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长办公室的灯亮了通宵。
刘定金没有回家,正好是轮到三老板值夜班,三老板到技术科看姜久如检测样品去了,刘定金就孵在值班室里等检测结果,真像病人等医生的诊断结果那样心事重重,焦灼不安。
质检科在抽查即将出厂的第二代DHC系列样品时发现精密度误差大大超过设计限定的百分比,马上汇报厂部,朱厂长当即决定停止装箱,集中质检科全部力量将这批产品全部检查一遍,竟有一半以上达不到指标要求。这消息传出,全厂沸扬。朱厂长在“迎新春、鼓干劲”的全厂职工大会上作动员时说:“前一阶段我们扳回了亏本,好比一个病魔缠身的人医好了病,养好了身体,恢复了元气。在新的一年里,我们明达厂要真的起飞了,我们虽然在起跑时比人家慢了一步,但是只要我们憋足劲赶,一定能赶上和超过别人,大家说有没有信心啊?”会场上响起一片:“有―”朱厂长接着说:“我们的第一仗,是将第二代的DHC系列推向市场,要到博览会上去拿奖牌,要重新创建起虹牌的信誉。为了这个目标,我们大家都要准备掉几斤肉,大家愿不愿意啊?”刘定金喜欢听朱厂长说话,朱厂长说话很实际却又充满**和诗意,大家都被朱厂长鼓动得摩拳擦掌、蠢蠢欲动。过去人们听惯了大话套话,厌恶它鄙视它,而当人们过分地淹没在实惠和私利的庸俗之中,对一种崇高的理想的召唤又会产生官感上新鲜的冲动。刘定金小组做的板于是DHC的心脏,朱厂长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小刘啊,你们小组是这场战役的先锋队、主力军,成败与否就看你的了。”朱厂长说话的时候目光里全是信赖和期望,刘定金被他看得热血沸腾。刘定金感激朱厂长,是朱厂长让她看到了自己的价值,给她平淡而枯燥的生活注入了新鲜的五光十色的内容。刘定金小组最近刚获得局质量标兵的称号,对她们小组出的活,质检员已信任得基本免检。可是刘定金仍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她的组员:“千万不要掉以轻心,这批活一定要做得好上加好,谁要是出了差错,别怪我手下无情!,刘定金在车间里从来不端组长的架子,都是混熟了的小姐妹,有什么事打个招呼就行了,可是这次她却显得十分认真和严肃,女工们背后说:“看看看,干部面孔总算出来了吧!”整机测试质量不合格的消息一传开,刘定金就隐隐地有预感,会不会是她们做的板子出问题?她心里有块心病,一整天提心吊胆、惶惶不安。虽然大家都在议论,说是姜久如的设计不严密,刘定金仍是揪着心。姜久如彻夜不眠,对样品进行技术测定。朱厂长办公室的灯一直亮着,刘定金想象得出朱厂长沉重和焦虑的模样,心都快揉碎了。刘定金一时真希望是姜久如设计上的差错,那样她便可以心安理得了。可是,倘若真是设计问题,朱厂长制定的战略计划将陷入四而楚歌的绝境,这对朱厂长的打击实在太大了!然而,万一查出是她们小组的板子质量不过关呢?她有何面目面对朱厂长?一想到朱厂长会用多么失望的眼光看住她,刘定金便浑身长刺,无地自容。老天爷,最好是其他什么部件的问题吧!刘定金窝在值班室里也是一夜未合眼,煎心熬肺,好不容易涯到天明,急忙去技术科打听消息。
刘定金刚出值班室,就看见陶珊春闷着头走过来,气呼呼的样子。刘定金胆战心惊地迎上去叫了声;“三老板……”陶珊春抬起头,脸上乌云密布。
“刘定金啊刘定金,你这是怎么搞的嘛!你看看,查来查去,整整一个通宵,结果间题竟出在你们的板子上!”陶珊春火冒三丈,嗓门大得像吹喇叭,她也是整整一夜揪心扯肺、百转回肠。如果真是设计问题,姜久如在明达厂便无立锥之地了。姜久如已经为此背了一天一夜的黑锅,钉在调试房中十多个小时不挪屁股,她给他买去的晚饭和夜宵,一口没吃,半夜时气温零下几度,他额上却汗如雨下,陶珊春陪伴了他整整一夜,逐个排除了各种技术上的原因,直至天明时分方才确定是中心板子有的焊点接触不良,姜久如如释重负,人一下子瘫了下来。陶珊春直把个刘定金恨得咬牙切齿,拿着块板子来找她算账。“你们这个质量标兵小组是怎么当的?坍台不坍台?这几个焊点都是空的,刚进厂的学徒么也不会做出这种拆烂污的生活。你拿去看看,这几个接头是谁焊的?耗费这么多人工来检查,拖延了交货日期,她要负全部责任,你这个组长也脱不了干系!”
