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好榜样,同学们的好老师,人民的优秀园丁范书月同志……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为小教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功绩……正当她桃李天下,百花争艳的时候,她,范书月同志,却……积劳成疾、抱病身亡……”念悼词的龚教导已经是泣不成声,追悼大厅被一片幼哭声淹没了,簇拥在范书月巨大的遗像周围层层叠叠的松柏盆景和鲜花花圈仿佛被泪水浸润,苍翠欲滴、鲜艳无比。遗像中的范书月灿烂高贵得像一轮骄阳,她那样温厚而亲切地微笑着,好像仍在课堂上娓娓动听地向学生们讲述寓言故事。悼词原本由钟校长来念,可是钟校长临场血压升高,不能支持,便委托龚教导念了。
姐姐,你的追悼会终于召开了,你获得了应有的荣誉,你拥有那么多人的爱戴,你在九泉之下能够安眠了吗?舞月望着姐姐明亮的眼睛轻轻地说。
范书月的追悼会隆重地选在龙华火葬场的大厅里召开,这个地方通常都是为德高望重的长辈或有名望有地位的人开追悼会用的。市教育局和区教育局都有领导出席追悼会,全区小学校也都选派了代表来参加。培新小学几乎是倾巢出动的,说好各班级派代表,却无法阻止学生,火葬场门口又不收门票。大厅里挤不下了,学生们都站在外面的场地上,后来的人花圈都送不进去了,也只好放在路边上。
今天,杨啸舟是范书月的主要亲属,他悲伤而不失风范地接受着络绎不绝的慰间,用极简短而周到的词汇频频表达谢意,他的疲惫的眼神和暗哑的嗓音都隐隐透露肴他承受的巨大痛苦,让人为之动容。
由姐夫承担了一切应酬斡旋,范舞月只需静静地站立一旁品尝无穷无尽的哀伤,任泪水痛畅地流淌。教师代表学生代表发言说些什么她都没听清,每个人的语言都被抽泣和呜咽切割得零零落落。有一个男生被他大块头的父亲拖着走到书月的遗像前,父亲吼了声:“给范老师跪下!”儿子便扑通跪下了。父亲又说:“给范老师磕头!”儿子便十分地道地磕了三个头。父亲自己向遗像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头大声地说:“范老师,要是有谁再往你头上拨脏水,我同他拚了!”
哀乐声轰然响起,要向遗体告别了。舞月膝盖骨一软,跪了下来。朱墨原本搀着他母亲,慌忙叫好好照顾奶奶,自己去拉舞月。
没有了生命的姐姐的身体缩得很短很小,躺在那儿怎么像个孩子?凑得很近,也看不清姐姐的面容,舞月想扑上去,被朱墨拉住,舞月感到朱墨拽住自己的手冰块一样冷,而且微微地战栗着。
学生们鱼贯而入,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枝鲜花,他们哭泣着向范老师的遗体鞠躬,小心翼翼地把鲜花放在范老师的身上。不一会,缩得很短很小的范老师的身体就被鲜花遮没了。舞月记得姐姐小时候是最喜欢鲜花的,姐姐在阳台上的泥盆里自己种风仙花,用花瓣替舞月染红指甲,姐姐还会在弄堂天井里的墙角采些野花替舞月扎花环。可是姐姐上了速成师范以后就不大玩花弄草了,舞月若是缠她,她就说,那不好,那是小资情调。奇怪的是姐姐的学生们怎么会知道姐姐喜爱花的呢?
