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夭气出奇地明朗,太明朗了也让人觉得怪诞。从窗口望出去,蔚蓝的天空上什么杂质都没有,就像一大块刚刚用水冲洗过的蓝玻璃。亦如舞月此时此刻的心境,空空洞洞;亦如舞月走过的30多年的生命,什么都没有留下。舞月想,待会儿自己就要在这么空洞这么一无所有的天空中飞行,没有任何依托,会不会掉下来?
舞月转过身子,寸阴若岁地环顾着这问自己亲手筑起的爱巢,墙上的风景画、五斗柜上的瓷娃娃、茶几上的文竹盆景、**的驼黄锦缎大靠垫……都是舞月亲手选购亲手布置每天亲手把它们整理得错落有致、绕有情趣,而现在,她又将亲手将它们抛弃,抛弃自己曾经纯真的青春,抛弃自己曾经无邪的爱情。舞月的心紧紧缩成一团,她甚至希望突然天崩地塌,使她不能成行。
婆婆在10点多钟的时候突然对她说要去看看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同事,不能送她了。舞月便说:“俞老师,是不用送的,你忙去吧,自己保重啊。”婆婆看也不看她一眼,拉开门就走了出去,还把门重重地砰地一声关上。舞月知道,这是婆婆对她此行表示的深恶痛绝的反感。婆婆认定她已变心,她要抛弃丈夫和女儿了。朱墨再三跟婆婆解释,舞月只是去探亲,舞月没几个月就会回来的,可是婆婆目光如炬地望着儿子说:“你不要傻了,你怎么一点不懂女人的心?范舞月此一去再也不会回来啦!”
舞月又一次地震惊婆婆无所不至的洞察力。的确,她一旦路出了这个家门,她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化了几个夜晚和着泪水给朱墨写了一封长达十几页的信,她向他坦白了她和郑仲平的关系,她请求他僧恨自己鄙弃自己从而忘记自己。她向他剖析了他们之间的种种分歧以及无法弥合的裂痕,但是她请他相信,她仍然一如既往地、刻骨铭心地爱着他,正因为她爱他,所以不得不离开他,她不能委屈他、勉强他、裹读他。她把他们婚姻无可奈何的破裂归罪于变幻莫测的尘世,她的心被惯坏了,像一只挣脱了金锁链的小鸟,无法禁锢了。舞月衷心地祝愿朱墨能尽快地获得幸福,她说她看得出来,他喜欢那个朝气蓬勃的女记者,女记者也喜欢他。只要他开一声口,她马上会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并且不附带任何要求。最后舞月祝朱墨事业一帆风顺,蒸蒸日上,她知道男人真正爱的是他们的事业。舞月曾经多少次要跟朱墨说这些话,每次话到唇边又咽下了,她害怕目睹朱墨悲愤绝望的神情,害怕面对面地接受朱墨对她的仇恨与唾弃。她才决定留下这么一封信,她准备临上飞机前将它投入邮筒,这样,当朱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她已经在万里之遥的旧金山了。现在这封信就放在她风衣的口袋里,沉甸甸的。
“二表姐,怎么还稳坐泰山?要误飞机了!”奇奇风驰电掣地闯了进来,哇哇地喊着,她一手拎起箱子,一手拖住舞月的手往外走,一边还吩咐着:“小科,你拎那一只箱子。好好,小旅行袋你背得动吗?快快快,仲平的车在下面等着呢!”
“我跟郑经理说过,不麻烦他的,你怎么又把他拖来了?”舞月恼火地说。
“我是叫他别送别送,可他非要送,把一个好重要的会面都推了,他对你一往深情嘛。”奇奇眉飞色舞地说。其实,奇奇非逼着郑仲平来送舞月不可,说这是考验。你不敢去送舞月吗?那就是旧情难断。奇奇要亲眼看着郑仲平挥手断绝了舞月,那样她才痛快。
舞月不想跟奇奇解释什么,太无聊了。她们下了楼,舞月一眼看见郑仲平站在他的奥迪车边,似笑非笑、想笑又收敛住笑地盯着她看。舞月便礼节性地朝他点点头,说:“郑经理,又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
舞月看见自己叫的出租车也来了,便将好好拉到一旁,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说:“好好,帮妈妈把这封信丢到弄堂口的邮筒里去,快!”
