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朱墨总是被这样那样的事缠住,总要磨蹭到很晚才到食堂去吃饭。近来胃口不好,看见饭肚子就饱了。他只买了二两青菜面,炊事员却在他碗里扣了块大排骨。炊事员见他把碗推进窗口,又把它推了出来,说:“厂长,我是特意给你留着的,身体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朱墨朝她感激地点点头,便端着碗离开了窗口。有两三个车间干部吃完了饭正往外走,朝他笑笑:“厂长,才来吃饭呀?”走过去了,又回过头看看他,几个人头凑拢来叽哩咕噜不晓得议论些什么。朱墨觉得他们是在议论他,而且看他的眼神跟平时不一样,好像很可怜他似的,他心里很不舒服,可他也懒得去追究。他环顾了一下已经空****的食堂,看见刘定金独自坐在靠窗的桌子边闷头吃饭,他便走了过去。

“小刘,你怎么一个人吃饭啊?你们小组的人呢?”朱墨在她边上坐下,问道。女工们做什么事总喜欢一作堆哄来哄去,刘定金孤零零的一个人让朱墨好生奇怪。

刘定金抬起头,冲着他一笑,这个笑很勉强很无奈却带着一种孤傲的我行我素的洒脱,刘定金淡淡地说:“她们不愿意跟我一桌子吃饭,因为我是出卖了戴巧玲的叛徒呀。”

朱墨浑身一震,心倏地沉下来,他有点内疚地看看刘定金,刘定金又冲他孤傲而洒脱地一笑,说:“随她们去好了,一个人吃饭还清静点,我也没心思跟她们疯疯癫癫。”

朱墨忧心忡忡地问:“女工们对戴巧玲的事都这么看吗?”

刘定金耸耸肩脚:“工会下来征求意见,都众口一词,反对开除戴巧玲。三老板做工作的嘛,再讲报纸上又登了倾向性那么明显的文章,谁还敢冒天下之大不匙呀?不过背地里议论起夹,也有很多人说你好话的,到底每个月领工资,钞票比过去厚出一大叠呢。”

朱墨心中苦涩、悲凉和一种豁出去了的浩然之气棍杂在一起,他定定地说:“这个问题法院还没有开庭审理,是非住归会有个明断的。”

刘定金:“厂长,你可千万别对法院存在幻想,听说三老板和妇联的人一直跑法院的,万一你又输了呢?社会上的是是非非哪里辨得清楚呀?”刘定金默默地咀嚼了一阵,像是下了决心,说:“厂长,其实戴巧玲这次么也接受了教训,她的确蛮可怜的,你就不必太坚持,撤诉算了。”

朱墨有点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说:“我决不是对戴巧玲个人有什么过不去,我也是很同情她的。可是,如果我在这个问题上退让一步,就等于在我们的规章制度上开了个口子。商较上书国君,嗽众木折,隙大墙坏,告诫君主要严格执行法律以排除隐患仔吕氏春秋》中说,治国无法则乱,汉桓宽《盐铁论》中更是强调世不患无法,而患无必行之法,法令一定要坚决执行,有法不依,等于没法。我们过去就吃亏在法制不严,有法不依,一盘散沙,各行其事,难道你愿意明达厂再倒退到原来的状况吗?”

刘定金摇了摇头,说:“厂长,我们都知道你是为了明达厂好,可是……有人却不这么认为,你难道一点都没听说?”

“听说什么?”

“都满城风雨了,说我们厂被美国一家很有实力的公司看中,马上要合资了。还说……”刘定金哀怨地膘了他一眼:“还说合资后,朱厂长你就要离开明达厂了!”

朱墨确实大吃一惊,近来因为家事心情郁闷,又老是在考虑记者招待会上的发言,对这个消息竟然一无所知。朱墨有经验,所谓小道消息,总是有某种大道来源的,小道消息往往最终成了现实。他的心一阵一阵地往下沉,竟一时无语,黯然伤神。

“厂长,你就不要硬顶了,要是把你调走,明达厂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刘定金的声音硬咽住了。

朱墨用力让自己笑起来,把空气弄得轻松点,说:“我走了,你们还在呀,你们才是明达厂的主人,只要建立起严格的科学的规章制度,明达厂会越来越好的。”朱墨看刘定金将脸埋在碗里缩鼻子,又笑着说:“哭哭啼啼好像不是御妹娘娘的性格吧?”