担心着的事终于成了现实,虽然早有预感,刘定金仍觉得心往无底深渊坠去,手脚冰凉,上下牙齿拚命打战。她接过板子,用不到看的,她就知道准是戴巧玲干的活。她就是不放心她的,千叮嘱万叮嘱:“不用心急,慢点不要紧,宁愿慢点的,一定要保证质量。”她还站在她身边看她做了几块,蛮不错的,才敢离开去做自己的活。想不到她到底还是出了差错!怪谁呢?也怪自己心软耳皮软,明明知道那样做违反厂规,明明知道戴巧玲心神恍惚容易出错,偏偏鬼迷心窍,同意了韦阿凤想出的那出调包计。
“怎么哑啦?平常蛮伶牙俐齿的嘛!”陶珊春气呼呼地说:“究竟是谁干的活?你还想包庇她呀?你不说,我也会查出来的!”
刘定金想想再瞒下去会闹出大事来的,只好背叛诺言了。一咬牙,说:“是,是戴巧玲焊的……”
“见鬼,戴巧玲不是早下岗了吗?”陶珊春说。
刘定金低着头说:邹可风的老公想叫阿风拿折扣工资回家帮他做生意,他们请一个帮工的钱比阿凤的工资高得多。阿风说,这个上岗名额与其给别人做,不如让给巧玲,可是巧玲要考又考不上的……”
“所以你们就背地里偷偷地换了?”
刘定金点点头,眼睛只看着地皮。
“刘定金啊刘定金,你的脑袋一向是蛮清爽的,这趟怎么糊涂成这种样子?厂里刚刚定出的规矩你带头破坏,给群众造成什么影响?你是怎么搞的嘛,你!”陶珊春气得满脸通红,手指直戳到刘定金额头上。
刘定金懊补眼圈都红了,期期艾艾地说:“单是阿凤我也不会同意的,我就是可怜巧玲,小组里大家都同情她,都发誓不讲出去,我要是硬反对,她们还不骂死我呀!”
陶珊春叹了口气:“这个戴巧玲才真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外表看看老实头,脑子里成天不晓得想点什么,少了个男人就好像天塌下来一样,根本没心思干活,你怎么会不晓得呢?”
刘定金又急又悔又怕,眼泪真的淌下来了。
“哭?哭有什么用?”陶珊春没好气地说:“朱厂长在办公室等你,把事情老老实实讲给他听,再一起想想办法,怎么来挽回损失!哭,哭,早知道今天会哭,当初就不要想那种歪点子!”
刘定金跟着陶珊春走进办公楼,走到厂长办公室门前,羞愧万分,简直没有勇气跨进门。陶珊春操了她一把,她站不住,将门撞开了,看见朱厂长正在和姜久如说话,马上想退出去,朱厂长却叫:“刘定金,你别走!”她只好站住了,手脚都不知怎么摆好。姜久如抱着两包技术资料站了起来,刘定金看他,人白了许多也胖了许多,穿着厂里新发的水磨蓝工作服,像是年轻了十岁。相比之下,朱厂长胡子长,眼圈黑,嘴角起泡,倒像比姜久如还老似的。刘定金看着心里难过,忙垂下眼皮。
“坐吧!”朱墨瓮声瓮气地说,还给她倒了杯水。刘定金不敢坐,仍站着,朱墨将杯子往她面前一放,抬高了声音:“老戳着干吗?坐呀!”刘定金眼泪呼地涌了出来,她连忙用手去擦。朱墨漂了她一眼,说:“我还没讲一句话呢,你哭什么!”说着,他自己先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了。
“厂长,你罚我好了,扣奖金扣工资我都没意见。我们小组今天全体义务加班,连夜返工。”刘定金缩着鼻子憋出一段话来。
“当然要返工,不仅是义务加班,而且全小组的奖金都要扣除,组长要加倍扣。你们小组计件工资定得比其他班组都高,既然拿高工资,出了错罚得也应该更重。质量标兵小组的旗帜暂时取下来,等你们什么时候合格了,再挂上去。你服气吗?”朱墨看住她问。
刘定金狠狠地点了点头。
朱墨想了想又说:“具体责任也要追究,上岗工人都是经过技术考核的,出了这种不应该出的差错,什么原因?要写检查,贴在厂门口!”
刘定金咬了咬嘴唇,说:“厂长,小组出了次品,自然应该组长负责任。我不够格,把我撤了吧。”
朱墨说:“撤了你的职我还是要追究肇事者的个人责任。你算是英雄主义?你以为你的肩膀什么责任都担得起?对待错误,你也发扬共产主义精神大包大揽?姑息便是养奸你懂不懂?我们在分配和奖励上要打破大锅饭,在惩罚错误上也要打破大锅饭,这在我们的厂纪厂规上都写得明明白白的嘛!”
刘定金心里翻江倒海,话堵在喉咙口出不来,一想到朱厂长知道了调包计会对自己多么地失望,心重得沉甸甸地压住胸!透不过气来。她无奈地求助地看看陶珊春,陶珊春重重地叹了一声,说:“做的时候胆子蛮大的嘛,现在倒扭扭捏捏起来!”
