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舞月作为新大陆贸易公司上海分公司的唯一代表出席了在广州召开的新产品贸易交流会,他们公司是头一次参加这类会议,人生地不熟,临行前,郑仲平对范舞月说:“你此行目的,三句话,亮牌子、广交友、摸情况,一张合同签不成也没关系。”然而,由于舞月高雅的气质、迷人的微笑以及她超群不凡的美貌,新大陆贸易公司马上引起各方面的注目。邀请舞月参加各类恳谈联谊早茶晚宴的络绎不绝,献筹交错轻歌曼舞中,舞月竟达成了好几项协议。南方最负盛名的粤海实业有限公司总经理在一次宴会上认识了她,相见恨晚,特约她到府上做客,直截了当地提出:“只要范小姐肯加盟我们公司,一切条件从优,你可以提要求。新大陆公司名不见经传,范小姐太屈才了。以范小姐这样的才貌双全,到粤海来才能真正展示你的魅力。”舞月平和而得体地说:“贵公司已是如日中天,我若来顶多也是锦上添花了。新大陆正在初创阶段,如果以后能脱颖而出,我可以自豪地说这其间有我一份功劳。”粤海总经理听罢连连说:“难得难得,范小姐一柔弱女子竟有此海阔胸襟,实在令人敬佩。就冲着你范小姐,我们粤海也愿意和新大陆建立广泛的业务联系,来日方长啊。”郑仲平实在是很懂生意经的,他知道就算他自己赤膊上阵四处游说,也不及舞月回眸一笑。舞月也非常感激郑仲平的重用,南国之行使她了解了自己的魅力和价值,从而对自己充满了信心,阴郁了许久的心情终于透进了一缕亮光。

回程时舞月先是想给朱墨打长途电话的,她在广州为自己添置了儿身衣服,现在出入社交场合愈来愈多,再不能保持以往的清淡素朴。她也给家里人包括姑妈奇奇都买了礼物,所以一只箱子沉甸甸的。她拎起话筒对着号码键发呆,谁知朱墨此刻是在厂里还是在家里?他会有空到机场来接自己吗?再说,他就是来接,自己不见得穿着这身华贵的服装跟着他挤公共汽车,或者再像插队时那样一扭屁股坐在他自行车的书包架上。若叫Taxi,朱墨会同意吗?他原本就不习惯花钱,现在跑到一家穷得嗒嗒嘀的厂里当厂长,更是一分钱册两月用了。犹豫了半天,舞月还是给郑仲平挂了长途。他是老板,派车来接自己是理所应当的。舞月对自己解释。

舞月通知郑仲平要他派车来接自己,想不到郑仲平亲自来机场了。其实舞月是应该想得到的。郑仲平见了她夸张地张开双臂,舞月稍稍后退了一步,才仅仅让他捉住了一只手。郑仲平目不转睛地盯住她看,舞月被看得十分不安,一上车她就公事公办地汇报工作,拉开皮包拉链哗啦哗啦地翻意向书。

郑仲平按住她的手,说:“这么急干吗?我们找家饭店,坐下慢慢谈嘛。”

“不不不,我不高兴上饭店!”舞月急叫起来,自觉失态,又故意来点幽默:“你这老板也太苛刻了,早过了下班时间,还不准人家回去休息呀?”

郑仲平很失望的样子,朝后一靠,半天不说话。车子驶过了两条马路,暮色渐渐浓重,虹桥开发区那一片林立的宾馆群摩天大楼,星星点点亮起了灯光,远远望去,是一派恢宏的银河。郑仲平忽然用肘撞撞舞月,间道:“你出去半个月,很想他吧?”

“想,当然想,谁不想家?”舞月迅速地坚决地回答。

郑仲平又不说话了。这以后他们一直沉默。

汽车弯弯绕绕停停顿顿,终于到了舞月家。郑仲平下车,从后盖拎出舞月的箱子,说:“我送你上去,这箱子死沉,非把你的手腕折断。”舞月稍显迟疑,他马上问:“他会不开心吗?”

