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新大陆公司对于范舞月来说,具备了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意义,更准确地说,新大陆公司已成了范舞月唯一的寄托。

每天上班,与郑仲平相遇,舞月排遗不了一种感觉,好像自己总被他的目光剥得一丝不挂,这感觉使她的精神又是萎琐又是亢奋。她恼恨郑仲平邪恶的目光,可是每天出门前她又下意识地刻意修饰自己。她记忆中从来没有为了朱墨而修饰过自己,她和朱墨的关系是法定的用不着用化妆来维系的,朱墨看她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被剥光的感觉,只是觉得甜蜜和安静。

自从跟郑仲平有了不正常的关系,舞月一看见郑仲平跟别的稍看得上眼的女人说话心里就难过,她想郑仲平是不是也在用目光去剥别人的衣服呢?舞月想起朱墨跟顾影亲热的那一幕,心中仍隐隐刺痛,这是因为她仍然爱朱墨的缘故。而舞月对郑刊,平的醋意完全出自于一个女人献出贞操后需要对方给予报答的私心。舞月虽然不爱郑仲平,但又抵御不住他的**,经常到他的住处与他度过销魂饭骨的时光。五十步笑百步有什么意义?她像落入沼泽的人越挣扎越下陷。

这天下午,奇奇跑到公司来找舞月,又是那么快乐那么灿烂那么风情万种了,舞月实在佩服她能够在经历了白先生的事情后这么迅速就从感情的死谷中爬了出来。奇奇一见她就大惊小怪地叫:“二表姐,怎么又瘦了?脸色还是不好,二姐夫还那样公而忘私呀?什么时候我来给他上一课,关于家庭和事业。”舞月慎怪地说:“轻点,现在上班时间,我们老板就在隔壁。”奇奇放肆地格格笑着,说:“二表姐也是银样徽枪头,就那么怕老板?”舞月被她说得心虚慌张,她总觉得奇奇是故意张狂想让隔壁的郑仲平听见。

郑仲平果然闻声跑了过来,笑着盯着奇奇说:“范小姐,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听你表姐说你马上要请我们吃喜糖了是吧?人逢喜事精神爽,范小姐是越来越亮眼了。”奇奇娇媚地膘了他一眼,说:“郑经理,说好话真是不费力气。人家这几天心情一点不好,皱纹都出来了。”郑仲平便直着眼睛凑近了一点,说:“哪里呀,我看你是越来越年轻了。心情为什么不好呢!”舞月实在不能忍受他们的眉来眼去,又担心奇奇露出白先生的事,连忙问道:“奇奇,你来找我什么事?”奇奇说:“我妈叫你下班到医院去一趟,有要紧事对你说。老太太神兜兜的,不晓得发什么兴头了。”舞月说:“这点事,你打个电话来就行了。”奇奇说:“人家想来看看你,还不领情呀?”舞月见郑仲平仍没有离开的意思,恼怒地瞥了他一眼,郑仲平却装着没粉见。这时他们公司的市场部经理跑来找舞月,见有客,便说:“我等等再过来。”郑仲平就说,“没关系,你们谈吧。”又对奇奇说:“范小姐,你表姐有工作,请到我办公室坐坐。”奇奇便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跟郑仲平并肩走进经理室去了。舞月觉得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都被他们扯了去,市场部经理跟她说点什么她一点没听进去,只是唔唔地敷衍着。过了一会儿,经理室的门砰地关上了,舞月真是如芒扎背坐立不安,拚命竖起耳朵去捕捉隔墙里面的声息,市场部经理什么时候离开的她都不知道。这一段时间对舞月来说如煎似熬,自己都听将到自己的神经紧张得咖咖蹦一根根断裂。她极想推门进去察言观色,却又不敢,生怕撞着难堪的动作,自己如何罢休?不罢休又怎的?好不容易熬到奇奇从经理室出来了,舞月立即虎视耽耽地盯住她,想从她脸上抓出点蛛丝马迹。看看奇奇仍是那样满不在乎痴头怪脑的神情,稍稍定了定心。便作出随意的口吻间:“谈了这么多时候,谈了点什么?”奇奇耸耸肩脚:“东拉西扯叹。郑仲平多少健谈,他讲你们公司的事,我差一点打磕睡。”舞月这才完全卸下了警惕,填道:“你也该找个正儿八经的工作做做才好,老这么游逛怎么行?”奇奇说:“二表姐,你别看我东****西逛逛,做的生意实实比你大呢。”说罢笑着告辞了,临出门又关照了一句:“下了班别忘了去医院看我妈,我已经代你向郑仲平请假了。”

