声好吧?看她这些天神魂颠倒的样子,恐怕早就忘了!”母亲用手点点隔壁房间。

朱墨犹豫了一下,说:“妈,我不想叫醒她,等她醒来你跟她说好了。”

“你也真是的,怎么会同意她到那个姓郑的公司里去的呢?”母亲嘀咕了一句。

朱墨心中那隐隐的痛点一下子扩展开来,痛得他几乎要倒下,他努力使自己纹丝不动地站着,像块任巨浪拍打的礁石。好一会他才轻轻地对母亲说:“她会赶回来给好好过生日的!”

朱墨走出大门,晨风迎而袭来,秋深了,清晨的风很凉,轻拂着他被痛苦折磨得麻木了的身体,舔着他心头不断地淌着血的伤口,朱墨慢慢地起死回生了。他仰起头,望着淡紫色的清明的天空,星星还没有退尽,遥远的灰白的散散落落的,像许多飞舞着的细小的虫,盐水女神变成的小虫使凛君分不清东南西北了。马路上落叶铺金,他跨着大步,踩得落叶嚓嚓嚓嚓地响,仿佛有一支行进着的军队,他的部族已经登船整装待发。察君你已经姆有退路了,狠狠心,发箭吧……美丽的盐水女神带着察君射给她的箭,悠悠****飘落下来了!

朱墨默默地望着天空踩着落叶往车站赶,默默地对自己说,不要去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去问她呢?洪荒远古,天地之广,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

朱墨加紧脚步,跟着一部电车一起进了站,他一个箭步窜上了车门,脚跟没站稳,车就启动,他从后门跃跌撞撞冲到中门,一把拉住把手才没有扑倒在地。这一个赳超使他有种痛快的感觉,好像把身体里里外外一些累赘的东西摔掉了。他站稼了,拿出月票并朝售票员笑了笑。

车厢里有人格格格地笑了起来,有人说:“厂长,你的平衡细胞不怎么样,怎么好到明达厂来当厂长?明达厂的事体七撬八裂很难摆得平的。真是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呀!”

朱墨循声寻去,车腰处香蕉座上坐着刘定金和韦阿凤,两双眼睛正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刘定金抿着嘴笑,韦阿凤咧着嘴笑。朱墨也笑了,移步挪到她们跟前,心情松快地说:“就是因为平衡细胞不大灵光才要到明达厂来校正一下呀。你们出出进进不是三姐妹吗?戴巧玲呢?”

“林妹妹又在家里焚稿葬诗魂呢。”阿凤笑着说。

“巧玲又请病假,自从她男人跟她闹离婚后她就三日两头地病假,都是被那个陈世美害的。”刘定金叹了口气说。

“你们要帮帮她,让她振作起来。”朱墨想起了戴巧玲那双朦胧的优郁的眼睛,倒是有点像林黛玉的。

“夫妻两个人的事情外头人帮是帮不好的,越帮越忙。就像三老板,姜久如老婆要离婚她去讲讲公道话反惹了一身羊骚臭,巧玲的事她帮到现在了,厂工会局工会总工会的牌子都扛出来了,有什么用?人家男的索性搬到外面去住了。再讲现在又不是秦香莲那个朝代,就算黑包公转世也不能将陈世美斩首了呀!”阿凤说得车上许多人都朝她看。

“巧玲就是想不穿,牛不喝水强按头,有什么味道?"刘定金说,“我看看结过婚的人都是折腾,还是一个人清清爽爽的好。”

阿凤说:“只怕你见了中意的白马王子巴不得立时三刻进洞房呢里哦哟―”刘定金在背后狠狠拧了她一把。

车上人渐渐多了起来,朱墨双手吊住把手,身体被人顶得朝前弓。刘定金说:“厂长我们换换吧,你来坐一会。”说着便立起身。阿凤也连忙抬了抬身子:“厂长我让你坐!”

