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接连几天不开日头,天空跟范舞月的心一样地阴沉,铅灰色的云仿佛把整个宇宙都塞满了。婆婆说,这种天气是在悟雪。婆婆到菜场买回一大捆雪里鱿,晾干了腌起来。婆婆说一下雪,蔬菜就紧张了。舞月劝她不要紧张,现在自选商场小包装柜台里什么样的袋装净菜都有,青豆可豆芹菜甘蓝菜。可是婆婆说,蔬菜就要吃新鲜的,冰冻过的还好吃呀?舞月想讲,腌过的菜比冰冻过的更不新鲜,想想还是不讲了。婆婆已经发出了警告,过年的时候可不许熟菜上桌!
快过阴历年了。不管现代观念现代思潮现代生活方式如何改革开放,过春节的旧俗却在人们生活中不可替代地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碌起来,掸去一年的旧尘,把房间弄得窗明几净,熙熙攘攘地采购年货,冰箱都塞得水泄不通。好好缠着舞月,过新年要买一件帽子上带白毛边的鸭绒衫,并且宣布:今年她的压岁钱不上缴了。
公司里发了一大堆年货,鱼虾鸡肉一应俱全。郑仲平把红包沉甸甸地放到舞月手中,意味深长地盯着她说:“祝你万事如意啊!”
别人看舞月样样如意,舞月的心却像这连日的阴霆舒展不开。晚上照例有各种各样的请柬,哪个公司开张啊,哪个厂家联营啊,舞月推脱身体不适,一下班就回家,她实在没有心境去应酬。她坐在公司派给她的轿车里,车窗都关得严严的,她却觉得彻头彻尾的冷,这寒气不知是从哪儿钻进来的?抑或是从心里面长出来的?她在反光镜中看见一张面孔,造物主将它揉塑得无可挑剔,却因为气色不佳而显得憔悴而难看。年轻的时候,在农村劳动,太阳再晒风再吹,却是永远地白暂饱满光亮。人是拗不过年龄的,舞月看着自己的脸想起那个女记者的脸,倡郁地叹了口气。
寻思起来,舞月心里的灰色正是那个正当青春妙龄的女记者给涂上的。她蝎力想驱赶那个生动活泼的影子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要想起她,她总是设身处地地站在朱墨的角度用一个男人的眼光去观察她,她不得不承认没有一个另人会不喜欢她。这不公平!舞月愤愤地想,如果时光倒退十年,舞月会欢迎这种挑战!人的感情真是难以捉摸,如果没有顾影的出现,舞月对朱墨愈来愈怨艾,愈来愈挑剔,愈来愈隔阂;可是一想到顾影流光溢彩的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朱墨的情景,遥远了的对朱墨刻骨铭心的爱又在她心中如火如茶地燃烧起来。爱也是需要激发需要比较需要竞争的。
那天,在咖啡厅里,舞月用不动声色的刻薄羞辱了那个以青春据傲的姑娘,看着她含着眼泪落荒而去,可是她并没有丝毫的胜利者的扬眉吐气,她独自在咖啡厅里坐了许久,无比的虚弱和恐慌。虽然在那一刻她似乎战胜了她,可是舞月不得不承认最终自己必定会败在她手中,因为舞月感觉到了对方压抑着的巨大热情,她的坦诚,她的无所畏惧的爱心,这些最具魅力的品格是属于青春的;而她自己,已经阅尽沧桑、伤痕累累,变得世故、虚伪、患得患失了。
最使舞月灰心丧气的是,顾影竟然会如此专注地关切着姐姐并且更透彻地解剖了姐姐!对于己经盖棺定论的姐姐的死的疑惑一直犹犹豫豫地盘桓在她的心中,姐姐为什么担心自己会发神经病?姐姐为什么心脏病突发碎死?是什么东西压抑着姐姐?作为深爱着姐姐的她是多么想知道啊。可是她又害怕着,回避着,掩盖着,自己欺骗自己。顾影对姐姐的猜测和怀疑使她震惊,不寒而栗,她朦朦胧胧地感觉到那猜测和怀疑恐怕是有道理的。顾影的聪颖与智慧使她自惭形秽,也使她愤怒。姐姐是属于她范舞月的姐姐,是沉淀在她心中的一块明媚的绿洲,现在竟然也被顾影践踏了。顾影要打破姐姐留给世人的完美的幻影,要揭开一直垂挂在姐姐脸上的洁白的面纱,顾影不仅要夺走她的丈夫还要夺走她的姐姐,这是舞月万难容忍的。
范舞月的心境由于有了顾影的存在而变得灰色了,这灰色是那样地浓厚滞重,无以排遣。
汽车在弄堂口停住了。弄堂的右侧摆起了一个修自行车的个体摊位,弄堂的左侧是一排裁缝摊,生意都很兴隆,傍晚时分了仍簇拥着许多顾客。小轿车若开进弄堂,势必要驱散人群。舞月不想麻烦别人产生矛盾,就叫司机停在弄堂口。司机说:“顾小姐,要不要我帮你把年货拎进去?”舞月笑笑说:“不用不用,我手劲蛮大的,硬碰硬在乡下耪了六年地呀。”
舞月拎着满腾腾的食品袋急匆匆往弄堂里走,她用围巾包住头,又将风衣领立起来,一张脸上只露出一对眼睛,眼睛还可以垂下,这样就可避免与弄堂口那些面熟陌生的邻居们招呼了。她闷着脑袋无畏地穿过目光筑成的箭阵,切切磋磋的议论亦如枪林弹雨一般。她冲过去了,忽听身后有人犹豫地喊了声:“范……老师吧?”