“怎么回事?”朱墨疑惑地问。
陶珊春说:“你看这班姑奶奶荒唐不荒唐?韦阿凤上了岗却想拿折扣工资回家做生意,戴巧玲上不了岗却哭哭啼啼缠着要上岗,两个人偷偷来个调包,瞒天瞒地,偏偏戴巧玲干活专门想心思,能不出差错吗?简直是没脑子!”
刘定金听陶珊春说的时候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下巴抵住胸口不敢抬头。陶珊春说完后,她等着挨厂长的骂,等等没有声音,抬起眼皮偷偷看他,真吓了一跳,从来没见朱厂长的脸色这样阴沉可怕。朱厂长沉闷着不说话,办公室里的空气很紧张,刘定金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就要炸裂的炮仗。陶珊春朝她使了个眼色,说:“事故已经出了,要好好接受教训,深刻检查,挖挖思想根源。现在先回车间去吧,注意,戴巧玲不能再让她冒名顶替上岗了!”
刘定金挪动脚步朝门边走,朱墨忽然问了句:“这桩事情你全都知道?”
“嗯。”刘定金又被钉住了,轻轻应了声。
“你没有读过厂纪厂规?”
“读过。”
“那你为什么不制止她们?”朱墨提高了嗓门。
“我……我不忍心再伤戴巧玲的心,她太可怜了,丈夫离开了她,我不能雪上加霜……”
“好一个两肋插刀的朋友,廉价的同情,以原则做交易,换取自己心灵上的一点平衡,哪像个现代化工厂的工人?顶多是点江湖义气!”朱墨冷笑着,尖刻地说。
“开始我是不同意她们换的,可……小组里的人都讲我,话很难听的,你们去试试,谁受得了呀。”刘定金委屈地说。
“什么话,我倒要听听。”朱墨说。
“当个芝麻绿豆官就摆官架子啦,多拿几个铜板就昧良心啦,阿凤索性指着我的鼻子叫我拿摩温。本来大家就有怨气,按照我的速度做定额,大家都说累死了。人总要随点大流的,我要再反对她们,以后还怎么做人呀!”刘定金眼圈又红了。
“就被这么几句闲言碎语吓破了胆,就缴械投降了?人总要随大流?我看人总要有点中流砒柱的精神,”朱墨站了起来,情绪有点激动地说,“工人阶级本质上应该是进取的,奋斗的,可长期的大锅饭把我们身上的锐气都磨光了,养得我们懒散、狭隘、鼠目寸光,这是有愧于工人阶级称号的。”他走到刘定金面前站定,“你如果只想做个随随大流让人说几句好话的和事佬,你就别当这个标兵小组的组长,你也可以回家抱孩子去!”
“我老早不想当这个芝麻绿豆官了,你撤掉我好了!”刘定金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我当然是要撤你的,做错了事还耍态度!”朱墨更光火了。
陶珊春拉拉他的袖子,低声说:“你态度好一点,人家还是个姑娘呢,怎么叫人家回家抱孩子?”
“我一没有骂娘二没有拍桌子,还要我态度怎么好?全厂职工反反复复讨论研究共同制定的规章制度,她们却视作儿戏,明知故犯,给工厂造成多大的损失?”朱墨冲着陶珊春喊。
“现在关键问题是挽回损失,单追究责任有什么意思?再说人家已认错了,这桩事体么确实情有可原,戴巧玲的情况是比较特殊嘛。”陶珊春声音也响了。
“到我们办公室来磨的人哪个没有点特殊情况?大家都作特殊处理,这个制度就形同虚设。过去我们的规章制度就是弹性太大,执行不严,就没有办法树立威信。家有家法,厂有厂规,要管理好一个先进的现代化工厂,要使我们的产品具有市场竞争能力,没有铁的制度不行。这个道理很简单,就像部队没有铁的纪律就不能打胜仗一样!”
“铁的制度是重要,具体问题还是要具体对待嘛,铁板一块处理问题并不是科学的态度。毕竟工人是工厂的主人,工人还是第一位重要的。”
“正因为工人是工厂的主人,执行厂规就更应该严格要求。像戴巧玲这样的女工,她的家庭问题我们给予了道义上的支持,她经济有困难我们也考虑补助,可是决不能因为她一个人而破坏自己刚刚制订出来的厂规。我以为,对戴巧玲真正的帮助不是一味迁就她,使她永远扮演弱者的形象去赢几滴同情的眼泪,社会竞争永远是优胜劣汰,现在还有人同情她,时间长了就会被人着不起。应该唤醒她自尊自强的意识,投身竞争,自己救自己。”
“道理上说起来都很容易,你自己找她谈谈看,三句话不出就淌眼泪,叫她怎么自己救自己?”
陶珊春与朱墨唇枪舌剑争了起来,刘定金急得要命,捂着耳朵叫起来:“厂长,三老板,都是我不好,你们随便怎么罚我好了!”
刘定金一叫,朱墨与陶珊春都化了口,大家都过分激动,都努力地平息自己。过了一会,朱墨冷静下来,看住刘定金说:“对你的任免厂部要开会研究,你暂时还要负起小组长的责任,特别是眼下这场返工的突击战,我们只剩下这一个机会了,倘若再出差错,两罪并罚!”
