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日思夜盼的企改研讨会终于赶在法院开庭审理戴巧玲被辞退一案之前召开了,为此,朱墨将终生感谢顾衫。

这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早晨起来拉开窗帘,明媚的阳光金泊似地溢满房间,沉重了许久的心仿佛都透明了起来。

舞月的飞机是中午12点45分起飞,朱M很为难,不知研讨会开到儿时结束?不知来不来得及赶到机场送舞月?快8点了,朱墨仍磨蹭着,十多年夫妻感情,再淡薄,仍是那样难解难舍,像一根长长的细细的线将他的双脚密密箍箍地捆了起来。

舞月从厕所间走出来,昨晚理行李通宵未合眼,亲戚朋友陆续送来托带给外面亲人的东西,舞月情面难却,化了许多力气才塞进箱子。舞月的眼睛塌陷进去,眼圈乌黑,显得疲惫而软弱。她看见朱墨迟疑的样子,故作松快地叫起来:“朱墨,你还不走啊?要来不及了呢,不是8点半就开会了吗?”朱墨忧伤地看看她,说:“我骑自行车去,待会我赶到机场……”舞月连忙说:“要赶不上就别赶来了,我一到就会打长途电话回家的。”朱纂还不动身,舞月走上来,轻轻地在他嘴角上吻了一下,用力推他一把:“走吧,别迟到了。”朱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再慢一点,他恐怕就没有走的勇气了。

朱墨一踏进会场就看见了顾影,顾影一改往日的浓妆艳服,穿了件深蓝的真丝砂洗宽松衬衫,下面是一条宽背带的牛仔裤,像个青春年华的大学生。她的眼睛一接触朱墨便光芒四射,但马上就收敛起来,大大咧咧地喊起来:“我们的主角登场啦。来来来,朱厂长,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法制报记者老宋,这是青年报记者小郭,这位是著名报告文学作家,他有意要采访你呢。”

“顾影,你很会抓社会热点啊。前两年《心灵的金钥匙》一鸣惊人,这回又让你捉住个最时髦的话题。”

“当记者嘛就要当出点名堂出来,我准备要去夺普利策奖呢。”顾影笑着说。

“这么说你马上要去美国了?”

“当然哆,经济担保收到了,过两天就去签证。再不去,我担心他要变心啦!”顾影说罢格格地笑,笑得很疯,夸张地前俯后仰。朱墨知道,她这是说给自己听的。

“看,头儿们来了!”

各大局主管局长,公司经理,总工会妇联的领导同志正鱼贯而入。朱墨看见陶珊春和戴巧玲也随后进来了,他想迎上去跟她们招呼,会议主持人却宣布开会了,他便就地找了个位子坐下来。顾影从过道里侧着身子向他这边挤过来,挤到一半,就在别人身边的空位子上坐下了。朱墨朝她看着,用手指了指身边的空位,顾影笑着朝他摇了摇手。

会议主持人是市体改委员会的一位负责同志,他说:“明达厂的劳动争议纠纷,不单单是一个工厂的纠纷,它暴露出许多问题带有共性,值得深思。今天我们召开这个会议,不是来评判它的是非,我们请来各方面的专家,有识人士,希望大家敞开思路,为企业改革献计献策,探讨各类政策措施如何配套完善,摸索一条使企业改革的深化走向良性循环的道路。大家杨所欲言吧。”

开始有些冷场。朱墨看见顾影跟坐在她前面的青年报记者嘀咕着什么,那年轻的记者便咚地站了起来,说:“在大家开始讨论以前我先向明达厂朱厂长提一个问题,当时你们厂管委会是在什么情况下作出辞退女工的决定的?现在重新回过头去思考,你仍然觉得那是必要的吗?或者只是当时情势下的一时冲动所致?”