刘定金不好意思地掏出餐巾纸抹去眼泪鼻涕。

“小刘,有件事我正好要找你谈谈的。”朱墨竭力摒弃刚才那则小道消息带给他的不快,把思绪转到正常的程序上来。他敏感到自己在明达厂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加快速度,尽量更多地将自己的一些设想付诸实践。

刘定金抬起被泪水濡湿而显得水汪汪的眼睛探究地看着朱墨。

朱墨说:“服务公司马上要成立,三老板就要调去任总经理,我一直在考虑工会主席的人选,想来想去,你最合适。小刘,你愿不愿意干呢?”

刘定金惊讶地张大了嘴,马上拚命地摇头:“不不不,我怎么能当工会主席?再说人家恨也恨死我了,谁还会投我的票?”

朱墨说:“如果你自己愿意干,厂管委会可以推荐你当候选人。现在大家对你有点误会,这只是暂时的,其中也有妒忌的成分。不过我相信随着明达厂经济效益逐步提高,大家尝到了改革的甜头,对改革的必要性和必然性会进一步地认识,对你的误解也会逐步消失的。我对你能够当选工会主席充满了信心,关键就在于你自己愿不愿意干了。”

刘定金低头想了想,又摇摇头:“我不想干,工会主席最烦了,什么矛盾都集中到她头上,都是些婆婆妈妈的事。厂里想当官的人有的是,让他们去千吧。厂长,我想去读书,上业余工大,钻一门技术,将来还是技术吃香,像姜久如那样,随便怎样总还要派他用场。”

朱墨说:“你倒是才澎有远见的,邓小平同志说,科技是社会第一生产力。但是,你也不要小看了工会工作,你别以为工会干部只是万金油,工会工作也是一门科学啊。在西方,工会是社会三大主要势力之一,一头是资本家,一头是政府,还有一头就是工会,西方国家许多福利事业都是经工会奋斗而逐步形成的。资本主义国家尚且如此,而在我们国家里工会活动的舞台应该是更广阔了,工会应该对社会对经济有更多的参与精神。工会要研究经济关系和劳动关系的问题,调动、引导、保护和发挥广大职工的积极性,工会要为职工做许许多多具体的工作,解决他们遇到的各种各样的困难,真正成为职工维护自身权益的红色保垒;工会还要协调好职工与管理者之间的关系,等等等等,我看工会主席比我这个厂长难当多了。”

刘定金说:“厂长,什么事经你一说总是变得很有魅力了。”

朱墨笑笑:“事实上,每样工作都有它的学问。”

刘定金双手托住下巴,问道:“那么你说,三老板这个工会主席当得好不好呢?”

朱墨低头想了想,肯定地说:“我以为她是个很出色的工会主席。”

刘定金的脸色、开朗了许多,说:“厂长,我现在没办法回答你,让我回去好好想想,行吗?”

“当然行啦。”

刘定金走了以后,朱墨回到办公室,忧郁的潮水又渐渐涌了上来,呼啦啦地将他淹没。他觉得房间里很闷,吮嘟一下把窗打开了。他不得不承认,刘定金的那则小道消息对他的打击非常沉重,只是当着小刘的面,他努力抑制着罢了。合资本是件好事,为什么要瞒着厂管委会?为什么不跟我们商量?他感觉到中人暗箭翻身落马的愤怒,还感觉到手中的珍宝即将被人夺走的痛苦。他的眼前突兀出徐大宝那张老谋深算的面孔,不知为什么,他认定立徐大宝背后捣的鬼,他平时最痛恨的就是容里率落做小动作的人,都是男子汉,有什么问题不好摆到台面上来说说清楚吗?他极冲动地拎起了电话,明者防祸于未萌,智者图患于将来,朱墨是不甘心束手待毙的。