舞月浑身一震,心想准是有人将她当作姐姐了。她转过身,看见一个瘦小的妇人,仰面巴巴地望着她。
“你?认错了,我不是范老师。”舞月将围巾扯下,露出整个面庞。
“我晓得的,你不是范老师,你是范老师的妹妹。”那小妇人软软地说,“我就是要找你呀,我在弄堂口等了一会了,她们告诉我,你总是乘小汽车回家的。”
“你是……?”舞月看她,瘦巴巴黄蜡蜡的脸,五官却极秀整,眉眼有点像连环画里的林黛玉,她记不得什么时候见过这张脸。
“范老师你不记得我的,我叫戴巧玲,是明达厂的工人……”
“你是找你们厂长吧?那你应该到厂里去找他,他回家是讲不定时间的。”舞月说着往弄堂里走。
戴巧玲追上几步,声音苦恼地说:“范老师,我是想找你的呀。”
“找我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不管你们厂里的事的。”舞月显出极不耐烦的样子,心里恨恨地怨朱墨,自己不太平还弄得别人也不太平。
戴巧玲急了,转到舞月前头挡住她,说:“范老师,我和范老师,就是培新小学的范老师,很好的呀,我女儿是范老师班上的学生,范老师特别对她好,为了她还挨过别人的打!”
舞月一个惊心,盯住她,舞月想起来了,姐姐的追悼会上,就是她,和她的女儿,捧着一大束鲜花放在姐姐头边,后来,又匆匆地逃遁了,好像怕见什么人似的。难道就是怕见朱墨?
“范老师待人好,待我特别好。我男人在外头不正经,要跟我离婚,范老师帮我做了好多工作,陪我到妇联去反映情况,答辩诉状也是她替我起草的。范老师是我的恩人,我有什么事总是找她商量。现在范老师不在了,让我去找谁?想来想去只好硬着头皮来找你。你和范老师多像啊,刚才我差点以为是范老师复活了呢。”戴巧玲一气说完,眼光可怜巴巴,身子却如磐石般挡在舞月面前。
舞月无法拒绝她了,姐姐的眼睛在冥冥中看着自己。舞月说:“什么事情?只要我能够做到……”
“你能够做到的!范老师,只求你跟朱厂长说说,代我求求朱厂长,让我上岗。我做生活老老实实的,就是最近身体不好,多请了点病假。我们小组有人愿意跟我换的,她男人摆水果摊,很赚钱的,现在又要去做更大的生意,所以她根本不稀罕厂里几个工钱,只要保住劳保就行,她倒是上了岗。我们这种人又不会到外而去扒分,上有老下有小,拿这点折扣工资怎么开销呢?”戴巧玲说着就抹起眼泪来。
“我帮你讲讲,不过你们朱厂长耳根很硬的,我不好打保票。”舞月说。
“谢谢范老师,你去说朱厂长会听你的,男人就听枕头风。”戴巧玲破锑为笑,说。
舞月心想:你男人怎么不要听你枕头风啦?她客气一下:“到我家再去坐会吧?晚饭吃了吗?”
戴巧玲忙说:“不坐了,我要快回家,我姆妈和女儿都要等我的。谢谢你了范老师,范老师,谢谢呀!”千谢万谢地走了。
舞月拎食品袋的手指已经僵硬,赶紧回家,一路盘算着要等朱墨回家,如何开口跟他说这桩事体。从来不过问他厂里的事的,说起来还有点尴尬吧?也是没有办法,那女工确实可怜,又有着姐姐这层关系。朱墨这就是你的英雄业绩吗?找个软弱无助的女人开刀,算什么威风呀!
婆婆见舞月拎回一大堆年货,立即眉开眼笑,说:“下午,朱墨厂里的工会主席也来送年货的,不过到底比不过你们公司,那么多呀!”婆婆第一次讲舞月公司的好话。
好好拽着舞月的手臂说:“妈妈,给我的衣服买来了吗?新年快到了。”
舞月说:“妈妈还没空上街,快过年了,公司里事情多得要命!”