“才不会呢,省得他下来拿,他还得谢你呢!”舞月明知朱墨此刻不可能回到家,乐得落落大方。

舞月走在前面,郑仲平跟在后面,舞月听到他呼吸很重,回头说:“你吃不消吧?还是我来拎。”郑仲平说:“你那么小看我呀?”一鼓作气跨上几级楼梯赶到舞月前面,又说:“有什么办法呢?“你一向就是小看我!”舞月装作没听见。

舞月想给好好一个意外惊喜,不熄电铃,在包里掏了半天,找出钥匙,轻轻地转动把手,猛地推开门,她征住了,身体仿佛被点化似地变成了一尊石像:朱墨和婆婆好好三人正围坐着方桌吃晚饭呢!朱墨真真是破天荒回家吃晚饭的!朱墨当然也一眼看到了舞月身后拎着箱子的郑仲平,脸色便如涂上层石灰般地惨白起来,他缓缓地站起来,亦如化石般地呆立着。幸亏有好好打破僵局,好好摔下筷子跳了起来,欢乐地喊着:“妈妈―你怎么不声不响就回来了?”

“郑经理,要你亲自送舞月回家,真是过意不去,”婆婆站起来,彬彬有理地招呼郑仲平,又慎怪道:“舞月你也真是,怎么好让经理将你拎箱子,喊一声朱墨就会下来的嘛!”

舞月脸涨得通红,想说我不知道朱墨在家,当着郑仲平又不好说,只好垂下眼皮不响。

郑仲平放下箱子,说:“伯母,这是应该的,社会主义把这称作干部关心群众,甘做人民的勤务员。按照西方的说法,这就叫感情投资。舞月是我的得力的助手,我自然要千方百计笼络她啰!”说罢哈哈大笑。

朱墨听了郑仲平的话脸色更难看了,郑仲平却满不在乎地走到朱墨跟前,一把握住他的手摇了摇,说:“你这老兄脾气还是那么固执,就是不肯屈尊,你若来,我把总经理的位置让给你。不过你同意舞月到我的公司,等于送给我一条臂膀,我还是要大大地谢你呀!”

朱墨从他掌中抽出手,勉强笑笑说:“我们是互通有无,用不到客气。你坐,好好,给郑叔叔倒杯茶,我们家可没有香烟啊!”

“不用忙不用忙,车子还在下面等我。”郑仲平拍拍朱墨的肩膀:“我在报上看见有关你们厂的报道,我这个人喜欢雪中送炭,新大陆和明达厂搞个合资项目怎么样?”

舞月恼火地瞥了郑仲平一眼,从未听他提起过这个意向,这不是存心刺激朱墨吗?

朱墨淡淡一笑,说:“承蒙错爱,不胜荣幸,不过明达厂并没有穷到沿街乞讨的地步,我们有能力翻过身来,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郑仲平摇摇头说:“朱墨,你的观念太陈旧太狭窄,要是你们明达厂病入膏育无可救药,我也不会把钞票投下去的,我们新大陆贸易公司也不是慈善救济所。你再考虑考虑,我随时恭候你来洽谈。”

如果说这话的不是郑仲平,朱墨或许会认真考虑这件事的。可是他看着郑仲平圆鼓鼓没棱没角却红光满面的脸心里就来气,对他来说,感恩戴德地接受郑仲平的施舍,不窗最严酷的刑罚。他依然淡淡地笑着说:“也许到时候我来找你洽谈的是我们明达厂如何向新大陆投资的问题呢?”

郑仲平先是一楞,继而哈哈大笑:“朱兄真是壮志凌云,我也一定恭候啊!”

婆婆圆场道:“郑经理,你还没吃晚饭吧?我们家是粗茶淡饭,你要不嫌弃,坐下随便吃点吧?”

连舞月都听得出婆婆是下逐客令了。郑仲平不动声色地说:“不啦不啦,我还要赶回公司处理一些事体,你们吃,打搅打搅!”他漂了舞月一眼,舞月连忙调开眼睛。

郑仲平一走,好好就贴到妈妈身上,缠着妈妈说:“妈妈你给我带什么好东西回来啦?”

婆婆说:“好好,让你妈妈洗把脸,坐下吃饭。”

“俞老师,我在飞机上吃过了。”舞月撒了个谎,她对飞机上的食品倒胃,一口没吃。她不敢看朱墨的脸色,倒希望好好缠自己。她对好好说:“妈妈给你买了好多漂亮衣服,妈妈拿给你看。”

好好高兴地勾住她的头颈在她脸上顺了一下,说:“妈妈你今天打扮得真好看,怪不得郑叔叔要帮你拎箱子对吧?他是大老板呀!”