好好看看信封,奇怪地说:“妈妈,给爸爸的信为什么还要寄到工厂里去?晚上我交给爸爸就是了。”
“小孩子,不要问东间西,叫你丢到邮筒里去嘛!”舞月推了好好一把,好好就撒开腿奔到弄堂口去了。
舞月执意不肯坐郑仲平的车而要坐出租车,郑仲平只好说:“奇奇,你陪陪舞月。小科、好好,上郑叔叔的车吧。”郑仲平看着舞月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钻进了出租车,不由得摇摇头暗自好笑:这是何苦来呢?非要把心里的怨气摆在面孔上,弄得大家都别别扭扭,尴里尴尬的。他觉得舞月跟朱墨确实很般配,他们都那样固执,不肯稍微地变通和洒脱一点,迁腐地维护着自己可怜的尊严,他们的悲伤都是自己寻的。世界上有些事情何必那么认真?只要稍稍抬抬脚或者低低头不就过去了吗?
舞月跟奇奇坐在出租车里,千年难得地默默无言。司机放了一盘节奏强烈的摇滚乐曲,小小的车厢像一只被人猛击着的皮球剧烈地弹跳着,弄得舞月头昏脑胀,她对司机说:“小师傅,开轻点行吗?”
“二表姐,干吗开轻点?多来劲啊。”奇奇的脚跟着乐曲打着拍子,说:“这点你就受不了,仲平说,美国的生活节奏就像摇滚乐,你怎么适应呢?”
舞月一听她仲平仲平地叫就肉麻得难以忍受,连忙转移话题,说:“姑妈好吧?我实在太忙,临走也来不及去向她告别。”
奇奇说:“我妈你就不用操她的心了,共产党人的意志是钢铁做成的,这几天爬起来练大字了,尽抄毛泽东的诗词,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那个白老头给她来了好几封信,我妈不看,我也懒得看,都撕了。”
舞月长叹一声:“我们永远比不上姑妈她们那一辈呀!”
奇奇说:“你不要搞了,我们比她们那一辈强多了,像她们那样生活,又辛苦又枯燥,我一天都过不下去。”
舞月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口间道:“你……什么时候结婚?”
“仲平说,他再干两年,以后回美国总公司,我们到美国去举行婚礼。”奇奇微笑着说。
舞月暗自冷笑了一下,郑仲平,你又玩什么花招?她思忖片刻,决定还是提醒奇奇,便说:“你,对他有把握吗?”
“二表姐,你也太小看我了,我范奇奇制制他郑仲平还不是三只指头捏田螺?告诉你吧,我又怀孕了。他每次都叮嘱我吃避孕药,我就吞颗维生素C哄哄他。”奇奇说着,格格格地笑起来。
舞月打了个寒颤,忍着恶心,淡淡地说:“那我在美国等你。”
奇奇忽然想起什么,说:“二姐夫今天怎么不来送你?”
舞月不动声色地说:“他有个很重要的会议,我们老夫老妻,没那么缠绵。”
奇奇说:“二表姐你也不要装潇洒了,我看得出来,这回你是真的同他拜拜了!”
舞月心里一阵刺痛,忙转过脸看窗外,装着没听清奇奇的话,王顾左右而言他:“哦哟,这里什么时候开出一片商场啦?”
即将竣工的林立的高楼飞快地闪过,舞月记得,去年她们到机场接母亲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废墟。
别了,朱墨,别了,我的爱!
舞月突然很想放声大哭一场。是她自己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乱糟糟的,她只好远走他乡,不管彼岸会遇到什么,她必须重新生活。
别了,姐姐,别了,我的亲人!
舞月现在知道自己比姐姐更渺小,更可怜。不管怎样怀疑和徘徊,姐姐最终还是坚持了自己的东西,维护了人格的高尚,姐姐可以向心无愧地离开人世。而自己呢?却狂躁地轻率地抛弃了自我,让人站污了清白。拥有的失去了,想得到的却没有得到。她将像一片浮萍,不知今后将漂向何方?