奇奇一走,舞月就走进经理室,随手把门一关,冲着郑仲平埋怨道:“一下午把个大姑娘关在经理室里,给公司里的人看见什么影响?你稍微克制一点好不好?”郑仲平笑着亲了一下她的脸颊,说:“你怎么吃你表妹的醋?我有什么办法?她赖在这璧不走,我又不能赶她。她代你告假,说下了班你要去医院看姑妈,本来晚上新加坡一个老板请我们吃饭的,有什么办法?我只好答应她,省得她缠不清。”郑仲平说完又要来亲她,舞月虽还是恨恨地将他推开,心里的猜忌早已消除了。

下了班,舞月赶到医院,姑妈的手脚虽然还不大灵便,但神气已经清爽多了,护士说,老太太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了,口齿还算清楚,再住个十天半月,就可以回家休养了。舞月走到姑妈床边,轻轻叫了声,姑妈听觉还十分灵敏,忽地睁开眼睛,这眼神已经有活人气了。舞月轻轻捏住她的手,想找点慰间的词汇,一时文思枯竭。倒是姑妈先开了口,声音在喉咙里打转,有点含混,舞月把耳朵贴上去,还是能够听懂:“舞月,你,你去对……肖白讲,只要他……待奇奇好……我同意……快带奇奇……走,越快越好,越远越好……”舞月连连点头,说:“姑妈,我懂你的意思,我会去对奇奇说的,我……奇奇会记住你的……”舞月忍不住哭了。想着姑妈一辈子的相思一辈子的期待转眼化为乌有,而她却坚强地接受了这个酷刑,并且表现出人世间少有的宽宏大量,舞月不由得肃然起敬,从前对姑妈的种种埋怨都化作了对她的缕缕爱心了。

舞月本想等到奇奇来医院,先将这个消息告诉她,让她惊喜一下。可是等来等去,奇奇一直没露面。探病结束的铃已响过三遍,舞月只好先回家,不晓得这个鬼丫头又痴到什么地方去了!

舞月从医院轧公共汽车回家,已经精疲力竭、饥肠辘辘,到厨房看看,除了一堆脏碗,什么吃的也没有。婆婆说:“我和好好也是把昨天剩下的冷饭炒了炒胡乱对付了一顿,我想你外面总归有的饭吃的。”舞月说:“我今天是去医院看姑妈的。”舞月也没力气重新做饭,就从饼干罐头里摸了几片碎饼干填填肚子。婆婆忽然想起了,说:“小科晚快点的时候来过一只电话,讲他爸爸出差回来了,要你去一趟,还说不要忘了带张纸条。问他什么纸条,又嗯吱嗯吱地讲不清。唉,我真怕小科这孩子让他死去的妈妈伤心,偷钞票的事刚刚了结,不知又出什么花样经了。”舞月一边听婆婆唠叨,一边已经重新把大衣穿上了。婆婆看她这般模样,说:“什么要紧事?非今天晚上去呀?路上要一个多小时呢,太晚了吧?”舞月说:“我也不知道什么事,所以还是今天晚上去一趟,否则心总吊着。我骑自行车去,用不了多少时间。”舞月把最后一把饼千碎屑塞进嘴巴,便拉开门,浑身好像又上足了发条。她一直等着杨啸舟回来要找他算账的,杨啸舟这次出差时间特别长,已经等得舞月不耐烦了。临跨出门,舞月又回头关照婆婆:“俞老师,待会别忘了叫好好刷牙,睡觉前不刷牙,牙特别容易蛀。若是太晚了,我就不赶回来睡了。”

夜晚马路畅通,加上舞月紧赶慢赶,半个多钟点就到了杨家。舞月刚举手要按铃,就听得门里面有人在哭,边哭边骂,侧耳细听,是小科的声音:“……是你害死了妈妈,就是你害死了妈妈……”吮嘟螂哪,有玻璃迸裂的声音。舞月连连按门铃,门里的哭声戛然而止,但没人来开门。舞月再按铃,还高声叫:“是我,我是舞月。”

门终于启开了,杨啸舟依然故我,潇洒挺拔,热情洋溢地说:“舞月大稀客,请请请,坐坐坐,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又对小科使了个眼色,“小科,怎么坐着不动?快给二姨倒茶呀。”

舞月看见地毯上有一摊水迹,玻璃碎片已经收拾掉了。舞月拉住小科的手说:“那么个大小伙,个头都要赶上爸爸了,又哭又闹,给人家听见难听吧?”