“徐主任,我是朱墨。”口气挺冲。

“哦―小朱啊,好久没回娘家了,不过,频频有捷报传来啊。”仍然是言不由衷的热情的口吻。

“徐主任,我们厂是不是要合资了?”朱墨没耐心跟他迁回,单刀直入地问。

“这个嘛……”

“徐主任,你也不必隐瞒,明达厂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徐大宝朗声哈哈大笑,说:“你们消息是灵通啊,因为还有些体制上的技术间题没有解决,所以局领导的意思暂时先不要宣布。新大陆公司意欲与明达厂传感器车间合资成立传感技术开发公司,这就涉及到一部分人合资一部分人不合资的问题,局领导这样做,主要怕引起人心浮动,影响生产。”

朱攀一听是新大陆公司,脑袋便胀大了,说:“我们明达厂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扭亏为盈,更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打开市场,我们的传感技术已经在赶超国际先进水平了。明明是可以全部国产化的产品,为什么偏要披上一张羊皮,把它拱手让给人家呢?”

徐大宝说:“你们研制的微型传感器技术鉴定报告已经出来了,在国内确实属于领先地位,可是离国际先进技术还有一定的距离。再说,我们的产品在国际市场上还没有建立信誉,一旦合资,便有利于将这个产品迅速地打入国际市场。朱墨,在这点上,你可没有局领导站得高看得远啊。”

朱墨愤愤地说:“那个什么新大陆公司也不能太仗势欺人,单挑我们传感器车间合资,等于挖走了我们DHC系列的心脏,叫我们还怎么生存?这不是存心挖我们的墙脚吗?”

“小朱啊,你真的听我一句忠告,这些日子以来你是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千万不能沽沾自喜而固步自封。引进外资是中央的一大决策,你的思想已经跟不上改革迅猛发展的潮流了。”

“我以为改革并不是跟什么潮流的间题,大家都在摸着石子走路,探索不同的改革形式,我想闯出一条自己的道路!”

“你的雄心壮志确实可嘉,但是我给你露个底,在这个问题上你可能没有选择的余地。新大陆公司率先在浦东投资,在改革的一盘棋上这一着是至关重要的。更何况新大陆总公司的董事长在美国众议院和参议院中有许多朋友,我们可以利用他到美国国会游说。领导上是胸有成竹的,这项合资计划是市里有关部门特批的。小朱啊,你可不能一意孤行啊!”

朱墨只觉得全身一阵阵发冷,一种力不从心的悲哀弥漫在胸间,他冷冷地说:“这样看起来,这是一桩政治联姻哆!”

“随便你怎样看这个问题,但是你必须顾全大局,为了全局的利益牺牲你朱墨个人的利益甚至明达厂一个厂的利益。”徐大宝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逆转的威严。

朱墨颓然放下话筒,暗暗地骂道:他妈的,现在倒比什么人都开放了!

朱墨无论如何想不到,今天他打给徐大宝的这只电话决定了他将被迫离开明达厂的结局。原来,在讨论明达厂合资后由谁出任中方总经理的问题上,存在着截然相反的两种意见,支持朱墨和反对朱墨,两种意见旗鼓相当,争执得不相上下,而朱墨对徐大宝说的那些话无疑是为反对派加了祛码。有人说,性格决定命运。朱墨做人太猖介太狂傲,太不会容忍太不肯屈服,这便注定了他英雄失势的悲剧。在历史不可抗拒的进程中,个人的荣辱如沧海一粟无足轻重、不屑挂齿。

朱墨自然是不能透彻这些命运的机缘的,所谓当局者迷的道理就是如此。此刻朱墨还在为自己没有驳倒徐大宝而沮丧,并且恼恨郑仲平的阴险,小人得志,为报20年前情场失意之仇,竞处心积虑想出如此促狭的合资方式。可叹人们哪里晓得他的用意,还举杯敬酒对他感恩戴德!朱墨正思绪纷乱、百转回肠,电话铃忽地又响起来,厂长办公室的电话铃平均每十分钟响一次。

朱墨抓起话筒就听见门卫黄师傅气呼呼的声音:“朱厂长,我没有办法把住这个门,警卫条例是你们干部订的,干部却带头破坏,奖金倒要扣我们的。”

“怎么回事?你不要发牢骚,说清楚嘛。”朱墨无名之火直往上蹿,明达厂真是庙小和尚大,哪有一天安宁的日子?