汽车一路上连连吃红灯,城市到处大动干戈,修路架桥造高楼,马路拥挤,堵塞,迟缓。车到机场,时间己经很紧张,舞月匆匆验票寄行李,没有一点时间让她跟送行人说长道短。这样很好,免去了许多难堪。舞月在跨进红色通道口的那一刻才很平静地朝奇奇和郑仲平说了声:“再见!”她又伸出手拍拍小科的肩膀,笑着说:“二姨在美国等着你考上大学的好消息。英语要抓紧学,托福考出了,才可以到美国留学呀。”只有在拥抱好好的时候,舞月心头才涌起别离的伤感。不过她也感到一丝欣慰,她还拥有好好呢!她亲亲好好的脸蛋,轻轻说:“要听爸爸和奶奶的话,乖,妈妈一到就给你打电话。”
舞月通过了海关的检验,走进了红色通道,她匆匆地走着,通道很长,像一只啤酒瓶的瓶颈。她走到瓶颈头上,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眼光忽然定住了!舞月在好好苹果似的小脸旁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可亲可爱的面庞,那笔直的鼻梁,那凹陷的眼窝,那宽宽陈嘴唇!他怎么来了?他的会开完了?他为什么述要赶来?他们不是已经告别了吗?可是他真的来了,此刻他的眼睛正直逼逼地看着她,这眼神好遥远啊,在那个小山村的那间上坯房里,他第一次拥抱她的时候就是这样直逼退地看着她的。他举起手朝她挥了挥,舞月的眼泪被他招出来了,她忍不住朝他奔去。可是,广播里响起了催促登机的呼声,朱墨朝她摆摆手,示意她赶快登机。舞月收住脚步,送给他一个哀哀的飞吻,别转头走了。她不能再看他一眼,有一涨无边无际的网正兜头朝她罩过来,她不能被它罩住,否则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冲破它了。
舞月走了,走向陌生的彼岸,把她所熟悉的一切陈旧都摔在了身后。
好好去送妈妈上飞机的时候快快活活,她感觉中妈妈就像去出差一样,没几天就会回来的,就会给她带许多许多漂亮衣服的。晚上,爸爸叫好好搬到大**去睡,好好不肯,仍然睡在沙发上,她不愿占了妈妈的位置,好像妈妈永远不回来似的。早上起来,她觉得家里冷冷清清。平常,妈妈会轻轻地拍拍她的脸,说:“好好快起床,妈妈给你拿好衣服了。”妈妈最会搭配衣服,所以好好每天到学校总是山青水绿的。爸爸已经上班去了,好好起来不晓得该穿哪套衣服,把抽屉里的衣服统统倒出来,这件穿穿,那件穿穿,都不好看。最恨的是没人梳小辫子了,奶奶在叫:“好好,我来给你梳头。”好好说:“不,我自己会梳。”好好不要奶奶梳辫子,太老式了。好好自己梳头,手都擎得疫了,还没有梳得满意。于是好好开始想念妈妈了,妈妈不在,生活中少了许多乐趣。放学回家,好好功课也不做,呆呆地团在沙发里翻来覆去地想妈妈,妈妈的动作妈妈的神态妈妈的声音妈妈的笑容,妈妈虽然说过,安排好了一切就来接她,可是要多长时间才能安排好一切呢?要是外婆的那个丈夫不愿意呢?她要过多长时间才能看见妈妈呢?想着想着,好好就哭了,眼泪像流不完的小河水。好好从抽屉里拿了一筒雪白的卫生纸擦眼泪,一会儿就濡湿了一团,又扯下一团,一团一团湿答答的卫生纸丢得满地都是。奶奶看见了叫起来:“要死啦,这纸头三块多钱一筒呢,就被你这样搞光啦?你没有手帕呀?”好好不睬奶奶,继续哭,狠狠地撕着卫生线擦眼泪。奶奶便阴沉着脸说:“哭,有什么好哭的?你妈妈心里哪里还有你呀,就想着自己花天酒地去了!”好好冲着奶奶叫起来:“不许你说我妈妈的坏话!”