刘定金不敢再说任何话,只点点头。
朱墨又说:“韦阿凤不想上岗,我们同意她下岗,她要辞职也行,但这个名额决不能随意让给戴巧玲,要按照规章制度,大家考试竞争,可以鼓励戴巧玲也参加考评嘛。你回车间,若是戴巧玲今天来了摘锹也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来找她谈谈,我就不相信,天下道理千万条,就说服不了一个戴巧玲!”
朱墨话音未落,门呼膨一声被推开了,一位矮墩墩黑默丝的汉子立在门口,粗声说道:“那就请你这位大能人试试肴,我也不相信,你们这种歪理还能走遍天下!”
“你是哪个车间的?”朱墨沉下脸,镇静地问。来者不善,看样子就是个闹事者。
“你不是要找鼓巧玲吗?我可以代表她,我是她哥哥。”汉子一步跨了进来,直逼朱墨,“你一定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朱厂长哆,我今天找的就是你!”
“来来来,坐下谈嘛。”陶珊春脸上堆起笑来,过分热J清地招呼着,“巧玲今天没来上班啊?”
“还上什么班?你们不是把她给拾了吗?我妹妹命薄,嫁了个没心肺的男人,又碰上你们这班官潦。她现在天天以泪洗面,倘若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们!”汉子猛地拍了下桌子。
“有意见好好提嘛,火气不要这么大,拍台子也解决不了间题的,坐下谈嘛。”陶珊春还耐着性子去拉他,被他一甩手推了个趟超。
“不要来这一套里打开天窗说亮话,到底让不让我妹妹上岗?你们是不是共产党的干部?这里还是不是社会主义的地界?今天我不讨个公理回去,没脸见我妹妹,我就坐定这里不走了!”汉子一屁股坐下,跷起了二郎腿。
朱墨咚地站了起来,他已经忍耐了一会,再也忍不住了,也直逼汉子垠前,说:“戴巧玲上不上岗问题取决于她自己,你叫她来参加职工培训,通过技术考评,社会主义工厂共产党干部更要讲究公平竞争,不是被你拍几下桌子喉咙响点就吓唬得了的。这里是我厂长的办公室,门口贴着闲人莫入的纸条,我想这四个字你应该认识吧?”
汉子也咚地站起来,几乎和朱墨胸口贴胸口,他比朱墨矮半个头,却比朱墨粗壮,两人近距离地较量着目光。汉子说:“想赶我走,没那么容易,我说过了,你不让我妹妹上岗,我钉在这里不走了,莫说一个小小的厂长办公室,就是市政府甚至国务院的办公室我都见识过了!”
“戴巧玲唆使你到工厂无理取闹,她这样反而害了她自己。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她已经丧失了上岗的资格!”朱墨很藐视地看着他说。
汉子死死地盯住朱墨,双颊的肌肉蠕动着,双于摸紧了拳。吓得刘定金慌张地叫:“巧玲哥哥,别,别,千万别……”汉子又逼上一步,咬牙切齿地说:“我倒要看看你这个踏着工人肩膀爬上去的新贵……”话没说完,拳头就抡上来。朱墨一闪身避开了,拳头只擦着肩膀。汉子再抡第二拳的时候,陶珊春惊叫着扑上去阻拦,拳头正好打在她的门面上,眼镜恍嘟嘟被击得粉碎,不知是鼻梁还是眼睛渗出了泊泊的鲜血。
“三老板―”刘定金哭喊着。
“哥哥―”一直躲在门外听着的戴巧玲冲了进来,死命拽住汉子的手臂:“哥哥,你可闯下大祸了!”
三老板被打伤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明达厂,费玲娣立即替她作了应急止血包扎。救护车迅速赶到,陶珊春被送进了医院。
事态的发展势如破竹,偶然事件的突发其实总是有其内在的必然发生的原因的。
明达厂谁不知道三老板为人厚道,从无利己之心,打她的人真是灭绝天良了!愤怒的群众将戴巧玲的哥哥扭送进派出所,派出所治安警以扰乱社会治安罪罚以十天拘禁。第二天,戴巧玲拖着她病饮惬的老母亲和11岁的女儿到厂办公楼内静坐,以示抗议和不服。
一向老实本分、在大庭!”众说话都要脸红的戴巧玲决然采取这样极端的手段,大家都为之震惊,工厂里人心惶惶。两天下来,静坐的队伍扩大了一倍,有三四个下岗者和戴巧玲坐到了一起。
下班以后,小组里的姐妹们来看戴巧玲,送了很多东西,面包饼干麦乳精,苹果橘子巧克力,有的说:“巧玲啊,晚上蹲在办公室要冻死了,老人小孩怎么吃得消?还是回家吧!”有的说:“你哥哥脾气太躁了,什么话都能骂就是不能动手打人呀,偏偏打伤了三老板!”阿凤却给她打气,说:“巧玲,我支持你,待会我到家里拿个电热取暖护来,就用他厂里的电!再给你带两床被子,办公桌上一铺,蛮乐惠的!给他点厉害看看,不要以为我们小工人好欺欺。”一个女工说:“阿凤,你是不要紧的,辞职报告一打,回家当老板娘。事情闹大了,你叫巧玲怎么办?”阿凤说:“事情闹大了,上面总归会派人下来解决问题的,怕什么?”