“姜久如的女儿找她爸爸,警卫条例第五条,工作时间没有介绍信一律不得入厂门,我叫她门口等着,她又哭又闹,三老板摆出工会主席的架势来带她进厂。他妈的姜久如算什么东西,还要劳驾她兰老板亲自出马了我管不动了,厂长你自己来管吧!”电话叭地挂断。

朱墨叹了口气,咕咕灌下去一杯冰凉的茶,冻得牙齿发酸。他匆匆赶到厂门口,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倚在警门室的窗口前哼哼卿卿地抹眼泪,他,眼认出这个女孩就是在姜久如家的走廊里见过的那个女孩,她不是不认她父亲了吗?

陶珊春正在跟黄师傅争着什么,一见朱墨,便迎上来说:“老姜的女儿说家中有人命关天的急事,我看还是让她进去吧。”

“姜久如不能出来吗?”朱墨为难地皱皱眉头。

“他这个人也是牛脾气,不会拐弯,死也不肯出来见他的女儿”陶珊春急得跺了下脚。

朱墨犹豫片刻,硬着头皮去跟黄师傅求情:“老黄,下不为例,这次奖金扣我的,好吧?”

黄师傅板着脸说:“你厂长说了话,我还能怎么样?”

朱墨和陶珊春一起陪那女孩去找姜久如,背后传来黄师傅恨恨的骂声:“算什么名堂?一个劳改犯倒像个太上皇!”他们只当不听见,加快了脚步。小女孩任朱墨陶珊春间东间西,就是不开口,只是抹眼泪。到了姜久如住的小屋前,朱墨说:“这是你爸爸睡觉的地方也是他的试验室……”话没说完,小女孩已经喊着“爸爸”,冲进门去。陶珊春望跟进去,看看朱墨,又不好意思地收住了脚。朱墨说:“让他们父女单独待一会吧,也许他女儿看透了那个女人,想跟父亲一起生活了呢?这倒是件好事啊。”陶珊春点点头,两人便离开了小屋。

他们默默地朝办公楼走去,双方都知道对方正在积极准备上法庭的辩论,因此都觉得很难开口。走了一阵,还是朱墨先说:“我们成立服务公司的报告已经批下来了,稍稍拖了个尾巴,基本同意,细则要详细研究,不管怎么样,让我们走出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你这个三老板马上就要改弦易辙啦!”

朱墨实际上是好意,陶珊春却觉得他话中有话,正色道:只要我在工会主席这个位置上待一天,我就不会放弃我的职责。你最好我早点交班,你就少了一个对立面,是吗?”

朱墨苦笑了一下:“你们女人就是多心,我压根没这层意思。”

陶珊春想了一下,决定还是先给他透点风,免得他措手不及,毕竟她对他曾经寄予过很大的希望。于是她看了他一眼,说:“朱墨,职代会常委刚开了个临时会议,作出个决议。”

“哦?什么决议?”

陶珊春深深吸了口气,说:“职代会常委会决议,敦促朱厂长立即把傅申生交给检察机关审查,不能以私人感情代替法律准则!”

朱墨头皮一麻,他日夜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小傅啊小傅,你那笔款子什么时候才追得回来呢?他舔了下燥裂的嘴唇,斟酌着词汇,缓慢地说:“小傅为我们明达厂立下了汗马功劳,原先合同上写明要给他提成的,上面不批,他也毫无怨言,积极为明达厂出谋划策。现在他碰上了一点难处,受骗上当总是难免的吧?我觉得我们应该拉他一把,所以……”

“朱墨啊朱墨,你怎么竟糊涂到这个地步?”陶珊春打断了他的话,站住脚,涨红了脸激愤地说:“他为什么上当受骗?他和那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把账号借给来历不明的人这是什么性质的间题?他是为明达厂立过功,可这也不能成为他犯罪的借口。你身为厂长,竟然知法犯法,用厂里的钱为他堵漏洞掩盖罪责,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明达厂难道是你朱墨个人的财产?你难道就不怕明达厂改革的大好形势断送在你的手中吗?”