好好全神贯注地哭,有滋有味地哭,哭了很长时间,把一筒卫生纸差不多用完了。这时候电话铃响起来,好好仍蜷在沙发里,她不高兴去接电话,现在还有比好好想念妈妈更要紧的事吗?奶奶喊:“好好,听电话呀,我在马桶上!”好好还是不动,只顾抹眼泪,两只眼睛像两颗大桃子。电话铃一遍一遍百折不挠地响着,奶奶又叫了起来:“好好,大概是你妈妈!”好好呼地像头小鹿般窜上去油氏起话筒:“喂―”
“是好好吗?”妈妈温柔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就像在她身边。
“妈妈,你回来啦?”好好兴奋地大叫。
“傻孩子,妈妈是在外婆家给你打电话呀。”
“哎呀,那么远,声音就像在隔壁一样。”
“好好,你乖吗?”
“我想妈妈,妈妈你快点回来好吧?”
“妈妈也想好好,妈妈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吗?”
好好捧着话筒呜呜地哭起来。
“好好别哭,眼泪流多了,眼睛会变得难看的。”
“妈妈,我不想到外婆那里去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妈妈会回来的,现在妈妈要你帮妈妈做一件事,好吗?”
“好的好的,妈妈你说什么事!”
“你还记得妈妈上机场前让你投掉的那封信吗?”
“记得。是给爸爸的信,寄到爸爸厂里去的。妈妈,对不起,我忘记告诉爸爸了。”
“幸好你没告诉爸爸呀。妈妈想来想去,又不想让爸爸看这封信了。妈妈算算这封信恐怕刚刚寄到爸爸厂里,你赶快打个电话给爸爸,叫他千万千万不要看那封信,拿到了也别拆。你跟他说,妈妈晚上再打长途电话来,妈妈有很要紧的话跟他说。妈妈刚才给爸爸厂里打电话,老占线。妈妈在这里电话不能打得太长,要花好多好多的钱,所以妈妈只好求好好帮妈妈做这件事了。”
“妈妈,你为什么不让爸爸看信了?”
“妈妈不能在电话里解释,反正这件事你一定要替妈妈办到。要是爸爸看了那封信,妈妈就永远回不来了。”
“妈妈,你一定要回来的,我马上就给爸爸打电话!”
“好好真乖,晚上妈妈再给你们打电话,现在妈妈挂了啊。拜拜!”
好好放下话筒又马上拿了起来,狱爸爸厂里的电话号码。奶奶从厕所跑出来问:“你妈妈讲点什么呀?”好好根本顾不上回答,老是忙音,好好一次一次地拨,总算拨通了。总机说:“找谁?”好好说:“找我爸爸,朱厂长。”总机说:“全厂的人都在大礼堂开会,怎么找呀?待会再打来吧!”好好看看墙上的钟,三点多了。邮递员下午总归四点左右来送信的。好好想起妈妈说的话:“要是爸爸看了那封信,妈妈就永远回不来了。”好好等不得了,决定到爸爸厂里去找爸爸,要是爸爸拿到信了,她就把它抢过来!好好已经学会骑自行车了,骑上妈妈的小凤凰一会儿就到爸爸的工厂了。好好跳起来就往门外冲,奶奶追着她的背脊说:
“功课还没做,野到哪里去?”
“找爸爸,妈妈叫我找爸爸―”
明达厂上下一派喜气洋洋。博览会金奖使虹牌DHC系列跃上龙门,它喻示着荣誉、奖金和灿烂的前景。全厂职工的心从前两个月的困惑和忧虑中摆脱出来,沉浸在欢乐与**之中了。
上午,市企改办在这里组织了改革试点现场观摩,报纸电台电视台都派出了最得力的采访记者。下午,又在职工食堂举行了隆重的庆功大会,局和公司的主要领导都出席了,彩旗飞舞,锣鼓喧天,好不振奋人心。
庆功大会由徐大宝主持,坐在底下的工人都议论纷纷。
“怎么让徐大宝主持会议?当初他拼命反对朱厂长,现在倒要来摘桃子了。”
“你听他讲话呀,比改革派还要开放呢。”
“徐大宝人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看风使舵的本领总归有的。”
“也不一定是门槛精,看到成绩了,思想也会转变的呀。”
徐大宝说了一番开场白后,由局工会主席宣读对明达厂的嘉奖令,有一大批干部和工人获得了奖金和荣誉证书。可是长长的嘉奖名单中没有朱墨和姜久如。
陶珊春上台领奖时悄悄问徐大宝:“老徐,会不会漏报了谁?”徐大宝笑眯眯的说:“不会的,不会的。陶珊春,祝贺你呀。”陶珊春往黑压压的台下看去,没见朱墨,也没见姜久姐。
“为什么不嘉奖朱厂长?”台下有工人大声问。
“对呀,最该嘉奖的就是朱厂长!”