舞月脸哄地热了,好好的话真是给朱墨火上浇油!她生气地瞪了女儿一眼:“小孩子不要乱讲!”

朱墨忽然说:“妈,我还要到厂里去看看,姜久如他们加班加点测试新产品,我放心不下。”

“都这么晚了……下午还有39度寒热,你吃得消吗?”婆婆说。

“这点小毛病没关系的。”朱墨故作轻松地笑笑。

好好一把拽住了爸爸的手臂:“不,爸爸不能到厂里去,陶阿姨和小顾阿姨叫我看住你的,吃好饭吃药,吃好药睡觉!”

舞月这才抬起眼看朱墨,看见他双颊赤红,嘴唇干裂,形销骨立的样子,不由得一阵心痛,忍不住说:“病得这个样子怎么能出去?你们厂里没有其他人啦?厂医务室配了点什么药啊?”一边说一边抬起手去摸朱墨的额头。

“就一点感冒。”朱墨歪歪脑袋躲开了舞月的手,弯下身去哄好好:“乖好好,爸爸下午睡过觉了,出了一身汗,已经好了,陶阿姨和小顾阿姨交给你的任务你已经完成了。爸爸在家里心急,反而更妥急出病来的,听话!”

“好好,让你爸爸去吧,当厂长是要身先士卒的。”婆婆说。

好好看看妈妈,舞月自知拦不住朱墨,什么也不说了,就把好好拉到身边。

“爸爸,你早点回来呀。”好好撅着嘴说。

朱墨拍拍女儿的头顶,朝舞月看看,说:“你也累了,早点休息,不用等我。”说罢便拉开了门。

门砰地关上,舞月觉得心里好空。好好说:“妈妈你给我看漂亮衣服呀!”舞月却觉得懒懒的没了兴致。箱子里还有替朱墨买的高级牛皮带和羊毛衫,原想让他也高兴高兴,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天仿佛体恤舞月的心情,门复又旋开,朱墨竟转了回来。舞月精神一振,问道:“不去了吗?”

好好扑上去揽住他的腰:“爸爸不走了!”

“等一会再走。有件要紧的事忘了告诉你。”朱墨看着舞月,舞月心口别别一跳,目光急切地迎了上去,朱墨却把眼睛越过舞月的头顶看着空中的一点,声音暗哑地说:“公安局前几天通知我们了,书月姐第二次尸体解剖结果,各方面专家都认为不是死于苯巴比妥中毒,所以排除了自杀的可能……”

“刚才我就想说的,当着郑经理的面怕不妥当。书月的灵魂总算可以安宁了。”婆婆说着微微合上了眼皮。

舞月感到一阵晕眩,她一把捉住朱墨的手问:“姐姐的死因究竟是什么呢?”

“瑞金医院心血管外科主任认为书月姐是死于一种特殊的心脏病,这种心脏病医学上称作为马儿氏病,随时都可能造成死亡,美国著名的排球运动员海曼就是死于这种心脏病的。法医和其他医生都同意这个诊断,认为是有科学依据的。”朱墨说完,费力地舔舔干裂的嘴唇。

舞月手脚发软,又像发现姐姐尸体那天全身虚脱的感觉。她喃喃地说:“姐姐怎么会得这种病?她浑身上下都是病,就是从来没听她说起这种病。”

“说到底,书月是为教育事业呕心沥血,劳累而死的呀!”婆婆轻轻地说着,干枯的面容笼罩着圣洁的光彩,口气中也有了一份自豪。

“妈妈,你别哭呀!”好好掂起脚尖用小手替舞月擦眼泪,又说:“我早就知道大姨不会自杀的,大姨答应中秋节给我做兔子月饼的。”舞月听好好说得愈发心酸,索性搂住好好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她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突然这般伤心,排除了姐姐自杀的可能应该是好事,可是她却控制不住地泪如泉涌。好好看见舞月还是哭,就勾住她的头颈,对着她的耳朵大声说:“妈妈,你不要再哭了呀,外婆就要回来了!”

舞月的哭声戛然而止,抬起头满面泪痕地问朱墨:“我妈全知道了?”