“有什么办法?独生子女都娇惯得不得了。我也是上午刚到家,盘问了他两句功课,就委屈得要命。这样脆弱,以后怎样立身于世?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复旦大学学生会主席了。”杨啸舟说着,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膀。

小科倔强地一扭身躲开爸爸,红着眼睛对舞月说:“二姨,我爸爸他马上要结婚了,妈妈死了才几个月呀?我不要后娘,我要他赔我妈妈。”

舞月盯着杨啸舟的脸,问道:“是真的?”

杨啸舟并不回避,笑笑,说:“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小科说:“是你气死了妈妈,你老早就不跟妈妈好了,你最好妈妈死掉你好另外找女人!”

杨啸舟终于撑不牢绅士风度了,面孔铁青,低低地吼道:“你这个小赤佬,胡说八道!你偷钞票没把你送去劳功教养算是便宜你了,头颈再硬翘翘,你给我滚出去!”

小科也不示弱,冲着他父亲喊:“我不怕,要摊牌,我有证据,你敢不敢跟我去公安局?”

杨啸舟端正的脸拧歪了,朝舞月一摊手说:“你看看这孩子没人管教学得流里流气,要挟我,我辛辛苦苦到处卖嘴皮子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养你这个孽障吗?!”

小科说:“你才不为我呢,你是为你自己……”

“小科,不好这样对大人说话的。”舞月摇摇小科的肩膀,“快回自己房里去睡觉,大人的事你不要插手,一门心思复习功课,你要考上大学了,妈妈在九泉之下才会高兴啊。”小科艰着身子不动,舞月边推边拉,好不容易才把他劝进去了。

舞月从小科房中出来,看见杨啸舟埋在沙发里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她突然发现这个曾经是她姐夫的男人已经不那样英俊了,他正垂着脑袋,露出脑顶心一块头发稀疏,隐约可见光光的头皮,脸皮像风千的苹果,老态毕露了。她对他产生了一点怜悯,毕竟是他伴着姐姐度过了短暂的生命。

“舞月,你帮了大忙了,你不来,这孩一子不知要跟我闹到什么时候,他跟他母亲感情很深,唉,我也叫作没办法……你要喝点什么?咖啡?茶?还是来点香槟?"杨啸舟见了舞月又打点起精神说。

“我喝白开水,我自己倒。”舞月将一杯凉开水咕咕灌下肚,让心中的火气熄灭几成,然后不动声色地问:“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

杨啸舟闷着头说:“我不想操办酒席,都这个年纪了,何必大张旗鼓?搬过来住就是了。”

“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一个很普通的女人,也不漂亮,也没什么才华,我只是想找个人管管这个家,管管小科。你应该晓得,两个男人撑不起一个家的。”杨啸舟用很无奈的口吻说。

舞月微笑着很理解地点点头,忽然直逼住他的眼睛,她是你交往的第几个女人啦?”

杨啸舟吃惊地抬起头,说:“舞月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别和信小科的胡言乱语,小小年纪就钻这种牛角尖。这个人是我一个老同学介绍的,虽然也有轻挑的女子自动送上门来,说句心里话,我一个都看不上,跟你姐姐不好比的。”

舞月看着他做戏做得像真的一样,不由得冷冷一笑,说:“你这个大理论家怎么那样健忘?你大概忘记了这样一个女人,人家景仰你的名气,想求得你的帮助,你却动了邪心,用你那高深的新潮理论去挑逗人家,引鱼上钩。到底是满腹经纶,手段与众不同,墨水喝多了,肚子里不清不白。”