“最该嘉奖的是明达厂的全体职工,我代表局领导向你们表示衷心的感谢!”徐大宝在麦克风里大声说着,率先鼓起掌来。
有人在台下喊:“我们要请朱厂长给大家说几句。”
“朱厂长,朱厂长在哪里?”
“刚才我还看见他坐在前面靠边的位置上的。”
“别响了,下面还有文章呢!”
徐大宝的声音从麦克风里嗡嗡地传出来:“大家安静,现在,由局长宜布儿项任免通知。”
会场上霎那间鸦雀无声,人事变动是社会风向的晴雨表,总是最扣人心弦。
局长戴上老花眼镜,咳了两声,念道:“免去徐大宝同志局调研室主任的职务,调任新大陆―明达传感技术开发公司副总经理;免去陶珊春同志明达厂工会主席的职务,调任明达服务公司总经理,在下一届职代会召开之前,明达厂的工会主席暂时由刘定金同志担任……”
局长的话还没说完,会场上已是人声鼎沸,此起彼伏了。
“到底还是让徐大宝占了个好位置,出头的椽子先烂,千古真理。”
“谢天谢地,朱厂长不去合资公司,我们留下来的人有希望了。”
“现在明达厂可真正成了一厂三制了!”
一群女工围着陶珊春起哄:“三老板,你总算熬成大老板了,请客里钞票掏出来,买糖去!”
“我可不是大老板,我们的服务公司是股份制企业,每个人都入股,人人是老板。”陶珊春沉稳地说。她心里却是波涛汹涌,百感交集。没想到40多岁的人还会有如此戏剧性的转折,本来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看得到头了,现在眺望未来,却又是一片扑朔迷离,叫人忐忑不安而又心驰神往。顾影一早去关领馆排队,顺利地获得了签证。下午,她去领回了护照,便匆匆赶到明达厂找朱墨。她知道今天明达厂花团4In簇,但这一地方已经与她没有关系了,她已经向报社领导正式递交了辞职书,毅然决然收敛起心猿意马,准备去美国伴读,做个安份的妻子。可是她终究还是朝明达厂奔来了,她总觉,她在这里还有些没有了断的东西,至少应该跟他说一声再见吧?
她来到明达厂门口,她觉得很奇怪,整个厂区怎么静悄悄的,没有人走动?她问门卫:“黄师傅,厂里人都到哪里去了?”黄师傅说:“都在食堂开庆功会呢。顾记者,你上午怎么不来?一大群记者,前呼后拥,明达厂头一回这么热闹。”顾影笑笑,问:“朱厂长也在开会吧?”黄师傅说:“总归在的,庆功会他怎么能不在?他是明达厂头号大功臣嘛。”顾影便往里走,黄师搏又打住了她:“这里有封信,是朱厂长的,邮差刚送来,你带带给他吧?”