朱墨阴沉地点点头。

“是你姑妈给她打了长途电话,花了两百多块钱,你母亲说,一定赶回来参加书月的追悼会。她是应该回来参加追悼会的!”婆婆一字一句地说。

昔日的范师母要回来参加大女儿的葬礼,这消息在范家三亲六戚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许多淡漠了的有关范师母品行的攀论又如沉渣泛起,不断有人向范家现在最德高望重的范德炎姑妈逃言,有的说:“她还有何面目回来奔丧?书月早就与她断绝母女之情。”有的说:“书月是我们范家的光荣范家的骄傲,她已经离开范家,干她什么事?”也有的说:“嫁出去后从来也没回来过,这次就叫她破破财,回来向书月赎罪。”范师母临离家前一晚,范书月苦口婆心地劝她:“妈妈,从前爸爸常常对我们说,做人最要紧的是气节,人穷志不穷,难道你能为了些许蝇头微利去出卖自己的精神和肉体?”范师母当即抬起手打了书月一个耳光,书月没有哭,只是仇恨地看着她。这就是她们母女俩最后的一面。范师母带着女儿的仇恨去了异邦,时间还来不及填平她们之间的鸿沟,范书月就死了,于是范师母将永远地承担着一份罪名了。从前对范师母改嫁怨恨最深的范德贞姑妈这次却表现出非凡的宽厚与大度。她亲自打长途电话给昔日的弟媳报丧,并且让奇奇搬到她房中和她一起睡,特意为范师母的到来精心布置了一间客房。连奇奇都觉得奇怪:“我妈这回真有点日出西山水倒流了,她一辈子没跟人在一张**睡过觉,我吮奶瓶的时候都没有享受过这份殊荣呢!”

舞月十分感激姑妈,是姑妈一一关照杨啸舟、小科和朱墨:“你们三个男子汉统统要去机场接客,谁也不准找理由推脱,我知道你们忙,我也是忙过来的人,没有忙得几个小时假都请不出的事情。姑妈我平常从来不麻烦你们什么,这次都得听我的里多去点人热热闹闹,宽宽她的心,不要让她以为书月早逝,我们也都在水深火热中生活。”若不是姑妈这番话,舞月恐怕朱墨又会抽不出空去机场接母亲了。不管人家怎样褒贬母亲,舞月始终是深爱母亲的,而且舞月知道姐姐其实也是深爱母亲的。舞月想,姐姐不在了,自己要和朱墨带上好好一起出现在母亲面前,这对母亲的心灵或许是一种慰藉吧。

这天清晨,朱墨照例早早地起床,马马虎虎收拾了一下,轻手轻脚地走出去。舞月想叮嘱他一声,别忘了到机场接母亲。正迟疑着,又听他的脚步龙了回来。朱墨轻轻走到舞月身边,俯下腰。舞月闻到他的气息,忽地掀开眼帘。朱墨笑着说:“你醒着呀?飞机是11点20分到是吧?我会赶去的,你放心好了。”舞月点点头,盯着他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他们很久没有这样逼近地对视了,心里都淌过一种异样的感觉。舞月极想伸出胳膊揽住他的头颈将他拉进自己的怀里,她只是矜持地想等待他的主动。朱墨也极想去吻她那张精致的散发着温馨的面孔,可是时间不允许他逗留。索性请一上午事假算了,这念头像偶尔飘过的一线雨丝瞬息即逝,厂里正在进行岗位测评,这是一桩极细致极复杂的工作,全厂工人的眼睛都盯着呢,朱墨实在不敢有半点疏漏。他总是这不放心那不放心,厂里的事没有一件放得下,桩桩件件都关系着明达厂千把工人的身家性命,更关系着他朱墨的生死存亡!于是他克制着冲动,朝舞月点了点头,直起腰朝门外走去。舞月听见房门唉地关上,不由得叹了口气,心中笼起一团一团的惆怅。

起床后,舞月先是替好好花枝招展地打扮起来,雪白的开司米的连衣裙,平常婆婆不让好好穿到学校里去,再不穿都嫌短了。头发披散开来,一条白色的长绸从耳后穿过,到头顶因打成一只硕大的白蝴蝶结。好好身材和妈妈一样顽长,这么一打扮,简直像个白雪公主。婆婆一向不赞成女孩子过分打扮,今天却不好反对,因为好好出世后还是头一次见外婆的面。舞月替好好到学校里请了一天假,婆婆开始也不同意,小孩子飞机场用不着去了,放学回来见外婆也不晚呀。可是舞月一坚持,婆婆也就不响了。舞月去郑仲平公司上班以后,变得越来越有主张了,而且她发现什么事只要她稍稍强硬一下,婆婆就闷声不响地缩回去,顶多声音重点叹两口气。这么看来婆婆真是像姐姐说的那样很好弄的,过去因为舞月总是妥协,才显得婆婆专横跋危似的。