杨啸舟一拍大腿叫起来:“哦―你讲的是书月班级里那个女学生的母亲呀,简直是天方夜谭,我真要找女人也不会看上她呀!这件事情都是你姐姐引出来的,耳朵里一点骨头也没有,人家捧她两句,说范书月你丈夫的文章怎么怎么好,她就忘乎所以,大包大揽。那女人丈夫要离婚,她想不通,寻死觅活,让我去开导她,把我当作妇联干部了。我不好驳书月的面子,只好去试试。我只说了几句话,我要了解一下他们夫妻感情破裂的原因吧?刚问了点实质性的间题,她就跳起来骂我流氓、下作坯。唉,中国劳动妇女的闭塞、守旧,受传统观念束缚,虽然妇女解放口号喊了几十年,表面上妇女走出家庭参加工作,自由婚恋,可是在她们的心底深处,封建传统的三从四德还很顽固。我知道,我可以一般性地劝劝她,和她一起谴责谴责喜新厌旧的陈世美,她就会当我大恩人了。我只是想从根本上启发她作为一个人的自觉和自信,从人性方面多谈了几句,想不到真正是对牛弹琴、挑雪填井,白费些唾沫倒算了,还沾了一身羊骚臭,你说憋气不憋气?”

舞月静静地听着杨啸舟巧言如簧地为自己解释,她不想狗肚鸡肠地盘问细节考据戴巧玲与杨啸舟孰是孰非。杨啸舟愤愤地说完了在等着她的反应,她便淡淡地冷笑着把姐姐临终愤书疾就的那张纸条摊在他面前,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杨啸舟拿起那张纸条,面孔上的皮肉紧张地蠕动了一阵很快又恢复了正常。杨啸舟毕竟久经沙场,什么样的阵势没见到过?杨啸舟将那张纸条把玩了一阵,含笑望着舞月,说:“你确实是个很有心机的姑娘,女人像你这么有心机很少有的,你姐姐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你的潜能,她一直说你单纯幼稚,好像没有她的保护你就寸步难行。其实,你姐姐比你单纯多了!”

舞月哼地冷笑了一声:“承蒙你夸奖。天下女人并不是都像我姐姐那样好户头,任你欺骗、玩弄。如果我姐姐有一点我的心机,就不会被你气死了。不过,你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了,我可以凭这张纸把你这位大名鼎鼎的社会伦理学家送上法庭。”

杨啸舟笑了起来:“就凭这几句话吗?能说明什么?一个妒火中烧的女人在吃醋。范书月虽是先进模范,可先进模范的女人也会吃醋,吃醋是女人的天性。”

舞月咬牙切齿地说:“至少会让你在社会上名誉扫地!”

杨啸舟说:“我名誉扫地,对你姐姐有什么好处?一个受人尊重的先进教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仅仅为了一点毫无根据的怀疑醋心大发气噎而死,这和一般的市俗女人有什么两样?她的光辉形象顿时黯然失色,人们也许一时七会同情她可怜她,可时间长了就会淡忘她甚至鄙弃她。你愿意让书月的死蒙上这么一层阴影吗?”

舞月看着杨啸舟深思熟虑的脸真想煽他两下耳光,可她不得不承认杨啸舟说得有道理。现在公安局为姐姐下的死亡结论很顺理成章,以身殉职,劳累过度突发心脏病而死,这和姐姐先进教师的形象很吻合,一部生命交响曲最后奏出了最强音符的华彩篇章。可是,如果把真象公布于世呢?姐姐虽然死了,却还要招惹无端的流长蜚短。姐姐生前最爱名声,她一生为名声所累活得够辛苦了,死了何必再去破坏她的名声她的完美的形象呢?还是让姐姐安息吧,让姐姐的名字与她的光辉形象永垂不朽吧!

杨啸舟见她沉吟不语,知其心已动,又说:“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真实情况的,我和你姐姐的夫妻感情早已破裂,夫妻关系也名存实亡。这并不是因为我的见异思迁,实在是因为我们俩在思想方式价值观念人生理想等诸方面分歧越来越大,以致到了格格不入的地步。我研究探讨的理论是宏观的超前的新颖的现代的,而她却像个出土文物,死抱着五六十年代的道德标准整天鸡毛蒜皮地跟你算账,弄得我焦头烂额。我曾经提出过离婚,可是书月不同意。我知道,她不是因为爱我,而是爱她自己在人们眼中的形象,她不愿在人生的舞台上扮演一个失去了爱情而离了婚的女人的角色,因为社会分配给她的角色一直是光明的祟高的幸福的完美的。她对来采访的记者把我吹嘘得天花乱坠,如何如何地爱她、文持她的工作。有老同学来做客,她总要在他们面前做出跟我情深谊长的模样。我讨厌这种虚伪,可是又不得不违心地依从她,因为,我们曾经真心实意地相爱过呀。后来,我们达成了协议,维持婚姻现状,但保持互相的独立,互不干涉对方的自由。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虽然我不爱她了,但我对得起她,哪次出差我不给她带名贵的补品补药?我让她住进了舒适宽敞的房子,让她扫地用吸尘器洗衣用洗衣机烧饭用电饭锅和微波炉,让她不用天天为油米柴盐生活琐事操心,全副精力扑到她的工作上去。你说说,我还要怎样待她才算好呢了”