厂道上风又急又猛,可是朱墨的额头却渗出了汗珠,他确实难以回答陶珊春的一连串问题,可是他必须硬撑到底,他说:“我就是顾及明达厂的前景,小傅的事件弄出去,不正好给人家提供玫击我们的炮弹?你从前就对小傅印象不好,我知道,你有时候鱿是太偏颇、太极端,所以……”朱墨看看陶珊春的脸色,马上煞住了嘴。

陶珊春气得嘴唇发抖,说:“朱墨,我实在没想到你会变得这样……无耻而失去理智!我是曾经做错过事,留下了终身遗撼。可你不要以为提起这些就可以封住我的口,我倒要劝你不要给自己留下终身遗憾。现在我告诉你了,职代会常委会的决议明天就要公布于众,你若不执行,我们工人有权利向上级领导机关弹劫你这个厂长!”陶珊春说完已经是泪痕点点、气喘吁吁了,她鄙视地扫了朱墨一眼,加快步子朝办公楼走去,将朱墨孤零零地甩在了寒风呼啸的厂道上。

朱墨出了一身冷汗,又被风吹干了,风好像在他的骨头缝里来回地拉锯着,他浑身麻木,血液也已凝固。他仿佛已经不能思想,眼门前似有千万颗火星在飞旋。他拖着灌满铅似的双脚走回办公室,真想把自己与世隔绝地关起来。

下班铃已经响过了又停止了,明达厂像一艘沉船一点一点地淹没在寂静之中。周围的空间渐渐地模糊了,仿佛有一大团水墨急速地铺染开来。黑暗吞噬了朱墨,被黑暗吞噬的朱墨是一个卸下了恺甲刀枪入库伤痕累累意志消沉的败兵,人躲在黑暗中真是好啊,不用去面对私利的纷争和欲望的搏斗,人生何必去奋斗去拚搏呢?何必把自己置于众矢之的、危机四伏的境地呢?何必弹精竭虑地去为他人作嫁衣裳呢?人生苦短、白驹过隙,争啊斗啊,一无所获地耗尽了生命!就这样安静地毫无思想地坐着不是很好吗?

朱墨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坐了多久,也许只一刻也许已经一辈子。当办公室的电灯突然亮了起来的时候,朱墨仿佛从阴旬回到了阳间。朱墨活动着自己的四肢,转过头来,他看见了一张因为优心仲仲而显得格外优美的脸。他的心一下子激动地发痛,他像个濒于绝境的落水者突然抓着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冲上前,一把握住顾影的手,颤声说:“小顾,研讨会什么时候开?各大报记者都请好了吗?”

顾影一反往常缠绵钟情的神态,冷冷地抽出手指,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拖了张椅子坐下。

“顾影,你怎么啦?我在问你,现在只有你可以救我了。研讨会上,我可以向全社会阐述我的宗旨我的规划,我的蓝图我的理想,我只有这个机会,争取赢得公众的理解和同情……”朱墨说不下去了,抡起拳头在半空中狠狠地挥了一下。

“研讨会可能开不成了!”顾影依旧冷冷地说。

像被一条皮鞭猛地抽了一下,朱墨的面孔不堪疼痛地抽搐起来,惊慌地间:“为什么?”

“问你呀!”顾影终于发作了:“你做的好事,你还瞒着我,你叫我在领导面前好难堪,你让我白费了心血白费了精力,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顾影一阵责难急风暴雨地扑来,朱墨跌坐在椅子上,他像一只被风雨冰雹击败了的落汤鸡,浑身的羽毛褪尽了,**出内心极度的疲倦、悲哀和孤独。一个悲哀和孤独的男人特别能让姑娘动心,顾影禁不住扑上去,单腿跪在朱墨跟前,扶着他的膝盖说:“因为傅申生的事,你们局的领导拒绝参加筹备这次研讨会,我们主编气坏了,狠狠地责怪我,我,我是回天无术,孤掌难鸣啊。你说说,你为什么这样做?你难道不知道这是挺而走险吗?”