九点刚过,奇奇和小科就来了。奇奇穿着一套玫瑰红的薄呢套装,裙子刚刚掩及臀部,非常扎眼。

“哦哟,奇奇,阴历都过立冬了,你两条大腿还露在外面,当心冻出毛病来!”婆婆说。

“伯母,我的大腿久经考验,从前在农村三冬腊月挖河泥练出来的。”奇奇扭动屁股学着时装模特的台步扭到婆婆跟前。

婆婆只好朝后退,一边说:“你就辈到一张嘴巴上,像个快嘴李翠莲,没人敢讨去做媳妇。”

奇奇笑着说:“可惜呀伯母,你只有一个儿子,要是还有一个儿子就好了。”

舞月怕奇奇信口雌黄把婆婆惹恼了,赶紧将他们带进自己房中。好好一见小科哥哥就缠住他一起打电子游戏机,舞月间小科:“你爸爸不会忘记时间吧?”

“爸爸今天上午陪外宾参观虹桥开发区,他说他会赶到机场来的。”小科正在打“超级玛莉”,头也不抬地回答。

“你和爸爸两个人,吃饭间题怎么解决?”舞月想想少了姐姐的那个家,不无忧虑地间。

“爸爸很少在家吃饭,我会下方便面炒蛋炒饭。”小科顺口说。

“我叫他不要搬回去,两个男人在一起有什么味道?他不肯,要学黄香扇枕。大姐夫没什么遗憾了,儿子这么孝顺。”奇奇说。

好好叫了起来:“妈妈小阿姨你们别烦了好不好?我和小科哥哥是比分数的。”

舞尸戳戳女儿的额头:“好好你要像小科哥哥那样懂事就好了!”

奇奇笑了起来:“二表姐你也被小科的假象所蒙蔽了,别着他平常不声不响,本事可大呢,上回被我撞见,跟一个瓷娃娃似的小姑娘在大光明看夜场电影……”

“你呢?你自己跟个港客看电影,还让人家搂住腰!”小科抬起头,面孔通红地反击奇奇。

“你这个小叛徒,”奇奇拍了小科一下,“叫你不要说,我还给你20块钱呢!”

“是你先出卖我的!”小科头颈硬硬的。

“二姨跟前说说有什么要紧?”奇奇捏捏他的耳朵:“小姨不告诉你爸爸,你也别到老姑婆跟前乱说,记住了?”

小科下巴一磕,又埋头打游戏机。

舞月凑近奇奇低声间:“怎么又出了个港客?”

“已经跟他拜拜了。”奇奇耸耸肩,满不在乎。

“小科20还不到吧?就有女朋友啦?”舞月又问。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小科也问间她,你跟二姨夫逛山路时多大年纪?你爸爸给你妈妈写情书的时候又有多大年纪啦?”奇奇用力推了小科一下,笑着说:“把你怎么赢到这张电影票的故事讲给二姨听听嘛,比她们的恋爱故事着实精彩多了。”

好好马上喊:“我也要听!”

“不跟你玩了!”小科把游戏机一甩,威胁好好。

奇奇说:“小姨不想听你罗嗦么你偏罗嗦个没完,现在二姨想听你讲么你倒装斯文了。念情诗的勇气到哪里去啦?”

舞月惊讶地说:“小科还会做情诗啊?”