“你是给了她物质上的满足,可是,你却在精冲上摧毁了她的自尊,你这是杀人不见血啊。”舞月恨恨地说。

“我理解你的心情,痛痛快快地骂我一顿,你心里会好受些。可是,你理解不理解我呢?我若不在精神上摧毁她,她就要摧毁我,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们之间的争斗也是你死我活的呀!”杨啸舟有点激动地站了起来,在房间里瞪瞪瞪瞪走过来又走过去,又在舞月跟前站住了,唾沫飞溅地说:“我做的一切她都看不惯,我去参加社交活动,她骂我交际花。我的著作到处获奖,受到许多年轻读者的拥戴,她却说我歪门邪道蛊惑人心,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的每篇文章都是在她的骂声中写出来的。我分到了这套住房,是领导上对我取得成就的嘉奖,她住要住的,却指责我以权谋私,言行不一。有时我开会带回点礼品,她就要盘东问西,好像我偷来的抢来的,她以为永远过着清贫的生活,永远不坐轿车不穿西装不上馆子的人才是正派清白的人。我是个搞逻辑思维的研究者,成天有个女人在耳边叨叨叨,这不等于慢性自杀吗?她不也是杀人不见血吗?”

“好了,你不要说了,现在,你已经彻底战胜了她,摧毁了她,你还不满意吗?”舞月无限伤感地走到窗前,对着黑沉沉的夜空揪然出神。姐姐永远幸福美满的面庞仿佛就嵌在夜空中俯视着她,姐姐驮着这块幸福美满的石碑走了半世,终于走不动了,旬然倒下了。这块石碑并不是别人压在姐姐身上的,而是姐姐自己把它搬到身上来的。舞月想起自己和朱墨之间危若累卵的关系,应该是了断的时候了,舞月决意掀掉背上的石碑,让自己活得比姐姐轻松和自由。她默默地仰面对姐姐说:姐姐,请原谅,我向杨啸舟妥协了,投鼠忌器,我实在不想有丝毫损害你的荣誉和名声!舞月果断地拿定了主意,杨啸舟说得很对,她比姐姐有JLN机多了。她只恨便宜了杨啸舟这个伪君子,她转过身子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说:“杨啸舟,我祝贺你大获全胜!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吧。”杨啸舟带着胜利者骄傲的笑看住她。

“你要结婚没人拦你,但必须在姐姐一周年忌日之后!”其实舞月也清楚,什么时候结婚对杨啸舟来说只是个形式间题,可是,拖晚一点,在姐姐的颜面上就好看一点。不要让人觉得姐姐尸骨未寒,姐夫已迎新人,好像姐夫对姐姐极容易忘情似的。

“我答应你的要求。”杨啸舟爽快地说,又掂起桌上书月留下的那页纸,笑着间舞月:“那么,它呢?”

舞月轻藐地瞥了他一眼,心想:原来你还是心虚的。她说:“留它何用,烧了吧。”

舞月捏着那张纸就像捏着姐姐柔软的手,心中悲切难忍,泪水盈满眼眶。杨啸舟取出高级打火机,打出一束蓝莹莹的火苗,凑了过来。他的手也微微颤抖着,点了两次才点着,纸条腾起火舌,霎那间化为灰烬。舞月双手捧起那堆纸灰,用臂肘顶开窗户,挥手一撒,纸灰在夜幕中飞扬开米,像一群黑蝴蝶。

风扑打着舞月的双颊,灌进她的口中,堵得她透不过气。可是,舞月觉得那风虽是猛烈却不寒冷,反而有点温湿。她有点奇怪,转而又豁朗了,残冬就要过去了呀。

第二天早上,舞月来到公司,看见玻璃板下压了张纸,是郑仲平留条:“范小姐,昨晚给你打电话你不在家,新加坡冯老板约我一起去无锡谈一桩生意,大概三四天就回来,你多辛苦点了。”舞月征仲了半天,好像松了口气,又好像有点惆怅,她本打算今天约郑仲平一起吃午饭,跟他认认真真地谈谈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她不愿意背上驮着个幸福美满的石碑却又偷偷摸摸地做人情妇,她觉得这样生活下去太可耻太卑鄙。如果郑仲平待她是真心,那么她就正大光明地离开朱墨跟他结婚,她决不愿重蹈姐姐的覆辙。