“不用不用,哪里有让女士让座的呢?”朱墨按住她俩,旁边有人嘀咕:“不要客来客去了,你们不坐让我坐。”于是刘定金和阿凤又坐定了。朱墨刚才被刘定金的话触动了心事,思绪悠悠地飘了出去,现在急急忙忙地收回来,暗自警告自己:为什么又要去想她了呢?厂里的事千头万绪刚刚开头,职代会虽然通过了他的改革方案却只是微弱多数啊!历史上的帝皇将相朱墨看不起吕布、唐明皇、宋徽宗,都是英才误于女色。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大概就在于此,男人可以用事业来填补感情的空虚,而女人却往往拘于其间无法自拔。

朱墨调整好情绪,笑着问道:“最近手中活多了,你们不大有时间讲闲话了吧?”

“哦哟厂长,我们从不说闲话的,是在议论厂里改革!”阿凤说。

“厂长,这种生活做是在做,心里是不情愿的。”刘定金说:“东方厂抢了我们的生意,弄得我们明达厂一败涂地,我们为什么还要帮他们做板子?我恨起来做几块次品出出气!”

“厂长,你不好去跟东方厂的陆厂长通融通融啊?陆厂长老早也在明达厂待过的,总归会念点旧情,他们生活来不及做,索性把用户让点给我们好了。”阿凤说。

“你想得倒好,你老公卖水果,叫他把跑到摊位跟前的买主推给别人,他肯吧?再讲好多用户都是冲着东方厂有张羊皮的份上,要来的推不掉,不来的也拉不动,谁稀罕!”刘定金说。

朱墨蛮兴趣地听她们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原来他喜欢挤公共汽车上班是因为在车上经常能碰到厂里的工人,听到一些在会议上听不到的片言只语。她们讲得尽兴了,朱墨才说:“吃小亏占大便宜,这句话‘文革’中曾被批判过,我想想也不是一点没道理。我们现在忍忍气,吃点小亏,将来才能挺起腰杆占大便宜。就好比韩信受**之辱终于成为大将军,勾践卧薪尝胆而完成灭哭大业。我们现在替东方厂加工零件,一方面可以增加点效益,另一方面嘛,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我们了解了他们的产品,才能想办法超过他们。等我们的新产品上去了,用户不用求就会来的,用户一时上会看看羊皮的面子,时间一长,还是要靠产品的质量,对吧?”

阿凤指着朱墨的鼻尖说:“厂长,看看你蛮老实相的,做起生意比我们家里那位门槛还精,你要是真做老板,肯定会发的,可惜你这个大老板只是嘴巴上叫叫的。”

“朱厂长是考上过状元的,才不稀罕当老板呢户刘定金说。

“谁讲我不稀罕,真叫我当老板我当然要当哆!”朱墨说。三个人都很开心地笑起来。朱墨又间:“现在的定额大家做做紧不紧?来得及吗?”

“思想集中点,差不多。”刘定金说。

“厂长,你不能以她为标准,她是御妹娘娘有法宝的。我们是做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厕所都不敢去上了。”阿凤说。

“哪一天我到你们车间来做做看。”朱墨说。

“厂长你千万别来,你一来,我们的定额又要加上去了。”阿凤叫了起来。

说话间已到了站。

朱墨走进厂长办公室,陶珊春随后就进来了,递给他一张报纸,头版上登了顾影写的一则报道:“改革分配制度,强化激励机制——明达厂决意从零开始。”

“你看看,话说得太满了,刚刚一动作就被曝光,以后每走一步都在公众舆论关注下,万一有个差错怎么办?"陶珊春不无忧虑地说。

朱墨很有兴致地看着报纸,说:“这就逼着我们把工作做得尽量好,而且,这就等于替我们做免费广告呀!”

陶珊春看看他,说:“是不是要办一份礼送给小顾同志?”

“为什么?”朱墨不解地望着她。

“人家都这样的,宏兴厂前几天开产品订货会,又请吃饭又送礼……”陶珊春说。

“顾影不会要我们送礼的!”朱墨坚决地一挥手说,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直呼顾影的名字,企业给记者送礼以求舆论上的支持,这在社会上仿佛已成定规,朱墨并不是不知道。要是换了别的记者,朱墨也一定会那样去做的。可是对于顾影,朱墨潜意识中总感到她是超凡不俗的,倘若那样做了,就会砧污了她似的。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朱墨没有深究,也许是因为她曾经那样完美地歌颂了书月姐?也许是因为她对刚刚准备从艰难中奋起的明达厂表现出的异乎寻常的热情?