朱墨望着姑娘蓄满泪水的眼睛,木然地说:“小傅……他太苦了,老婆发神经病,母亲又年老体弱,还有个儿子,整个家的担子都压在他肩上,一我们是共过患难的,在明达厂最危机的关头,是他帮助了我,我不能忘恩负义……”

顾影听他这么一说,又来气了,一扭他的膝盖站了起来,哼地冷笑了一声,说:“好一个士为知己者死的真君子!我以为你是个具有开拓精神创新精神的现代企业家,改革家,时代的精英,却原来你骨子里仍是个抱着陈腐观念、鼠目寸光、裹足不前的濡夫,仅仅为了一点浅薄的知恩图报的虚名,断送了明达厂数千职工辛辛苦苦开创的大好局面,真真是可悲可叹可笑可怜,马误失街亭,诸葛亮挥着眼泪还把他斩了呢!”

朱墨直楞楞地盯住姑娘蠕动的红唇,心里好生奇怪,这些适的意思好像自己也曾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对什么人振振有词地说过?人律往是知道了该怎么做可事到临头偏偏不那样做。感情和理智,究竟是哪一个主宰人的行为?

顾影又逼近了一步说:“你是想干一番事业的,你不是要为中国的企业改革闯一条新路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虽九死其犹未悔。戴巧玲们违反了厂规,你顶着误解和僧恨作出了将她辞退的决定。看起来,为了捍卫新制度,你是那样铁面无私,可是我问你,倘若戴巧玲与你也有某种联系呢?倘若她也有恩于你呢?你还会这样果断地挥下达摩斯利克之剑吗?反过来,如果小傅不是你的插兄,与你没有任何瓜葛,也不是你请他到明达厂来工作的,即便他为明达厂做出丰功伟绩,你还会为他遮盖为他周旋吗?原来你并不真正铁面无私,你的面子很软,私心也并不少,你也并不那样高尚那样完美,那样无可挑剔。”顾影谴责朱墨,也是为了自己的爱心去解剖朱墨,朱墨被她的严厉被她的逻辑被她的咄咄逼人震撼得大汗淋漓,仿佛她将他的胸膛剖开了,让他目毗进裂地看到了自己并不十分干净的心底。

顾影愈是犀利地解剖他,愈是深入地了解了他的两难处境,愈是为他担忧,愈是古道热肠地想帮助他拉他一把。顾影的口气软下米,用了一种极推心置腹又情意缝蜷的声音说道:“你真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书念得太多,人就迁腐起来。你不知道你这样做是掩耳盗铃地愚蠢,不仅与事无补而且引火烧身。检察院可以用读职罪和包庇罪起诉你,你们职代会已经做出了对你的最后通碟,一旦你这个厂长被撤职,小傅照样要被送上法庭。你的‘罪名’已经够多了,你还嫌不致命?还自己提供炮弹而且是颗重磅的,那么你的宏图大业呢?明达厂的辉煌前景呢?你所菇屹追求的一切的一切呢?”

仿佛眼门前挂着炽亮的太阳,朱墨醒酮灌顶般清醒,他赫然看见自己的脚下是黑洞洞狰狞的万丈深渊,仅差一步,自己就会跌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他舍不得明达厂舍不得刚刚开始的事业舍不得并不完美的家庭也舍不得眼前这位温情脉脉的姑娘,他的性格决定了他不可能与世无争,他要垂死挣扎。朱墨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顾影,软弱地求助地问:“现在……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顾影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抓住他的双臂,说:“马上到小傅家去,拉他一起去自首,检察院晚上有人值班的。一定要赶在职代会敦促令公布以前,赶在检察院下达拘捕令以前。现在就去,立即去!”朱墨腾地转身往门外跑,顾影跟在他后面喊,“骑我的自行车去,要快!”朱墨收住脚:“那你怎么办?”顾影一跺脚:“哎呀,这种时候还要管我,我有两条腿,不能乘公共汽车吗?”朱墨飞上自行车,箭一般地窜出厂门,顾影对着他背影喊:“明天电话联系―”

朱墨确实照顾影所说的那样到了小傅家,可是他没有进肠,他在小傅家门口犹豫了起来,他知道小傅的脾气,宁折不弯,岂肯自首?何况小傅还在做跟费玲娣一起生活的美梦,他哪里敢得罪费玲娣丈夫的亲戚呢?如果自己花费口舌去说服他,也许不是一时半刻说服得了的,万一被他拖住了呢?万一耽搁了时间呢?万一检察院拘捕令已经下了呢?万一职代会布告已经贴出去了呢?