刘定金也来看巧玲了,她脱下自己身上的毛线短外套给巧玲的母亲穿上,她拉着巧玲的手,恳求地说:“巧玲不要这样好不好?天气太冷,你看你的手冰冰凉,姆妈有病冻不起,燕燕这几天还要考试,快要过年了,什么事情我们不好商量解决呢?”巧玲不响,轻轻抽回手。阿凤说:“还商量什么?多少人代巧玲求情,有什么用?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个拿我们工人开刀的刽子手!”刘定金说:“阿风你受了处罚心里有气,可也不能这样讲朱厂长。这桩事体我们是有错,出了事故,朱厂长几天几夜不回家,他说他也有责任,自己罚了自己三个月奖金。他还不是为了明达厂好起来吗?”阿凤哼地冷笑了一声,说:“不要那么肉麻好吧?晓得你现在是厂长的大红人了,又是得奖又是升官。大家诅咒发誓不说出去的,你为什么要出卖我们?你卖友求荣,朱厂长给你多少好处啊?我劝你不要痴心妄想了,朱厂长家有娇妻貌似天仙,身边还有个才貌双全的女记者,你御妹娘娘再献殷勤,也轮不到你呀!”刘定金气得面孔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咬住嘴唇没有还嘴,她怕吵起来阿凤说出更难听的话,自己忍忍气受点委屈罢了,活糟了朱厂长她于心不忍。刘定金默默地站起来,走了出去,又楚回来,对巧玲说:“让燕燕跟我回家好吗?明天我送她去学校,我会帮她复习功课的。”巧玲母亲说:“这样也好,燕燕吃不消熬的呀。”阿凤说:“就是要有小孩子在这里,才能引起重视,才能让大家同情呀!”戴巧玲不言语,只是用手臂紧紧箍住燕燕,燕燕哇地一声哭起来。刘定金长叹一声,无奈地离开了她们。她心里好悲伤好凄凉,往日里情同姐妹,怎么一下子就如此誓不两立了呢?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朱墨曾几次找戴巧玲“谈判”,可是,任朱墨说破嘴皮,戴巧玲就是不妥协,条件寸步不让,一要上岗,二要立即释放她哥哥。朱墨自然不能答应,接受这条件就等于宣布明达厂前阶段的体制改革失败里于是双方又僵持了两天,戴巧玲再也不开口说话,只是用优郁的眼睛仇恨地看着朱墨。朱墨百思不得其解,为了缓解矛盾,他好话说尽,甚至把底都摊给她,只要她暂时牺牲一下个人利益,为明达厂的改革作一点贡献,厂里不会亏待她的。服务公司成立,她的股资由厂里垫付。这个顽强的小女工却毫不动心,天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以前只当她儒弱善良无主见,却原来竟是如此坚韧固执莱鹜不驯。人是不可以貌相,朱墨实质上是欣赏倔强而不屑懦弱的,可现在他倒希望戴巧玲的脾气更接近她的外貌。只要接触到她的目光,朱墨就有种毛骨惊然的感觉,她眼中所含的对他的恨似乎不仅仅因为上岗下岗的事,好像还来源于一种刻骨铭心的东西,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朱墨无奈之中只好求助顾影。顾影离开明达厂一段时间后又回到了明达厂,现在她的心境十分明朗也十分稳定,感情经过初觉时的惊慌失措瞻前顾后百折回肠,已逐渐趋于成熟。她是赞赏只知耕耘不问收获的人生观的,她现在只有一个心愿,回明达厂为朱墨鸣锣开道,为朱墨分忧解难,为白己喜欢的男人做任何事都是一种享受。顾影事实上还没有完全脱离纯情的年代。
顾影受朱墨之托,以记者身份去采访静坐的戴巧玲,没想到戴巧玲一见她情绪异常兴奋,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她捉住她的手说:“顾记者,范老师的文章是你写的吧?我就知道你是好人,所以我从来不相信厂里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我真是满腹怨气没地方吐啊,我是实在没办法了才这样做的,我不心疼女儿?不心疼母亲吗?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也不是在乎上岗的那些奖金钞票,我只要讨回我的尊严。顾记者,!”播里报纸上天天讲改革,我们也天天盼改革,可是改革真来了,又给我带来了什么?我丈夫喜新厌旧,典型的当代陈世美,却没有人指责他,单位也不处分他,法院也不敢判决,让人不死不活他拖着,他却照样升宫发财、寻欢作乐!改革开放了呀,有第三者不为耻反为荣,小说啦电视啦还拚命歌颂她们,这种作家生活作风大概都不正派。我蛮好早生几千年,倒还有个黑老包敢斩陈世美。再说厂里的改革,革来革去革到我们小工人头上,我们一无钱二无权,只晓得清清白白做人,老老实实千活,却拿我们当替罪羊,当垫脚石!改革就是这样的吗?改革就是欺软怕硬吗?我总算清醒了,一个人太老实就要被人欺!改革不相信眼泪,所以我不哭了,我也要给他们点厉害看看!我要搅得他们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生产任务完不成,让上头批评他们撤了他们的职!”戴巧玲说这番话的时候苍白的脸上竟然泛出了红光,她那从来朦胧一泞的眼睛睁大了,原来它们是那样的美丽,如探湖幽潭,折射出慑人心魂的魅力。顾影被戴巧玲的话说得心惊肉跳,汗毛凛凛,并且心灵为之震动,她想:改革应该是千万人受益千万人欢迎的事,是什么使这个原本善良懦弱的小女工心灵扭曲得这么阴暗而刻薄?我们究竟在什么地方疏忽了什么东西呢?