陶珊春还想说什么,又止住了,站在他办公桌前磨磨蹭蹭。

“你还有话,是吧?”朱墨间。

陶珊春垂着眼皮看着桌面,期期艾艾地说:“对于姜久如回技术部工作的事,群众……有些人,有一些闲话……不大好听……”

朱墨温和地笑笑,说:“议论总归会有一些的,等到老姜把新产品搞出来,闲话自然就消失了。闲话有时会像小脚老太婆的裹脚布那样使人裹足不前,所以我们不能总是在闲话面前卑躬屈膝呀。”

陶珊春神气开朗了一些,不好意思地冲朱墨笑笑,又说:“徐大宝今天来上班了。”

朱墨说;“那太好了,待会我们一起找他谈谈。”

正说时,新上任的生产部部长愁眉苦脸地跑了进来,说:“朱厂长,三老板你也在,我这个生产部部长当不了,我提出辞职!”

“前两天还拍胸脯举拳头,信心百倍的,怎么一下子就像蔫了的败草似的,没见刮风下雨呀?”朱墨笑着说。

“徐副厂长一来上班,就把我们布置下去的工作全部否了,要照他的一套干。下面人想想他总还是副厂长吧?总归听他的哆,我这生产部长还不是形同虚设?不如辞职的好!”

朱墨不笑了,站了起来,两手掘住桌子说:“职代会上,你当着全体代表的面接受了厂部的聘任书,你就应该大胆地抓工作,你还怕什么?”

生产部长搓搓双手说:“朱厂长,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徐副厂长一向是分管供销这头的,现在你把供应科归到我们生产部,我总觉得是抢了老徐的饭碗,看见他心里虚虚的,像欠了他什么似的。”

陶珊春也说:“对这个向题我一直有保留意见,你把供销一划两,销售归了经营部,供应归了生产部,你不是把老徐给架空了吗?他一个老同志一下子怎么受得了?”

朱墨暗自磋叹:论资封蹿坐交椅,大家都知道不好,都喊着要打破,可是一旦真打破了,又都觉得不习惯了。所以说习惯势力这个东西真像棵盘根错节的百年老树,要花多少功夫才能将它铲除啊!朱墨走到生产部长跟前,狠狠地盯住他的眼睛问:“你真想交出聘书?”

生产部长头一次看到朱墨这样严厉,中层干部私下里议论,朱厂长年轻又是大学高材生,富有才气和浪漫的憧憬,作为企业家来说似乎缺少一点铁的手腕和一呼百应的威慑力。今天他算是领教到了朱厂长作为血性汉子的决断与刚烈,他有点慌神,结结巴巴地说:“不是我不想干,就是觉得很难处理这个关系……”

“有什么难的嘛?”朱墨不耐烦地一挥手,“脑袋里少一点患得患失,多想你工作的责任,就不难了。我不会教你怎么样处理这个养系,我只知道定期考察你的工作,不称职的话,我就撤了你!”

生产部长被朱墨骂了一通,反倒觉得心定了许多,他嘿嘿地冲着朱墨一笑,又朝陶珊春点点头,就跑出去了。

朱墨对陶珊春说:“我们就去找老徐谈谈吧!”

陶珊春担心地说:“你说话态度好一点,老徐这个人是吃软不吃硬的。”

朱墨说:“你也太小看我了,我不是去找他吵架的。”

他们两人走出办公楼,就看见徐大宝怒气冲冲地迎面过来。他们连忙迎了上去,朱墨说:“老徐,听说你来上班了,你的办公桌现在暂时搬在我一间里,我们上去谈谈吧,我把这一阶段的工作情况向你介绍介绍。”

徐大宝不看他,冲着陶珊春说:“你帮我跟广播站说一下,让他们立即播个通知,各车间主任到我办公室开会!”

陶珊春进退两难,看看朱墨。朱墨说:“老徐,开个车间主任的会是很有必要的,不过我想还是等我们交换了意见再开更妥当些。”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你不是已经撤了我的职吗?我只想告诉你,我是17级干部,1948年参加革命,是可以享受离休待遇的。我历史清白,受‘四人帮’迫害多年。我贪污了吗?受贿了吗?有政治问题还是有生活间题了你一条也讲不出,凭什么撤我的职?”