顾影接过信,心里一动:这信好厚好沉!眼珠子忍不住至L洁封上溜去:朱墨亲启。范缄。范舞月是在开研讨会那天走的,信这么快就来了?为什么不寄到家里而寄到厂里?拿信的手有些发抖,索性看个仔细:一角钱的邮票,信是寄自外埠。邮票上的邮戳日期正是开研讨会的日子,范舞月临走前发出的信!临走前为什么要写这么长一封信呢?顾影听见自己的心奇怪地敲得很重,一下一下撞到肋骨上。范舞月为什么要在临去美国前给朱墨写这么长的一封信?难道他们晚上待在一间房间里睡在一张**有什么话都不能当面说吗?这个间题顽固地噬咬着她的神经。顾影鬼差神使地走进了厂道末尾的中心小花园,在假山后的石凳上坐下,即便有人从厂道上走过也不会看见她的。这样鬼鬼祟祟地你想干什么?顾影紧张地透不过气来。就卑鄙这一次吧!她有种敏感,她觉得这封信跟她有神秘的联系,她今天要是不看这封信,她就会错过很重要的事情。
顾影终于轻轻地撕开了封口,撕啦一声,她吓了一跳,怎么那样响?惊天动地似的。假山边上的花坛里正姚紫嫣红得热闹,有几只粉蝶在花丛中上上下下地飞舞,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花香,一切都是那样的宁静,沉醉。顾影一字一句读着范舞月披肝沥胆的话语,舞月的坦诚舞月的忏悔舞月的困惑舞月对朱墨刻骨铭心的爱让顾影震撼,让顾影心碎,同是女人,惺握惜馒惺,顾影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啊,她看舞月写到自己了,她耳热心跳,头晕目眩!舞月什么都知道,舞月离开朱墨了,舞月把朱墨让给自己了!顾影腾地站起来,心房一下子像充了气的氢气球,胀得很大很大。她要去找朱墨,她必须马上找到朱墨,她觉得再晚一会她的心就会爆炸的。她要把信给朱墨,要让朱墨知道他现在已经自由了。朱墨不是说过,“如果这个世上没有范舞月,我会跟你好的。”现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范舞月了,范舞月已经到大洋彼岸的另一个世界去了!顾影刻不容缓地要向朱墨献上自己依然滚烫的爱,滚他妈的签证,滚他妈的美国!爱情有时就是盲目的就是不顾一切的就是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唯其这样的爱情才会令人激动令人向往令人心醉神迷。
顾影把信纸胡乱塞进口袋,三脚两步跳出花园,在厂道上飞奔起来。
朱墨是在局工会主席宣读嘉奖名单时悄悄地离开会场的。他已经正式接到了调离明达厂的通知,他事先跟局长打了招呼,请求他不要在大会上宣布,他想让自己无声无息地离开明达厂,他不愿看到工人们围着自己依依不舍地挽留,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
朱墨走出会场,正好看见姜久如从后面那扇门也走了出来,朱墨便喊了声:“老姜!”姜久如立定了,等朱墨走过来,两人并肩一道走去。
“厂长,我要走了,下星期就探组那月厂走马上任。”姜久如缩了下鼻子。
“离开明达厂也好,外面世界很大。”朱墨说。
“我真心感谢你,厂长,是你让我认识到我自己还能干许多事情。你相信不相信?我要继续研制精密度更高的传感器,我一定要超过他们传感技术开发公司!”姜久如发誓般地说。
朱墨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头一次发现姜久如也有很男子气的一面,他心里暗暗替陶珊春可惜。他忍不住说:“冒昧问一个间题。你明白陶珊春对你的感情,为什么一点考虑余地都没有呢?”
姜久如苦笑了一下:“我知道……我很对不住她。可是,我觉得我和她……不合适。她太理智,太政治,我这种人会连累她的。”
朱墨叹了一口气:“这叫做没有缘份。其实,你还不很了解她,她内心其实很像个女人的。”
姜久如不响。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朱墨又问:“听说你要和前妻复婚?”
姜久如沉闷地“嗯”了一声。
“你对她还有感情?”
姜久如想了一下,说:“我已经不考虑什么感情不感情了,我们有一个女儿,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
不觉已到了办公楼前,朱墨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地说了句:“老姜,我们都好之为之吧,后会有期!”
朱墨上楼的时候感到精神和体力都非常疲乏,办公楼里空空****,只听得他自己的脚步咚、咚、咚发出的回音。
朱墨推开办公室的门,立刻被一种无可躲避的空虚攫住了,想到自己已经不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这屋子中的一切简陋粗糙紊乱以致灰尘仆仆都变得难舍难分了。他想喝口水平息一下折腾的心绪,他拎起水瓶摇一摇,里面竟一滴水也没有。他颓然坐在椅子里,稍稍闭上眼睛,让突涌上来的愤感委屈的潮水一点一点地退下去。
忽然,他听见一声轻微的叫唤:“朱厂长……”仿佛一只被击中的小鸟,哼卿落了下来。朱墨睁开眼,跃入眼帘的竟是费玲娣忧伤着的脸,费玲娣的脸虽然忧伤着但仍涂描得十分精致,让人感到她那优伤也是化妆品。朱墨并不掩饰对她的厌恶,冷冷地说:“你来做什么?”