戴巧玲举家静坐的第四天早上,明达厂厂门口的布告栏里贴出了一张庄严的公告,对女工戴巧玲处以辞退公职的惩罚。一时全厂舆论大哗,称道者有,反对者有,众说纷纭。
报社编辑部主任闻听此讯,盯住顾影要她抢发独家新闻。顾影知道这确实是抢手的新闻素材,她不写,别家报社的记者会抢着写,可是将它公布于众,会不会给朱墨增加压力?姑娘的爱心真是细针密缕,在发稿前她征求朱墨的意见,她已经想好了,倘若朱墨为难,她就不发这篇通讯,让别家报纸抢去好了,让主任对她大发雷霆好了。朱墨面孔黑沉沉的,双目却炯炯有神,他说:“你不必顾虑我什么,你应该按照你的职业道德你的职业良心去做。我也是不得已才走这步杉钾勺,明达厂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咬咬牙上一步就上去了,退一步那将是兵败如山倒啊。人心再不稳定,生产再不恢复正常,怎么拧成一股劲往前走?我们已经艰难地跨出了沼泽,难道还想退回去吗?我已经把一切荣辱得失都抛开了,只有一个念头,披荆斩棘往前走。也许我会因此付出惨重的代价,但只要明达厂成功,我亦心满意足了。”顾影被他说得热泪涟涟,心中对他的敬慕愈是增加了一层。她努力剪除了感情的枝枝蔓蔓,尽量公允真实地报道了明达厂辞退女工事件的始末。这篇题为《改革没有温良恭俭让―她,为什么被辞退》的通讯在报纸头版显著地位刊出以后,引起了社会各方面的密切关注。报社同事不得不对顾影刮目相看,顾影又一次成了新闻界的新闻人物。
陶珊春在医院休养了几天,伤口已基本愈合,幸亏镜片碎玻璃没有插进眼球,只是伤了角膜,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绷带拆除以后,陶珊春可以看书报了,打碎的平光镜还来不及配,不戴眼镜看东西反而轻松。她随意翻开当天的报纸,一眼就看见了顾影的那篇通讯,题目揪住了她的心,她一目十行地往下看,证实了是发生在自己厂卯的事,她不由得暗暗叫苦,浑身就像落进冰窖一般。陶珊春不顾医生的警告,硬吵着出了院,她马不停蹄赶回工厂,厂门口的那张公告像块火炭灼着她的心,她是强压怒气才没有伸手撕了它。
陶珊春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办公楼,闯进厂长办公室,朱墨正在与顾影热烈地谈论着什么,见了她欢喜地叫道:“你怎么出院了?打个电话来,让厂里派车接接你嘛!”顾影也笑着说:“三老板不戴眼镜看上去年轻多了。”陶珊春却笑不出来,对顾影说:“小顾同志,你暂时回避一下行不行,我有话想跟朱厂长个别谈谈!”不知为什么,她不想当着这个女记者的面跟朱墨争吵,她已经预料,她跟朱墨的争吵是免不了的了。顾影看看她又看看朱墨,默默地走出去了。陶珊春砰地撞上门,劈头盖脑地对朱墨说:“你疯啦?你怎么能开除戴巧玲?你怎么下得了这个手?你简直鬼迷心窍了!”朱墨冷静地说:“这个决定是管委会讨论通过的。戴巧玲已经走得太远了,她唆使她哥哥大闹厂长办公室不算,还把全家老老少少全部拖来静坐,向我们示威,弄得厂里流长蜚短,人心浮躁,不安心生产。我们不能因为她是个女人,丈夫要跟她离婚,就以同情心代替原则,无限制地迁就她!”陶珊春说:“你作过调查研究没有?你了解戴巧玲吗?她的哥哥六十年代响应号召支援边貂,在新裂待了20多年,前不久刚刚孤身一人回到上海,工作还没有落实。他的性格本身就很孤僻很暴躁,这个罪名怎么可以加在戴巧玲身上?她来静坐总归有她的想法,我们应该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这是我们党的优良传统。怎么可以这样简单粗暴地将她开除呢?让广大工人群众看了会多么寒心啊!我建议马上召开管委会,讨论取消这个错误的决议!”朱墨激动地在办公室里走了几步,说:“不,不能取消这个决议,是对是错历史自有公判,但是厂管委会刚刚做出的决议又取消,我厂长怎么建立威信?新制定的厂规厂纪怎么树立权威?明达厂刚刚建立起来的新秩序又将分崩离析,这才是使人痛心疾首的事呢!”陶珊春气愤地说:“根据企业法规定,开除工人要经职代会批准,因此,管委会的这个决议不能成立!”朱墨说:“可是,我们职代会通过的章程中有这么一条,对职工的一切奖励惩罚由厂长和管委会讨论决定。我正是按照厂职代会制定的章程办事的。”陶珊春没有了眼镜的遮蔽,面容特别地惨白,她陌生地看着朱墨,说:“你变了,变得那样冷酷、狂妄、自私!你只盯着你厂长的威信,你的业绩你的功勋,你心中还有我们工人的地位吗?!我真为你担心呀!”说罢,她鄙视地看了他一眼,一甩手走出了厂长办公室。