厂道上围拢来许多工人,陶珊春轻轻劝徐大宝:“老徐,注意点影响,到办公室里去讲。”

朱墨说:“你现在仍是副厂长,我们考虑你有经验,上上下下熟人多,想让你负责明达服务公司的筹建工作……”

“你怎么不说让我到托儿所去带孩子?!”徐大宝打断朱墨,冷冷一笑,“你小子要糊弄我还太嫩了点。你对我这种态度,却把个劳改犯奉为至宝!我们是要谈的,不是在这里谈,到局里去谈!”徐大宝说完甩手就走。

“老徐,老徐,有话慢慢说嘛,有些向题我们还是可以商量的。”陶珊春急急追了上去说。

“你不要来和稀泥,你的原则性呢?陶珊春同志,不要因为一点私心而坐歪了屁股!”徐大宝说完,推开陶珊春怒冲冲地走了。

“……”陶珊春明白老徐所指,一时间面孔煞白,嘴唇哆嗦。她担心自己控制不住,别转身往办公楼里跑。

回到厂长办公室,陶珊春将门一关,抑制不住地冲着朱墨喊起来:“我叫你要谨慎,徐大宝不是省油的灯,他有资格,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完全可以跑到公司里去当个什么处长的。现在你看看,弄成这个样子怎么收场?”

朱墨喉咙也响了起来:“我们既然已经明确了目标,就不要再左右旁顾了!天天担心怕得罪这个得罪那个,什么时候才走得到目的地?我们耽搁的已经太多太多了,我们自己不允许我们再等,明达厂的工人也不允许我们再等,中国已经等不起了!”

他们互相优心忡忡地望着对方,他们都声嘶力竭得口干唇焦,他们都焦虑地在想:为什么我们目标一致,却总是要分歧,总是要阵营壁垒呢?!

傍晚,朱墨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中,着见女儿在做功课,便高高举起手中的蛋糕,喊道:“好好,Happy birthday to you!”好好跳起来,张开两只手臂蝴蝶般地扑上来,勾住他的颈脖唱:“我有一个好爸爸好爸爸好爸爸……”

“好好,不要疯,先让爸爸洗洗手!”母亲在一旁笑着说。

“好好,我们先看蛋糕好吗?”朱墨在女儿额上吻了一下,说。

“好!”好好欢跃着。

“下班的公共汽车多挤呀,爸爸为了保护好好的生日蛋糕,只好把它顶在头上,头颈都憋歪了。”朱墨说着,掀开了蛋糕盒的盖子。

“哇―喜马拉雅山珠穆朗玛峰呀!”好好欢喜地叫起来,好好绝顶聪明,地理课上刚刚教了这个名词,她便会用来譬喻了。

这是一只精致的双层蛋糕,奶油很厚,五颜六色的,裱着仙鹤、小兔、猴子,各种可爱的小动物,中间有一排红字:“好好生日快乐!”下午,顾影挟了一大蚕报纸到明达厂来报喜,朱墨实在脱不开身,就厚厚脸皮托她替自己去买女儿的生日蛋糕。顾影去了两个钟头,竟然拎回一只特制的蛋糕,朱墨惊讶地间她:“你哪来这么大的神通?”顾影仰着脸迎着他的目光,得意地说:“你别忘了我是个记者,而且还是个女记者!”当时朱墨因为替女儿高兴,又见顾影活泼调皮得像个小女孩,便不由自主抬手刮了她一下鼻子。顾影欢喜地涨红了脸,他蓦地意识到什么,反而尴尬起来。

“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你没跟她说呀?她会不会忘记呢?”好好看看钟点,摇着爸爸的手臂间。

朱墨抚着女儿的头顶无奈地安慰她:“妈妈不会忘记好好的生日的,妈妈马上会回来的,你要心急,给妈妈打个电话催催呀!”朱墨说完这话,又觉得自己有点卑鄙。好好去拨电话号码了,朱墨就跑进厕所间洗手,他好像害怕听到什么,把水龙头放得哗哗响,可是耳朵又拚命地竖起来。