郑经理外出,公司各部门头头都来找舞月请示汇报,人来人往,一上午时间倒也很快地过去了。中午,舞月买了一份快餐端到办公室来吃,一边打电话找奇奇,她要把姑妈的意思告诉奇奇,接下来,就该帮奇奇操办婚事,又是要忙得昏天黑地。舞月挂了几处电话都没找到奇奇的人,奇奇从来神出鬼没。舞月总觉得在自己的前后左右不知哪个角落里隐藏着令人优患的东西,可她却抓不到它。舞月当天晚上又找奇奇,仍没有找到,晚上11点钟和清早六点钟打电话到她家,家里都没有人接电话,这说明奇奇没有回家睡觉!那个令人忧患的东西又朝舞月逼近了一步,不过她仍然抓不住它。

奇奇又失踪了。

第三天傍晚,舞月怀着一丝侥幸到医院去候奇奇,她想奇奇是保证过的要服侍姑妈到底的,再有什么事也不能摔下病人不管吧?可是她在姑妈病床边坐到八点多钟仍不见奇奇来,她好像已经抓住那个令人忧患的东西了,惶惶不安地离开了病房。

舞月将探病的木牌掷还给门房,无精打采地跨出医院大门,忽地眼门前一亮,穿着鲜红羽绒衣的奇奇正穿过马路朝医院走来。

“奇奇―”舞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样兴奋地欢呼起来,她好像觉得奇奇身后有一辆很熟眼的小轿车一晃而驶远了,她慌慌忙忙地要跟奇奇说话,就把这个疑惑给放跑了,“奇奇,这几天你跑到哪里去了?”

奇奇双颊排红,眼波闪闪,好像吃了什么仙丹灵药,美得令人炫目。舞月看着她心口隐隐作痛。奇奇并不回答舞月的间话,却反问舞月:“二表姐,我妈怎么样?好点了吧?”

舞月憋足气,大声地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姑妈想通了,答应你跟白先生的事了!”

舞月期待她惊喜地跳起来,可是奇奇一点不激动,冷淡地说:“不要搞了,我怎么可能再跟那个不仁不义的老家伙结婚呢?那样我真的不像个人了。”

舞月凉了半截,仍不甘心,迅速想了条理由,说:“你可以利用他出去了再说嘛。”

奇奇莞尔一笑,说:“二表姐,我用不着靠那个老头了。”

舞月的心沉下去又被吊起来:“什么?”

奇奇忽然抱住她的肩膀,附在她耳边轻轻说:“郑仲平向我求婚了!”

舞月觉得头脑不是自己的了四肢也不是自己的了五脏六腑都不是自己的了,她被人支解了。奇奇神采飞扬地说些什么,鲜红的嘴唇像只万花筒不停地变幻着花样。

奇奇终于发现舞月有点不对头,说:“二表姐,你怎么啦?脸上都是汗?”

舞月用力推开奇奇的手:“没有什么,我先回去了,你上去看……姑妈吧!”

“你行吗?”奇奇追着她的背影问。

“行,我行……”她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很怪,像老鸦枯噪。她迷迷吨吨地朝前走去,茫茫尘世何处是归程?她已无脸面对朱墨,在朱墨面前她是个罪犯。不过她好像并不后悔,再让她厮守在那套公寓里过宁静的家庭主妇的日子她已不能忍受,她是想等朱墨跟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的官司打完了以后再找他开诚布公谈一次的。她不忍心伤害朱墨却已经伤害了朱墨,哪怕一百次一千次地回想朱墨和顾影在肇嘉洪路上发生的那一幕也无法减轻她对朱墨的负罪感。一想到自己会如何地伤痛朱纂,她就对郑仲平咬牙切齿地憎恨,都是郑仲平把自己弄到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她想她不会饶恕他的,她要向他索讨一切,她要破坏他和奇奇的婚事,她要揭露他流氓成性玩弄女性的丑恶嘴脸。她觉得愤怒像火药般填满了自己的身体,只要点着引信,自己就会爆炸。