有一个女学生和她的母亲一起来跟范老师告别,她们母女俩捧着一大束鲜花,看看范老师身上都堆畴了,就把花束放在范老师的头边。那母亲向范老师鞠躬,弯下腰就不再直起,掩面哭得浑身颤抖。来了两个老师将她扶起来,她们应该绕过尸体从家属们面前走过,可是那母亲忽然挣脱老师的牵扶,一把拽住女儿,慌慌张张地从原路挤了出去。舞月听见朱墨轻轻地“咦”了一声,她抬起泪眼不解地看看他,他说:“没什么,那个家长是我们厂的工人。”
向遗体告别以后悼念仪式就算结束,人们照例把悲伤和眼泪留在大厅里,走到室外,天气晴和,大家便三三两两地招呼寒暄,议论其他什么事情。大厅里哀乐阵阵,大厅外已是笑语喧哗了。舞月却发现有一位中年男教师自始至终地守在遗体脚后,淡漠地毫无表情地站立着,仿佛是姐姐的一尊忠实的石俑。直到殡仪馆的工人来推尸体了,他才愕然惊醒,依然是淡漠地毫无表情地转过身子朝外走去。他走路的姿势很奇特,两个肩膀一高一低地摇摆着。
“他是谁?”舞月茫然地问。
朱墨亦茫然地摇摇头。
关于范书月死因颠来倒去的折腾已经将他们失去亲人的痛苦磨砺得坚如磐石,多少天来他们的眼泪几乎已经流尽,悲伤已成了他们躯体的组成部分。他们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呼天抢地地为亲人送葬,他们一家人互相偎依着,默默地看着殡葬工人将载满了鲜花的书月的遗体车沿着长长的走道骨碌碌地推走了。
下午包租大厅开追悼会的单位已经屡屡催促他们尽快收拾东西离场。杨啸舟便先行告辞,他要赶着去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奇奇红肿着眼睛说:“大姐夫,这样赶你太伤精神了。”杨啸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古人云,吾身听物化,化及事则休。当其未化时,焉能弃听谋。书月撒手人间,留下几多遗憾?我们活着的,只有抓紧时机干我们想干的事,日月无情,不知何时来煎人寿呢!”说罢,他钻进了轿车,前面有好几辆学校租来的大客车,正缓缓地调头,轿车一时开不出去。舞月透过车窗看见姐夫正在换上预先放在车里的西装,前倾着身子对着反光镜系领带。舞月心里隐隐地飘过一丝阴影。
一位俊逸飘洒的年轻姑娘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立在舞月和朱墨跟前,朱望脱口叫了起来:“顾影,刚才怎么没看见你?我还以为你有事没来呢!”
“范老师的追悼会,天塌下来我也要来参加的。”顾影说话时眼睛一直盯住舞月上上下下地打量,舞月被她盯得难过,狐疑地看看朱墨。
“她就是采访书月姐的那个女记者呀,”朱墨对舞月说,又转向顾影:“妙是我妻子……”
“范老师的妹妹!”顾影打断朱墨:“不用介绍,谁都认得出来,跟范老师真是太像了!”
“上回我打电话到厂里找他,是你接的电话,对吗?”舞月狡黯地看看朱墨,又看看她。
“小顾同志对工厂改革也有兴趣,经常到我们厂来了解些情况。”朱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而且又称顾影为小顾同志了。
顾影神情上略有局促,很快就用轻盈的笑掩饰过去,她说:“我打算写范老师的续篇,到时侯还要来打扰你们的,不要嫌我麻烦呀尸说罢,她朝他们挥挥手,跳上了一部正在启动的大客车。舞月侧脸看朱果,朱墨正朝着车上的顾影摆手,舞月觉得朱墨脸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表情。女人的敏感具有神奇的穿透力,有时连男人自己都还投有意识到的东西,女人却已经感觉到了。
大客车载着学生一辆接一辆地开走了,舞月抬起头,看见路边常绿的冬青旁停着一辆替车,警车前立着下巴青晃晃的杜队长。杜队长也看到了他们,欲灭手中的烟蒂,慢吞吞地朝他们走过来。
“杜队长,你怎么来了?又有什么疑点了?”舞月问。
杜队长摇摇头说:“我好像成了扫帚星了!我只是想来表示一点对范书月的哀思,我也有个上小学四年级的儿子,我晓得当小学教师的辛苦。”杜队长说着瞥了舞月一眼,舞月只觉得脸颊上灼烫了一下。停顿一会,杜队长又说:“你姐姐活得不容易呀!”
“什么意思?”舞月和朱墨几乎是同声间道。
杜队长摸摸下巴:“我们曾经走访过给范书月看过病的几位医生,他们反映范书月有严重的神经官能症,晚上经常睡不着觉,头痛,心悸,耳鸣,她几次三番问医生,我会不会发神经病?这说明她精神上有很大的压力,也许就直接导致了她心脏病突发而死!”
“这不可能吧?”朱墨说。
“决不可能的!”舞月说。
杜队长笑笑:“自然,这已经不属于我的工作范围了。”
舞月担优地说:“姐夫不是说少了一万块钱吗?这事你们也不查啦?”
杜队长又习惯地往衣兜里掏香烟,掏了出来,看看舞月,又放进去了,说:“杨啸舟姿态很高,他说只要范书月的死因查清了,那一万块钱他也不想追究了。所以……我们是可以撒手不管的了。”
舞月疑虑重重地看看朱墨,朱墨正优郁地望着远处火葬场高耸的烟囱,那烟囱正袅袅地吐出一团一团青灰色的烟雾,在苍白的天空上幻化出各种神秘莫测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