“喂―是郑叔叔吗?妈妈在吗?我要跟她说话……”

朱墨心里很别扭,郑仲平的公司在宾馆包了几套房子,早过了下班时间,她和他还在那儿干什么?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自己很萎琐;撩起把冷水往头上拨,要洗去这感觉。

“妈妈,我是好好,你忘了我过生日啦?爸爸已经回来了,买了一只好漂亮好漂亮的大蛋糕,上面还有我的名字。妈妈,你要快点快点快点,我们等你!妈妈,你还是慢点骑车呀,我们等你!”好好放下电话,高兴地说:“妈妈马上就回来了!”

朱墨帮母亲把碗筷碟勺都放好,蛋糕上小蜡烛也插好,坐着看晚间新闻,他真是难得有这空隙看电视的。晚间新闻播完了,舞月还没有回来,好好一直站在阳台上看弄堂。母亲说:“这种公司干点什么事?有什么值得这么忙?你也不劝劝她,现在社会上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会发生……”朱墨打断母亲说:“妈,你不要瞎猜。”又等了一会,舞月还不回来,母亲便喊:“好好,我们先吃了。小孩子吃饭要按时,否则要得胃病。”好好说:“不,我一定要等妈妈回来!”

舞月终于回来了,她一进门,婆婆便说:“公司离家也不远,怎么走了这么长时间?”

“妈妈给好好买礼物去了,挑来挑去,费了很多时间。好好你看,喜欢吗?”舞月举起手中一只巨大的纸盒。舞月对着好好说话,像是回答了婆婆,实际是讲给朱墨听。虽然朱墨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舞月也没有仔细看他的脸,可是舞月感觉得出他满腹的疑问和醋意。

好好从纸盒中抱起一只长毛绒的大猩猩,差不多有好好齐肩高。

“好好,你喜欢吗?”舞月间。

“谢谢妈妈!”好好扑上来在舞月腮帮上顺了一下,又乖巧地说:“谢谢爸爸,谢谢奶奶。”

舞月急忙系上围裙到厨房,手忙脚乱地做了一只奶油蘑菇汤,其他都是买来的熟菜。舞月是准备好了看婆婆的脸色的。

“妈妈快点来,我要吹蜡烛了!”好好喊。

“来了来了。”舞月端着汤走出厨房。

好好一口气吹灭了11枝蜡烛,大家一起唱生日歌,唱两遍,一遍中文,一遍英文。

举起筷子婆婆就开始唠叨:“熟菜最没有营养了,晚报上登过的,烟熏食品有致癌物……”

朱墨说:“食物的简化是今后中国人饮食的方向,我们把太多的时间都花在吃的上面实在是很浪费的。你们知道在美国从事什么行业的人数最多吗?食品加工业!”

舞月说:“晚报上有些话也总是自相矛盾的,一会儿讲什么什么营养价值高,一会儿又讲它要导致什么什么的疾病,叫人无所适从。人家美国人中午就是一片火腿三明治,也不见得人人会得癌的。”

朱墨和舞月都不厌其烦地对饮食发表高论,他们心里其实最不关心的就是吃什么的间题,他们只是借这个话题来活跃气氛,不要有冷场的空隙。饮食的话题实在讲不出什么了,他们都慌不择路地另起炉灶,舞月讲起好好就要考中学了,星期天学画画和少年宫的舞蹈队是不是要退出?朱墨就讲好好考哪个中学比较好?市兰女中都是女生,以后性格上会不会有缺陷?师大附中要住校又不大放心……幸亏他们拥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为他们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话题。他们就这样争先恐后地说话,说得很累还要说,吃得反而很少,维持了自始至终的热闹气氛。

这顿生日宴会快要结束的时候,舞月忽然说:“下星期我要到广州出差,参加一个交易会,俞老师,家里的事你多操心了。”

“这怎么行呢?”婆婆看看朱墨,希望朱墨表示反对。朱墨不作声,闷头吃菜。其实他盆子里已没什么莱了,只不过东夹夹西夹夹地做样子。

好好说:“妈妈,你去出差好了,我会自己管好自己,不让奶奶操心。”

朱墨站起来收拾桌子,异乎寻常地抢着去洗碗,舞月看了他一眼,也不坚持了。

朱墨差点问:“你一个人去广州?”可是他实在不想扮演奥赛罗的角色,舞月原想带一句的:“公司里只振我一个人作代表。”转而一想,何必此地无银三百两呢?