奇奇格格格地笑起来,笑得小科挠首搔耳地不自在。奇奇笑停了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嘛。小科的情种是大姐夫给培育的,谁叫他书柜里有那么多情诗呀。我来讲个故事,有三个男孩啊同时喜欢上了一个小姑娘,一个男孩家里挺有钱,可以一件一件地给女朋友买东西。另一个男孩会唱流行歌曲,心中只有你呀,爱你无商量啊,没你不能活呀,唱了一首又一首。剩下的这个男孩没钱也没歌,可是他读过许许多多古今中外脍炙人口的情诗,拜伦、普希金、勃朗宁,戴望舒、徐志摩,等等等等。那姑娘过生日,一视同仁地邀请他们三人参加家庭Party。吃过蛋糕以后,那有钱的男孩便神气活现地拿出一条亮闪闪的金项链送给姑娘,姑娘马上眉飞色舞地戴上了。会唱歌的男孩也不示弱,弹起了吉他,沙着嗓子唱,我的梦中不能没有你,我的心中不能没有你,只要心中有了你,狂风暴雨有何妨?于是姑娘也跟着他一块唱了起来,告诉我,轻轻地告诉我,告诉我,请你告诉我,一边唱还一边扭了起来。剩下的这个男孩鼓足勇气站起来念诗了,他从没有登台表演过,可是他念得很真诚,那些美丽的诗句好像是他的心里话,一句一句蚕吐丝一般。那姑娘不笑了,不唱了,也不说话了,老是用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后来呀,姑娘送他们出门的时候,悄悄地把一张电影票塞在念诗的男孩手中了!”

“这个男孩就是小科哥哥尸好好拍着手喊。

“你滚远点!”小科瞪起眼珠朝好好吼着。

舞月颇为感慨地说:“一转眼小科已经长大了!什么时候把那姑娘带来给二姨看看,嗯?”

小科埋着头不作声,奇奇说:“二表姐你不要俗气好吧?人家少男少女在一起玩玩,哪里就可以当它一码事啦?我对小科说了,他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漂亮姑娘呢,切不可刚刚见到一个就爱得死去活来。初恋说它纯是纯,可是太脆弱了,十有八九长不了。小科赞同小姨的观点,是吗?”

小科把头埋得更低了,两只耳朵根血血红。

舞月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心想,我和姐姐不都是初恋成功了吗?忽又想到自己与朱墨不冷不热的状况,不由得失神入定,发起呆来。

“二表姐,你在想什么?不同意我吗?老实说,要是现在有让你重新选择的机会,你还会挑中二姐夫吗?”奇奇格格地笑着拍了她一巴掌。

舞月猛地一惊心,恼怒地说:“乱讲点什么?你自己管管好自己吧,瞧你满身金光闪闪,都是白先生送的吧?我们可等着吃你的喜糖!”

奇奇二郎腿跷跷,说:“这有什么?小意思啦,不见得这点东西就买了终身?我还要考虑考虑呢!”

窗外有汽车喇叭笛笛地鸣叫声,婆婆在外间喊:“舞月,你们公司的车来啦!”

大家都站了起来,奇奇说:“二表姐到底今非昔比了,再也用不到叫Taxi了吧?”

舞月不搭腔,匆匆下楼去。她向郑仲平告假的时候,郑仲平也要求去机场接她母亲,是被她坚决地拒绝了。郑仲平有时候真是无孔不入,舞月想起来又是恨又是怕。

她们一行到了机场,走进大厅就看见杨啸舟鹤立鸡群的身影,杨啸舟穿着一件浅驼色哗叽夹大衣,乌黑的微微卷曲的头发披向脑后,脑门宽阔而且峻拔,一见她们便含笑迎了过来。

“大姐夫你好帅啊!”奇奇啃叹着说,“我看到过这么一句诗,悲伤是男人的时装。”

“我真希望脱掉这件时装。”杨啸舟苦笑着摇了摇头。

“姐夫,你外宾送走了吗?”舞月问道。

“参观算是完了,中午还有宴会,我跟他们说迟到一些。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来接妈妈的,我是代表书月啊!”杨啸舟缩了下鼻子。

舞月连忙垂下眼皮,看到神采奕奕的姐夫就想起疲乏困顿而死的姐姐,悲哀便不可抑制地涌动起来。

巨大的电子屏幕上不停地显示着各个航班抵达的准确时间,奇奇跑过去看了,跑回来说:“还好,舅妈的飞机只晚点十分钟。二表姐,二姐夫怎么还不来?他这个厂长倒比总理还忙。”

舞月抬腕看表,已经12点多了,也有点着急,说:“他讲他一定会来的。”

又过了十分钟,仍不见朱墨,奇奇说:“二姐夫改革改昏了头!”

好好说:“我爸爸不会昏头的。”

“厂里面有什么事一下子脱不开身也是难免的。”杨啸舟说。

舞月沉不住气了,到投币电话亭给明达厂挂电话。“喂,我找朱墨!”舞月口气很急。

“朱墨不在,你找他有什么事?跟我说好了。”对面是个娇嫩的女人的声音。

“他上哪里去了?"舞月更急了。

“噢―您是……他到飞机场去了呀,走了半个多钟头了!”