舞月不知不觉又回到公司所在的宾馆,她在大堂里给郑仲平的房间摇电话,没人接。她现在很清晰地想起刚才在医院门口看见从奇奇身后驶走的那辆轿车就是郑仲平的车,什么新加坡冯老板,不知是从哪里杜撰出来的!舞月决定守株待兔,郑仲平总要回来睡觉的。她坐在大堂的皮沙发椅里,浑身上下冻得嗦嗦抖。她想她的形象一定很可怕,大堂应接生好几次打她身边走过,用怀疑的目光横扫着她。她实在太疲倦了,被这种不伦不类说是失恋又不是失恋的感情折磨得精神萎靡不振。她迷迷糊糊打了个磕统,还做了梦,梦里的东西记不清了,但是总觉得心口压得很紧,冷得要命,却还出汗。她死劲从难受的梦中醒过来,睁开眼,看见郑仲平站在她跟前。

“咦,舞月,你干什么坐在这里?为什么不上去?”郑仲平奇怪地问。

舞月脑袋胀得很厉害,恍惚地说:“你不在……”

“真傻,你不是有钥匙吗?”郑仲平一把将她从沙发里拖起来:“你看看,手冰冰凉。我刚刚到上海,先把冯老板送到宾馆,一进门就看见你,心里好高兴。”

舞月四肢无力,由郑仲平搀着进了电梯上了楼。郑仲平开了门,舞月立在门廊里感到心脏拚命胀大好像就要撑破胸膛。她想她之所以要等郑仲平回来是有件很重要的事找他的,可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这时,她感到身体被抱住了,急风骤雨般的吻落在她脸上和颈脖上。过了一会,郑仲平像平常许多次一样,将她横抱起来轻轻地放在**。郑仲平兴致勃勃地脱西装解领带,一边开始用目光将她一层一层补开来。舞月打了个寒嗓,一翻身坐了起来。郑仲平笑眯眯地说:“不要着急,我来了嘛,乖乖的,快躺下……”舞月满脸通红地喊起来:“郑仲平,你这个流氓,你已经向奇奇求婚了,还敢和我……”舞月说不下去了,气噎地拚命咳嗽。

郑仲平吃惊地看了她一会,便默默地重新套上西装,到冰箱里拿了罐啤酒,扑地打开了,咕咕地喝起来。

舞月咳停了,冷笑着说:“你怎么不响了?不敢承认?心虚了吧?”

郑仲平将啤酒罐往茶几上一放,毫无惊慌羞愧之意,坦然地看着舞月,说:“我是打算找个机会告诉你的,我总要找个老婆成个家吧?”

舞月想间:“那你为什么从来没跟我谈起结婚的事?”但话一出口就变成了:“那你为什么还要拉我进你的房间?”

郑仲平说:“这有妨碍吗?你现在有丈夫有家,可并不妨碍我们来往呀。我和奇奇结婚同样不妨碍我们保持现在的关系。奇奇想出国,我把她送出去,我们不是照样自由自在吗?”

舞月震惊地看着郑仲平保养得红红润润的脸,原来他从没有打算和她一起生活,高傲的舞月对他来说只不过和他生活中的许多女人一样,并不特别珍贵。一个女人把不住这道关,她就在男人面前失去了自尊失去了平等。你一旦满足了他,你在他眼里就不再神秘不再神圣不再洁白,他就不会再珍惜你迁就你向你顶礼膜拜了。舞月痛悔不及,泪如雨下,恶狠狠地说:“你不要打如意算盘,我会把一切告诉奇奇的:”

郑仲平哈哈笑起来,说:“奇奇才不会在乎这些呢。再说,你以此来要挟我,不是把你自己也降低了吗?我是十分欣赏我们之间的默契的,我们互相需要互相给予互相得到,不是这样吗?”

此刻,舞月已经心灰意冷,她只想尽快离开这房间,离开这污秽和鲤靛。她抹去眼泪,迅速地跳下床,穿上鞋子,然后理理衣服和头发,昂然向门外走去。

“舞月!”郑仲平在她身后叫了一声,她立定了,郑仲平说:“倘若18年前你嫁给了我,今天,你就有资格来干涉我的生活了!”

原来,郑仲平只是想向她讨还年轻时的一笔情债!舞月觉得腻味透了,舞月不再说一句话,舞月连头都懒得回,她径直走出了房间。她走出去了,满脚都是泥泞,面前纠葛着一片片的荆棘,但是她还是费尽全力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