费玲娣垂下青黛的眼皮,说:“厂长,我,我丈夫要替我办移港定居的手续了,要厂里出张证明……”
朱墨没好气地说:“这种事你怎么来找我?应该到人事科去办嘛!”朱墨说完,不再看她,拉开抽屉理东西。
费玲娣犹豫片刻,更轻地说:“厂长,小傅他……好吗?”
朱墨把抽屉里的东西劈里叭啦地摔在桌子上,并不回答她。
费玲娣又说了:“厂长,你要去看他,代我……间他好。不过,厂长你千万别告诉小傅我在办移港定居手续啊!”
朱墨突然手指门外,大声吼:“你给我滚!”
费玲娣面色惨白,忽又泛红,双手掩面,呜呜地哭着跑了出去。
朱墨一拳敲在桌上,指关节迸出了鲜血。女人啊女人,薄情寡义的女人,水性杨花的女人,靠不住留不住的女人啊!朱墨撑开一只人造革旅行袋,将东西乱七八糟地丢进去,拎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既然留不住,何必再挽留?既然不留人,何必再滞留?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朱墨走出办公楼,就听见食堂门口的大喇叭里传出报幕员的声音:“现在文艺表演开始,首先,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新上任的工会主席刘定金小姐为我们演唱……”
“谢谢大家,我唱一首《在冬日》,谨将此曲献给为明达厂的改革含辛茹苦的朱墨厂长。”朱墨浑身一震,呆住了。刘定金温柔深情的歌声像一条曲曲弯弯的小溪潺浚地流淌粉,逐渐灌满了整个厂区:“……在没有你的自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你要保重你自己……”
“谢谢你,小刘。”朱墨默默地说,心里升腾着悲壮的**。在没有明达厂的日子里他将会怎么样?会消沉会颓丧会后退?不,这不是他朱墨的性格。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虽九死其未悔矣?在没有他的日子里明达厂将会怎么样?明达厂依然会顺应改革的汹猛狂潮前进的,这是历史的客观规律。以后,当人们在回顾明达厂的历史时还会记得有个叫朱墨的人曾经在这里流下过心血和汗水吗?也许会,也许不会。人们记住的总归是成功者的名字,而他,究竟是成功者还是失败者呢?不管怎么样,明达厂应该是他40年生命中的一块不可磨灭的里程碑,他对自己应该是无憾的了。朱墨在刘定金的歌声的护送中,大踏步地朝厂门外走去。
朱墨在厂道急拐弯处遇飞跑着的顾影撞了个满怀,两人都吓了一跳,都有点意外的惊喜,也都有点尴尬。可以这样说,朱墨此时此刻最想见到的人是顾影,最不想见到的人也是顾影。他想向她倾吐胸中壮志未酬的郁愤,只有她才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痛苦;可是他又不想在她面前扮演乞讨怜悯的失败者的形象,他知道她敬慕他的是男子汉的铮铮硬骨,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软弱和无助。于是朱墨装出轻松愉快的样子说:“签证一定通过了吧?我看你上午没来,就知道了。什么时候走?一定要告诉我呀!”