陶珊春得知戴巧玲已被小组的女工们送回家中,便匆匆赶去。一进门,戴巧玲便扑进她的怀中,声泪俱下地说:“三老板,我对不住你,我以后可怎么办啊!”戴巧玲在静坐的四天中可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流!陶珊春眼睛也湿润了,她抚着巧玲的背说:“是我对不住你。巧玲,别急,工会会帮助你的。我们可以向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提起申诉呀!”
骤然面临这矛盾错综复杂的选择,陶珊春没有多加思索,凭着自己一贯的朴素的感情倾向,毅然站到了朱墨的对面,与朱墨两军对垒,针锋相对了。这在她自己也是始料未及的。
除夕的下午,三点多钟厂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朱墨自己留在厂里值班,让其他干部统统回家吃顿团圆饭。他沿着厂区平坦的柏油道路慢慢地走着,这路还是他进厂后一「决心铺设的,人们总讲路在脚下,每天上下班已经拥挤不堪,让职工进了厂还要踩泥泞路,叫人家怎么对你充满信心?没有了人声鼎沸,没有了机器轰鸣,灰色的厂房便显得阴郁而呆板,远处居民区隐隐传来零落的爆竹声,愈增加了厂里的寂寞冷清。朱墨突发奇想,应该把厂房都漆成粉红色或者湖绿色,过了年,新的识工俱乐部、浴室、托儿所都将破土动工,工厂应该是温暖如家和朝气蓬勃的。走进中心花园,树木大都已凋零,泥地上铺起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让人有种破坏的快感。朱墨一抬头,看见姜久如独自坐在假山石边的石凳上,对着花圃中的残枝败叶出神。是啊,他竟忘了姜久如是无家可归的。朱墨便走了过去。
“老姜,你在对花吟诗啊。”朱墨拍拍他,笑着说。
姜久如连忙站了起来:“厂长你还没回家啊,我随便坐坐,今天太阳不错。”
“老姜,今晚大年夜,我值班,我们弄几只小菜,买瓶酒,对斟对饮怎么样?”
“厂长,我代你值班,你回家团圆去吧。”姜久如说,看朱墨不置可否,又说:“恐怕不大合适是吧?”
“你不要多心。”朱墨笑笑,“你一个人多孤单,我正好陪陪你。”
姜久如脸涨得通红,慑喘了半天,说:“三老板……待会,她说要带小菜来……”
朱墨忽然明白过来,朗声哈哈大笑,笑得姜久如脸愈发红得像茄子,结结巴巴地解释说:“一点没事的,什么事也没有的,三老板对我帮助很大,总是鼓励我,我很感激她。”
朱墨收住笑,点点头,并不再说什么。这种事外人急不得,特别他们两人都是人到中年,经历坎坷。让他们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吧!想起陶珊春,朱墨的心又揪了起来。在戴巧玲的问题上,陶珊春那样固执地反对自己,鼓动戴巧玲向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提出申诉。这两天,一会儿总工会派人来调查情况,一会儿妇联又下来召开女工座谈会,真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阵势。朱墨并不害怕,他只是感到悲哀,有一种束手无策的孤独感,他甚至也怀疑过自己,难道真是自己做错了?人们习惯了以固有的思维方式评判是非,习惯了在固有的框架里面活动,在那里面你就是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都不要紧。可是倘若你向框架外跨出一小步,便会引起天塌下来一般的惊呼,你简直就是耶稣的叛徒犹大一般。小傅在去南方出差前劝朱墨:“你老兄性子太急了,改革也要革得聪明点,也可以打打擦边球。你要破老框框,先踩出去半只脚,等人们习惯点了,再挪出去半只,一步分两步走,一点点改变原形,人们一点点习惯起来,就不会大惊小怪了。”朱墨承认小傅说的有道理,可是他没那个耐心,他已经积蓄得太久忍耐得太久了,心里有了一张蓝图,恨不得明天就把它变成现实!朱墨现在深深地体会到破旧比立新更艰巨更困难。创办一个企业最难的不是技术管理劳动分配人亭安排诸类问题,而是人心问题,改革改革与其说是改革工厂不如说是改革人心。
“厂长,你,你怎么啦?"姜久如见他突然发起呆来,不安地问。
“没什么,想起点事。”朱墨不想让姜久如有什么心理负担,马上转了个话题,问道:“老姜,关于第三代DHC系列的设想,已经有点眉目了吧?”