问题提得很尖锐,朱墨知道这是顾影为他创造的阐述观点的机会,他以目光向顾影致谢,探深吸了一口气,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说:“当时的明达厂年亏损10。多万,负债累累,资不抵债,是属于‘关、停、并、转’的对象。可是,如果关闭,就把千余职工推向了社会;停产又会使全厂职工无生活来源;合并呢,明达厂有400多退休职工,债务又重,谁肯背这个包袱?要转产吧,一无资金二无设备,无条件转。面对明达厂死不死活不活的状况,我们领导班子和广大职工取得了共识,唯有下决心割除身上的顽疾毒瘤,才能起死回生。经过广大职工反复讨论,由职代会通过,制定了明达厂机制改革的一系列规章制度。应该说这些规章制度是符合广大职工意愿的,实践证明也是行之有效的。戴巧玲是被评议下岗的工人,她却无视厂纪厂规,擅自与另一女工调包,又在关键时刻出了次品,直接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事情发生后,戴巧玲还唆使家属来厂无理取闹,殴打厂里干部,我们认为戴巧玲的行为直接干扰了新建立起的生产新秒序,情况比较严重。我们便根据国务院颁布的《企业职工奖励条例》中的(一)、(二)、(四)、(七)诸条,作出了把她辞退的决定。我认为我们当时的决定是深思熟虑的,并不是一时冲动的结果。令我担忧的是,明达厂要死里求生,刚刚迈出生产自救、从严治厂的第一步就撞到了南墙,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轻率地否决了我们的决定。一个违纪工人被辞退,就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求情的,指责的,纷至沓来。可是,当厂长的企业劳动用工权得不到保护,从严治厂的方针而临流产,有多少人着急?有多少人为它抱不平?”

朱墨虽然竭力克制,说到后来言词还是激烈起来,会场上议论纷纷,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的代表站起来说:“既然朱厂长已经点到我们,那么我就来说说我们否决明达厂管委会辞退女工决议的理由。我们作了广泛深入的调查,戴巧玲平时表现不错,并不属于屡教不改顽固分子。再说她与别人调包有一定的客观原因,厂长没有找她了解情况,没有及时疏导。按照《企业职工奖励条例》,应该先给予行政处分,警告无效,才可辞退。所以,我们认为厂方这样处理是不适当的。”

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的代表刚坐下去,陶珊春便弹了起来,她将飘在脸上的头发往耳后一将,说:“我是明达厂的工会主席,我想作点补充。《企业职工奖励条例》上规定开除职工要经过职代会讨论,可是朱厂长仅跟厂管委会商量了一下就作出了决定,这个决定本身就不合法。”

朱墨马上针锋相对地说:“《企业法》中规定厂长责任制厂长有劳动用工的自主权。当时戴巧玲的行为已经直接影响了正常的生产秩序,如果再开职代会讨论研究,势必延宕交货日期,给工厂造成更大经济损失,厂管委会面对这种情况才当机立断作出辞退决定,我认为是完全合法的。”

陶珊春又站起来:“我认为企业改革不能片面强调厂长负责制,工人才是工厂的主人、改革的动力。不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动辄罚款扣奖金乃至开除,这怎么休现工人主人翁的地位?”

朱墨还想站起来发表意见,顾影却挤眉弄眼朝他暗示冷静,于是他只坐着对着麦克风说了一句:“如果没有一定的奖罚制度配合,思想工作只能是一句空话。”

总工会代表起来发言了:“刚才陶珊春同志提出了一个值得引起重视的问题,我们在强调厂长负责制的时候却忽视了工会的作用,有的地方职代会只是一种形式,职工在工厂的主人翁地位已经丧失,成了厂长企业家手中的工具。厂长们到处呼吁要自主权,要用工权,要辞退权,工人们反过来要问,厂长要不要有人监督?如何在坚持完成经营机制转换的过程中充分发挥工会和职代会的作用?在西方国家里,工会尚且成为社会三大主要势力之一,何况我们是工人阶级真正当家作主的社会主义国家呢?”

陶珊春很想站起来陈述一下在傅申生的问题上,明达厂职代会如何监督敦促厂长放弃错误决定的经过,可是她想到朱墨对自己的关心和理解,想到他不久将离开明达厂,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恩将仇报、落井下石了,她便缄默起来。

“工会提出的问题确实值得重视,可是我们要问,工人阶级的根本权益究竟是什么?怎么样才算真正维护了工人的合法权益?怎么正确理解工人既是主人翁又是生产力,它们之间的关系究竟又如何呢?我们的理论研究远远跟不上实际了。”

“改革一深入,许多矛盾都暴露出来了,观念滞后,群众心理承受力脆弱,社会福利不配套等等等等。工人为什么能进不能出?被辞退者难道只能是流氓和恶棍?如果整个社会用工制度改变,你今天炒他鱿鱼,他明天就可另谋高就,这种劳动争议还会不会发生?面对种种新问题,我们的法律法规如何尽快地完善呢?”

讨论逐渐进入白炽阶段,顾影冲朱墨得意地一笑,那意思是说,叫你不要急于辩白吧?