“谢谢……”舞月放下话筒,胸口莫名其妙地生出些东西顶得难受,这女人是谁?对朱墨会了解得这么巨细。

奇奇看看她的神气,间:“怎么?他来不了啦?”

舞月说:“他早出来了!”

她们跑出大厅朝广场上张望了一会,看见一辆油漆斑驳的小三卡横冲直撞地沿着跑道驶过来了,在一片铿光闪亮的轿车中,它显得粗野而寒酸。小三卡直至大厅入口处才嘎地煞车,车投停稳,车厢里便跳下一个人来,他正是朱墨啊!

寄奇拉着舞月迎上去,笑着说:“二姐夫,你们尸改革的旗帜举得那么高,改来改去还那么破的车呀?我还当是车垃圾的呢!”

朱墨工作服都没来得及换,半路上超速赶时间,被交通警拦下,挨了训又罚了钱,正一肚子火,冷冷一笑说:“你以为改革就是买一辆高级轿车?上海滩上有些小姑娘身上穿几百块钱的时装,顿顿吃咸菜豆板汤,有的新婚夫妻为了一掷千金地办喜事,甚至偷盗贪污抢劫,不借触犯法律!”

奇奇多少会鉴貌辨色,马上调转话头说:“就是呀二姐夫,我从来不相信报纸上的宣传,改革形势一片莺歌燕舞,叫人热血沸腾,可是到下面去看看,贪污受贿行骗,资本主义的先进管理技术还没学得像,腐败的那套东西倒都引进了。”

杨啸舟在一旁听了说:“奇奇你又走极端,社会逐步繁荣的过程总要伴随着许多痛苦,甚至是很残酷的,哪怕红日高悬之时也总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不能有了这点阴暗就连阳光灿烂都否认了呀。过去我们有些概念很模糊,以为革命者的形象就是苦行僧……”

“至少,能称作为革命者,在现阶段就叫改革者,应该是先天下之优而优,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奉献者。”朱墨不客气地打断他,并且用尖锐的目光扫视着他从上到下的不凡气度。

杨啸舟是意犹未尽还想说点什么的,被奇奇阻止了。奇奇说:“好了好了,我建议我们不要再讨论改革了,不嫌累吗?我们家为改革做的贡献蛮大了,已经累死了一个,还不够吗?”

奇奇原本是一句玩笑话,不意触动了大家的神经,舞月眼圈马上红了,杨啸舟和朱墨都沉默不语,吓得奇奇暗暗咬自己的舌头。

小科和好好跑过来说“飞机到了,飞机到了!”他们都慌慌张张地拥向出口处。等了片刻,方有人陆陆续续地出来,他们都激动起来,拔长了脖子尽量往深处看。

“来了来了,诺咯错,那个穿宝蓝大衣的老太太,是舅妈!”奇奇喊。眼巴巴等那人走近一看,根本不是。

“我看见外婆了,穿雪青毛衣的那个,她好像也盯着我呢!”小科又喊,还拼命挥手。人家却不理不睬地走过去了。

杨啸舟说:“我们分两边看着,别漏过了。奇奇,我和你到对面去。”

舞月被他们东喊西喊喊得心慌意乱,她害怕母亲变得太厉害以致认不出来而错过了她,她使劲撑住酸胀的眼眶死死盯住在出口处出现的每一个有点年纪的女性,恨不得用目光将她们解剖开来。她紧张得有点透不过气,不得不用冰冷的手指紧紧擞住了身边朱墨的手臂。周围充溢着鼎沸的人语声和杂沓的脚步声,她像在潮水中支撑着不让自己跌倒,眼门前的一张张面孔渐渐地模糊一片,分不出眉眼,像没有冲印过的一长串底片。她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视神经反映到脑海里的却是当年送母亲出国时的情景,她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拚命地朝母亲挥手,母亲那高贵而美丽的面孔凄惨地回头一笑,昙花一现般消失在红色通道口里面。“妈妈―”舞月忍不住悲切地喊着。

“舞月,你看花眼了?哪里有妈妈?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没看见妈妈呀!”朱墨摇摇她的肩膀,焦虑地说。

舞月定定神,才发现出口处人群都散了,大厅里顿时显得空旷。杨啸舟和奇奇从对面走过来,奇奇大声问:“二表姐,你看见舅妈啦?”