姜久如点点头说:“差不多初具规模了。在第三代DHC中,我打算采用模糊控制技术,在电脑存储器内编入模糊控制程序,来自传感器的所有信息在电脑中经数据处理后就进行模糊推论,这样就使我们DHC成为一种智能化的产品,恐怕在市场上会有更多的销路。”
“这个设想非常好,我们设计产品就是要棋高一着,市场上没有的我做,市场上有的我就做得比你们都好。”朱墨一讲起产品,萎顿的心情便开阔起来。
姜久如同样对他的设计津津乐道,又说:“智能化产品对传感器的精密要求更高了,我最近在试制一种微型的细腻传感器,现在国内大部分为进口,我想闯闯这个关,争取在第三代DHC产品中用上我们国产的微型细腻传感器!”
姜久如说这话时神情中不乏慷慨之气,朱墨百感交集地望着他舒展开来的面孔,一个人找到了他合适的位置,确实能发挥出巨大的潜能。他笑着说:“我先预祝你成功,如果你闯过这一关,试制出我们国产的微型细腻传感器,我一定为你请功!”
姜久如马上谦恭地低下头说:“朱厂长,你不嫌弃我反而重用我,我,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只有这样来报答你呀!”
这时,他们都看见了,陶珊春正沿着厂道朝他们走来。陶珊春也看见了朱墨,犹豫地站住了。
朱墨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样,迎上去,笑着说:“陶珊春,你不回家过节呀?那我就拉你飞差了,行行好,今晚代我值班,老婆已经几天不给我好脸色看了。”
于是,陶珊春也不动声色地说:“好吧,你就安安心心回去吃年夜饭吧。代我向夫人拜个早年!”
朱墨想给陶珊春和姜久如创造个花好月圆的机会。他匆匆进了办公楼,去办公室整理一下东西准备回家。他想到他进了家门,好好一定会手舞足蹈,舞月的面孔也一定**转多云,心情不由得轻松起来。他将办公桌上的东西胡乱持进抽屉,心急慌忙地正想离开,电话铃突然响了。这种时候还有谁会来电话?嗯,一定又是好好,好好得知他大年夜值班,一下午几乎每隔一小时就来个电话问候爸爸。
“好好―”他拎起了话筒拖长了声音喊,下面话还不及出口,对而便传来陌生的冰冷的男子的声音:“我找朱墨厂长,我们是检察院。”朱墨一怔,怀疑地看看话筒,检察院?“喂,我就是朱墨,找我有什么事呀?”
“朱厂长,大年夜打扰你十分抱歉。我们先打到你家里,你女儿说你在厂里值班,我们又跟踪追击过来了。”对方冰冷生硬的口吻立即热情起来,“有件事我们想先跟你通通气。你们厂有个傅申生是吗?”
“不不,暂时还别惊动他。情况是这样的,我们收到举报,你们厂跟人家订了录像机录音机的供货合同,人家货款早汇来了,你们却迟迟不发货,现在人家要求退还货款。”
“不可能呀,我们厂从来不生产录音机录像机的:”朱墨叫了起来,“一定是搞错了吧?”
“根据我们查实,他们汇货款的账号是你们厂的。”
“简直不可思议,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厂的账号?”
“我们几经周折,找到了卖方合同签署人,据他交待,帐号是你们厂傅申生给他的。”
“……”朱墨如雷轰顶,哑口无言。
“喂,朱厂长,你听着吗?”
“嗯……”朱墨有气无力地应着。
“这件事我们先给你通通气,待我们调查清楚,如果傅申生真参与此事,还要你们厂方配合,敦促他坦白交待,争取宽大处理。”
“嗯……”朱墨眼前似有无数金星旋转,脑袋胀得要裂开来。
“不多打扰了,给你拜个早年!”
拜个屁年!这年还怎么过?朱墨摔下话筒,他感到浑身燥热,把衣领扯开了。小傅啊小傅你怎么总是在紧要关头添乱?他恨不得立时三刻揪住小傅问个明白可是小傅远在千里之外,他只有耐着性子等他回来。这个年还能过得安宁吗?
朱墨跳了起来,他决定立即给小傅拍电报,催他尽快赶回!
除夕的浓重的暮色从天际垂挂下来,渐渐地围拢,渐渐地闭合,渐渐地吞噬了城市的繁华,仿佛将一个巨大的谜团包裹起来了。
马路上人迹稀少,家家户户的窗口灯八璀璨。
新年的爆竹声此起彼伏,愈来愈密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