顾影回避这个问题,她刚想把一堆信纸从口袋里拿出来给他,忽然看见他手中的旅行袋,她奇怪地间:“你干吗?换办公室?,朱墨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心想:你还听不到消息啊?明知故间!他仍作出轻松的口吻。“我又高升了呀,回局里另行安排工作,对于明达厂,我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
顾影的心一下子从沸点落到冰点:他被解职了,隐隐约约听到过的小道竟成了现实!顾影立即从他的过分轻松的面具后面捉住了来自他内心的深深的痛楚,她的心一下子被揉得粉碎。她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就像一刀砍去了他的双腿一样!她伸在风衣里捏住那团信纸的手麻木了,动弹不得。现在,他正遭受着对一个男人说来最残酷的打击的时候,如果再把舞月的信给他看,告诉他,你的妻子让你戴过绿帽子,这无疑是朝他心灵的创伤上再撒把盐!她怎么忍心伤害她心爱的人?可是,如果不把舞月的信给他看,她就要失去这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得到他爱的机会,她又如何舍得放弃她心爱的人?她真正被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她捏着信纸的手冷汗摘滚,将信纸都濡湿了。她只能绝望地看住他的脸,希望一瞬间有奇迹出现。
朱墨却从顾影的眼睛里读出了怜悯和同情,这是他最不能忍受的,他喜欢她平常看他时候的那种脉脉含情的崇拜和向往。他觉得再让她这么怜悯下去,他将无地自容。他知道,现在只要他一伸胳膊,她就会扑到自己怀里,给自己以温情和爱抚,他也正是最需要人爱抚的时候,可是,他决不能接受带着怜悯和同情的爱!于是,他仰起脸哈哈笑了两声,对她说:“我可要走了呢,食堂里正在表演节目,你去看看吧,大家都在间,小顾今天怎么没来呀?你也是明达厂的功臣嘛。”说完,他撩开脚步,用力地从顾影身边走开了!
顾影没有追上去,追上去又能怎么样?她若要得到他,她就得把舞月的信给他看,用双重的痛苦将他击溃,然后把他揽进自己的怀抱。这样做实在太残酷,近似不仁不义了。而她若想保持她人格的高尚与洁白,她就得放弃她梦寐以求的爱情。顾影悲伤地望着朱墨渐渐远去的背影,任眼泪决堤般地哗哗地流淌着。
朱墨走到厂门口了,这里是一根三八线,今天他一脚跨了出去,明天他再要跨进来,就得到黄师博那里填会客单了。他朝黄师傅平和地笑笑,抬脚跨了出去。
眼前,是车辆如梭的马路,正值下班时分,潮水般的自行车夹杂着各种各样的机动车在显得狭窄了的马路上挤挤插插、前呼后拥。朱墨记得去年刚到明达厂的时候,这条马路正在开膛,人迹稀少。再看远一点,高层住宅摩肩接踵,已经蔚然成观。傍晚的天空,五彩绚丽,橘黄和玫瑰红的晚霞凝聚在西边的天际,像一幅生命如火如茶的抽象画。
朱墨耐心地等着车辆稀疏些再过马路,他看见一辆天蓝色的大卡车轰隆隆地从左往右驶去,因为这辆车的颜色特别鲜艳,他还注目了一会。忽然,他激灵挺直了身子,像捕捉到什么声音的羚羊迅速地左右转了转脑袋。“爸爸―”这喊声确确实实。朱墨忙循声眺望,他在一群自右朝左的自行车群中看见了他的好好。好好穿着淡黄的薄绒衫,骑着酱红的小凤凰,单脱手握龙头,举起另只手朝他挥舞着。
“好好,当心,你来千吗?"朱墨边喊边迎着好好走去,急切切,心里涌动着爱情:我还有好好呀!
“爸爸——”好好哇哩哇啦喊着什么,卡车声轰隆轰隆,朱墨听不清楚。他看见好好举起左手做个示意,歪歪扭扭地斜过车龙头要横穿马路。
“好好——不行,太危险——”他大叫着冲上去。好好像一只金黄色的小蜜蜂哆哆嗦嗦地扑打着翅膀。天蓝色的大卡车吁隆呼隆地从他眼前穿过,挡住了他的视线。
“哎呀——”马路对面有人惊恐地呼叫起来,天蓝的大卡车咔刺―煞住了。
朱墨不知所措地站着。
西天,晚霞渐渐地被愈来愈浓的暮色春没了……天地一片昏暗,分不清东西南北,那是盐水女神和山林水泽的精灵鬼怪化作了飞虫遮天蔽日。凛君弯弓搭箭,一狠心,咬紧牙关向盐水女神放出了箭。天空中传来轻轻的呻吟,美丽的盐水女神带着凛君射给她的箭悠悠****地飘落下来,落在清澈的盐水上。察君沉重地垂下拿弓的手,挥去一把眼泪,跨上了扬帆待发的木船……。
1991.11.1--1992.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