舞月慌忙摇摇头:“没……”

小科说:“我把每个老太太的脸都仔细看过了,我敢保证,外婆没出来!”

好好哭丧着脸说:“外婆会不会走错路啦?”

“不要说傻话,飞机场又没有别的出路的!”小科说。

产一定是在飞机上发病了,不要像大表姐一样啊!”奇奇惊恐地说。

舞月面容惨白,只有靠在朱墨身上的份了。

“不要急不要急,让我去问问。”杨啸舟按按手掌示意大家冷静,他大步流星跑进海关,门口有个警卫拦了他一下,他出示了一下什么证件,人家就放他进去了。外面的人隔着玻璃门只见他指手划脚地跟人家说什么,听不清,干着急。

大概有一枝烟的工夫,杨啸舟从里面出来了,大家呼地拥上去,舞月一把扭住他的衣袖问:“姐夫,妈妈出什么事了?”

“别紧张,什么事也没出。乘务员肯定地说,机上乘客都下来了,旅途中没有人发病或者出现什么意外事故。”杨啸舟用手指理了理稍有凌乱的头发,又说:“他们正在通过电脑查询乘客名单,放心好了,只要妈妈买过机票,就会有她的行踪。”

大家总算松了口气。疑疑惑惑地又等了一会,好好喊肚子饿,奇奇便去买了一大堆面包和饮料一一分给众人,只有杨啸舟说不饿。正又吃又喝的时候,一个面容娇好的女乘务员笑盈盈地朝他们走来公杨啸舟迎了上去,女乘务员说:“杨先生,名字查到了,这位老太太是在起飞前一小时把机票退了,所以乘客中没有她了。”大家听了面面相觑。杨啸舟连连向女乘务员致谢,女乘务员涨红了脸说:“不用谢的,杨先生,您能替我签个名吗?”杨啸舟潇洒地一笑,说:“好哇!”女乘务员连忙拿出一本通讯录,杨啸舟刷刷刷地写了一行字,又流利地签上名字。女乘务员捧着本子欢天喜地地走了。奇奇问:“大姐夫,你写了句什么?”杨啸舟说:“总不外是赞美鼓励的话哆!”

“妈妈为什么把票退了呢?”舞月喃喃地问。

“妈妈一定有什么事耽搁了。”失墨说。

杨啸舟看看表,说:“我要赶去和外宾共进午餐,晚上再联系再商量吧!”

杨啸舟钻进了一辆银白色的雪佛莱走了,朱墨依然跳上了那辆破旧的小三卡,舞月她们原班人马去姑妈家。一路上小科和好好扫兴地打磕睡,奇奇想挑话头,说:“我妈叫阿姨烧了一桌莱等着呢。”舞月懒得开口,神情低饮地想心事。奇奇见状,没趣地闭了嘴。

到了姑妈家,奇奇说:“小科先上去给姑婆报信,姑婆不会冲你发火的。”

小科说:“我才不当枪靶呢!”

还是一起上了楼,开门进屋,屋里悄然无声,饭桌上也无佳肴,冷清得蹊跷。奇奇紧张地叫了声:“妈―”小阿姨匆匆从里间跑出来,说:“阿姐你们总算回来了!姑婆婆听了一只电话,躺在**不会动了,吓死我了!”

大家呼隆隆拥进姑妈的卧室,但见姑妈双目紧闭,纹丝不动地躺着。

“妈你怎么啦?”奇奇惊叫着,跑近了问。

姑妈忽地睁开眼,目光搜索着,落到舞月脸上,便撑着坐了起来,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舞月啊,你也不值得为那样的母亲生气,我的气也过去了!刚才她一只长途电话,轻巧巧地说是她先生开刀住院,不回来参加追悼会了。你看看,亏她说得出口:罢罢罢,她不回来也好,反正她早已不足范家的人,也省得人家点点戳戳多闲话。从前你爸爸追悼会上,她就死样怪气,一滴眼泪都没有,还装高姿态,什么要求都不提。要不是我向上面反映,哪有你从乡下调上来的名额?她的心早被那个洋鬼子俘虏了,哪里还盛得下你们姐妹俩?舞月,别伤心,你就把姑妈当亲娘吧……”

舞月如万箭穿心,无语凝噎,止不住两行清泪刷刷地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