好好说:“就是郑叔叔管牢你,我最讨厌他,老是盯住你看。”
舞月拍了她一下:“好好以后再瞎说八道妈妈不喜欢你了!星期天妈妈陪你上街,你自己拣去。”
婆婆说:“朱墨今天又不晓得要弄到多少晚,我们吃饭好了,用不着等他。”又看看舞月,说:“刚才杨啸舟打电话找你,叫你回来后给他回电,他今天晚上在家里的。”
舞月满腹疑惑,自姐姐追悼会以后,姐夫极少跟她联系,少了姐姐的纽带,大家又各自忙着,“他没说什么事吗?”她间。
“他有事也不会讲给我听的。”婆婆叹了口气,“刚和书月好的那一阵是什么话都对我讲的,人家现在是大名人了嘛。上回听小科讲,他爸爸又有新的女朋友了,会不会米通知一声,他又要结婚了?”
舞月不响,跑进厨房端小菜。她不想跟婆婆背后议论姐夫,好像是往姐姐脸上抹黑似的。心里却七撬八裂,姐夫真会这么快就重新结婚吗?天下男人都薄情,舞月为姐姐伤心!
吃过晚饭,收拾好厨房,又张罗好好睡觉。磨蹭了半天,舞月才给杨啸舟打电话。
“舞月啊,你现在真成大忙人了,什么时候我来替你写个报告文学,叫做商界女英才,怎么样?”杨啸舟的声音依然和以前一样随和亲切,一点没生分,让舞月听了心里酸叽叽的。
“姐夫,”舞月改不了口,总是叫他姐夫,“好久没来看你和小科了……你有事找我呀?”
“也没什么大事,主要是间间你们情况,朱墨现在干得不错嘛,我们凑个时间,一起聊聊。”杨啸舟说。
“好的,姐夫。大年夜你和小科索性到我们家来吃年夜饭算了,你们两个人又不会搞菜,我把姑妈和奇奇也请过来,大家热闹热闹。”舞月说。
“俞老师不会有什么意见吗?到时候再说吧。”杨啸舟说,“有点小事麻烦你跟朱墨说说,他厂里有个女工,叫戴巧玲,这次没有上岗,朱墨大概不了解她的情况。当然哆,千把工人他也不可能个个都了解。这个戴巧玲跟书月关系很好的,她是个很本份的人,家境又比较困难,丈夫跟她关系不好,情况比较特殊。书月活着的时候曾经帮了她不少忙,是不是让朱墨想想办法,给她一个上岗的机会?”
舞月说:“姐夫,戴巧玲刚刚来找过我,我跟朱墨说说是可以的,只是朱墨的脾气你知道,他不一定会买我的账。”
杨啸舟说:“你要告诉朱墨戴巧玲跟书月的关系,我想朱墨是会考虑的,朱墨最崇拜你姐姐了!”
“好吧,让我试试。”舞月应了下来。
“过两天我再给你打电话,再商量大年夜的事。”杨啸舟挂断了电话。
婆婆在客堂间看电视连续剧《十六岁的花季》,见舞月出来使问:“杨啸舟是不是要结婚了?”
“不是不是,他托我办点事。”舞月没有告诉婆婆真情。为什么不告诉婆婆?舞月放下电话后忽然疑窦丛生:姐夫怎么也会知道戴巧玲的事?若说是戴巧玲去找姐夫的话,她又何必再来找我?这个瘦小的眉目清秀的戴巧玲突然出现在舞月的生活中,带着与姐姐千丝万缕的联系,像一个深奥的谜团放在舞月的面前,谜底究竟在何方?
婆婆一边看电视一边发表评论:“学校怎么能够办商业?把那种唯利是图的气息都带到校园里来,小孩于不要学坏啦?其实把书月的事写成电视剧比这更感人,那个小顾同志笔头不错,叫她写一个嘛……”
舞月等不及了,咚地站起来说:“妈,我给朱墨打个电话,他要到什么时候才回来呀!”
舞月拨通明达厂的电话,刚喂了一声,对方一个宁波口音的男人就没好气地说:“已经下班了,有事明天再打来。”叭一下挂断了线。
舞月恼火地重新拨号,拨通了就说:“接厂长办公室!”
“我们不是总机,是门房,总机下班了!”
“喂喂,别挂,我是朱厂长家里,厂长在吗?”
“是厂长夫人吧,对不起呀,厂里出了点事,大家火气都大。”
“出了什么事?工伤事故呀?”
“不是的,是质量间题,限时限刻要交的一批生活,都要装箱了,突然发现有问题,统统要拆开返工,几个头头都钉在车间里。你等等,我去叫朱厂长。”
“不不不,不用去叫他了,也没什么大事。”舞月连忙说,这种时候去跟朱墨讲戴巧玲的事,无疑是要碰钉子的。
这一夜,朱墨没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