朱墨进厨房洗碗,舞月问女儿:“爸爸送给你的礼物呢?给妈妈看看。”

好好跑到厨房门口问:“爸爸,你给我的生日礼物呢?”

朱墨说:“我不是给你蛋糕了吗?”

好好扭扭身体说:“蛋糕不能算礼物的,礼物要留纪念的。”

朱墨用油叽叽湿答答的手搔搔头,一筹莫展,当时叫顾影捎带买一下就好了,他哪记得这么多规矩?

“爸爸,我想到一件礼物了!”好好机灵地眨着眼睛。

“什么东西只要爸爸有,一定给你。”朱墨说。

“上次松江来的两个叔叔送给你一只盒子,你放在抽屉里的,我看过了,里面有两只表,一只大一只小,你把小的那只送给我当礼物好吗?”

“小孩子怎么好戴于表?”婆婆立即反对。

“我们班上好多同学都戴手表的尸好好撅着嘴说。

“好好,这两只表不是爸爸的东西呀。”朱墨说。

“那怎么一直放在你的抽屉里?”好好不相信。

“爸爸早上总是磕睡不醒,匆匆忙忙上班去,老是忘记带到厂里去。爸爸怎么好莫名奇妙拿人家送的东西呢?不像好好过生日,爸爸妈妈是应该送礼物的,对吗?”

好好勉强点点头。

“爸爸有礼物了!”朱墨拍下脑袋,双手在围裙上擦擦,跑进房间,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条扎染的五彩缤纷的绸围巾,“好好,你看看,你戴上一定好看。”

好好脸上露出了笑容,拿过围巾跑到镜子前左看右看地比试的。

“太花哨了,好好戴不好看。”婆婆说。

“我就喜欢它!”好好说。

舞月膘了朱墨一眼:他公文包里怎么会有女人的困巾?她哪里知道这是在她生日那天朱墨买了准备送给她的礼物呀!

朱墨洗碗洗了很长时间,婆婆叫好好去睡觉,好好说:“我今天要跟妈妈睡,叫爸爸睡沙发。”于是舞月收拾女儿躺下了,好好很快就进入梦乡,舞月在女儿均匀的呼吸声中静候朱墨进房间。今天好好生日,大家心情似乎都不错,应该是可以敞开心扉谈谈吧?

门铃偏偏不合时宜地响了,风尘仆仆的小傅精神抖擞地出现在门口。

“小傅你回来啦?儿时到的?情况怎么样?”朱墨连忙让座,一连串地间。

“我是刚刚到,直接从火车站赶到你家。”小傅一拍大腿:“朱兄,明达厂希望大大地有了,这趟西南几个省份一跑,销路真是不错,你看看,这些都是订货单,潜力还很大呢。问题是我们的外壳造型太陈旧,不美观。否则的话,我敢打包票,供不应求。

朱墨腾地站起来,又把小傅从沙发中拽起,说:“走,到厂里去,找姜久如,连夜搞出个改造方案。”

“朱兄,你还让不让人活啦?我到现在饭还没吃呢!”小傅叫起来。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市场这个东西就像打仗的时候攻占高地一样,谁抢先一步就是胜利。”朱墨把蛋糕盒子往小傅手中塞:“这里有好好的生日蛋糕,你先填填肚子石等一会我请你到大排档吃牛肉汤面!”

小傅凑到房门口对舞月说:“嫂子,可不是我把朱兄拐走的,是那个明达厂,你要怪就怪它呀!”

舞月什么也说不出,只是凄凉地笑笑。

此时此刻,朱墨的心确实被明达厂的生死存亡全部占领了,他刻不容缓、义无反顾地走出了家门。然而,在他的潜意识中准道没有故意地逃避着什么吗?小傅要是知道了他们夫妻间的微妙关系,他一定会懊恼自己来的真不是时候。总而言之,朱墨和舞月又失去了一次弥补感情裂痕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