朱墨左右镑徨,终于没有叩开小傅的家门。他骑上自行车,独自朝检察院去了。

凛君又一次拉开了射杀盐水女神的弓。

两天后的傍晚,残冬的晚霞像屏稀了的红药水涂在厂房与厂房之间的天幕上,一辆警车开进了明达厂。

陶珊春走到供销科门口,喊道:“小傅,你出来一下。”

小傅敞着皮夹克,笑着走了出来,说:“三老板,什么事?请我喝喜酒?”办公室里有笑声。陶珊春脸僵僵的,十分严肃。小傅忽然轧出苗头不对,站住了,看看她,面孔慢慢地朝走廊外转过去:走廊里光线暗,走廊的门框像一面白晃晃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一辆奇特的汽车,车顶上的红灯鲜艳夺目。有两个穿便衣的人正朝着他走过来,背对着光,面孔都黑糊糊的,像阎王殿里出来的黑无常。小傅像被人抽去了神经,麻木地站着。那两个人走到跟前,说:“你就是傅申生吧?”一边出示了拘捕证。小傅牙齿上下打战,格格地响,他说:“我要找朱厂长。”便衣说:“到了检察院再讲。”小傅不动身,他们就去拉他,一人拽住一只膀子往走廊外推,小傅挣扎着,伸出一只手拉住了门框,扭过头,朝着走廊大声吼:“朱墨―你在哪里?你这个犹大,你这个伪君子,你为什么躲起来?你他妈的没脸来见我吗?你比刘邦还心毒,你江山还没坐稳就开刀杀忠臣啦……”小傅的声音轰隆隆像雷滚过狭窄的山谷,走廊里的每扇门中都有脑袋在探出探进。朱墨突然出现在走廊尽头,他仿佛一个负荷沉重的老人,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朝小傅走来了。

朱墨站在小傅面前,凄惶地、伤痛地、内疚地看着他。小傅也看着朱墨,那目光却是仇恨得仿佛要撕裂了他一般。两个男人的目光纹杀了一阵,终于是朱墨先垂下了眼皮。

“对不起,小傅,为了我们工厂……”

“不要说漂亮话了,还不是为了顶乌纱帽?我祝你青云直上,官运亨通。”

朱墨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阿芬她们我会照顾的……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她!”

小傅目光的利箭终于飘落尘埃。小傅松开了手,小傅被推上了警车,警车凄厉地叫着开走了。

厂道上聚集起许多人,互相探问着,点点戳戳,喊喊喳喳。

“真作孽,小傅到底还是明达厂的功臣,听讲跟朱厂长一起插过队……”

“高鸟飞,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这个道理你还不懂?古往今来,不会变的,…”

“这下朱厂长的交椅好坐牢了……”

朱墨浑身血液都涌上脑袋,他想吼:“你们要我怎么办?我保护小傅,你们说我彻私不公;我揭发小傅,你们又说我忘恩负义,叫我怎么做人呢?!”朱墨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说,把这些话都咽到肚子里去,像吞下去一把石块,略在心口作痛。朱墨默默地从人们面前走过,无畏地接受目光的射杀。朱墨走进供销科,对供销科副科长说:“傅科长受审其间,他的工作由你负责,待会到厂长室来一趟,我们商量商量。”

朱墨回厂长办公室的时候经过医务室,他头一偏朝里望了一眼,费玲娣一如往常和蔼可亲地给人量血压间病情开药方,似乎这外面的一切与她毫不相干。朱墨恨不得朝那张风韵犹存的面孔狠狼揍上一拳,这个陷小傅于不清不白、陷自己于不忠不义的娇艳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