局调研室主任徐大宝用两根指头弹了弹麦克风准备发言,他一开口就让朱墨大吃一惊,徐大宝大声说:“大锅饭不能再吃下去了,铁饭碗不能再捧下去了,社会主义企业也不是保育园、养老院、收容所!大家都会喊支持改革拥护改革,可一动真刀真枪就吃不消看不愤了,第一个吃蟹的人是要有点勇气的,所以我们局领导足支持明达厂进行各种试验,放手让他们干的。”这些话如果换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朱墨会很兴奋,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徐大宝会在大庭广众如此坚定地表态支持他,他倒有点忐忑不安了,转而一想,徐大宝即将出任合资公司中方经理,他自然是要以改革者的面目出现的哆。这么一想,心中便也释然了。忽听徐大宝话锋一转,又说:“不过,随着改革逐步深入,也向改革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需要改革者强化法律意识,只有依法力、事,才能有效地保障企业改革的顺利进行。国家有宪法,企业有企业法,还有许多具体法规条例,国营企业辞退违纪职工暂行规定啦、女职工劳动保护暂行规定啦、保护妇女儿童合法权益的规定啦,等等。要衡量我们的改革措施对还是不对,都要统一到宪法和企业法上来,统一到各种法规条例上来,大家心中都有一杆秤,那就是法,就可以使我们的改革少走弯路,使我们的改革者少犯或左或右的错误。”朱墨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心想:“这才是你徐大宝说话的风格呀,像一条蛇,滑溜溜地,谁都抓不到你的真实意思。”

这时候陶珊春又站了起来,说:“徐主任的话确实是抓住了要害问题,现在,做什么事只要你能够标新立异,贴上改革的商标,总归是对的。谁要提出异议,那就是保守落后反对改革。可是那里面究竞有没有伪劣商品呢?究竟是真改革还是假改革呢?检验质量的唯一标准便是法。我们应该看到改革给明达厂带来了春天,生产效率提高,产品打开了市场,一些身强力壮,心灵手巧的工人收入确实大幅度提高。可是,也暴露出一些隐藏在深层的问题。现在,请我们明达厂下岗工人的代表戴巧玲跟大家说说心里话。”

会场上微微有一阵**,戴巧玲站起来了,头发剪得短短的,人看上去很精神,反而年轻了。朱墨惊讶地看着她,他暂时还没有搞懂,究竟是什么力量使这么软弱的戴巧玲处于逆境反而振奋起来。戴巧玲当着这么多人说话还是头一遭,心里有点紧张,面孔涨得通红,但是并不惧怕,该讲的话三老板都让她背熟记牢了。她开口了,声音比以前亮了许多;“我叫戴巧玲,大家都一定知道了我的名字,我今天是代表我们厂里部分下岗工人来向大家诉诉憋了许久的心里话的。我们都在明达厂工作了10儿年甚至20几年,我们不反对改革,我们知道企业不改革就没有出路。可是我们对改革中出现的一些问题想不通。我们新厂规中上岗考评的标准只重视技术和能力,却不管思想品德表现如何。这样许多体弱多病、文化水平不高却一向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老工人都下了岗,处境很困难。我们厂有一位30年工龄的老工人,已经四个月靠亲友接济过日子了。又譬如我,不让我上岗的原因是病假太多,我技术并不差,只是前一阵身体不大好。难道工人请病假也是罪过吗?现在有的上岗的姐妹真的连病假都不敢请了,有了毛病吃点药片照样顶着干。企业法规定我们工人有依法享受劳动保护、劳动保险、休息和休假的权利,我认为我们的这些权利受到了侵犯。我们是社会主义企业,应该走共同富裕的道路,现在这样做,不是要造成新的贫富悬殊了吗?我是个普通工人,没有什么理论水平,只是一点直觉,希望各位领导专家多多批评指教。”戴巧玲说完,鞠了个躬,便坐下了。陶珊春在她身边悄悄地鼓励了一句:“巧玲,说得不错嘛。”戴巧玲的脸更红了,非常兴奋的样子。

会场外隐约有人声喧哗,有个纠察跑进来,跟陶珊春耳语了几句,陶珊春就匆匆出去了。

朱墨用新奇的目光打量着仿佛新生的戴巧玲,他觉得有些话必须说一说了,他一把抓住了麦克风,他说:“戴巧玲女士提出的问题确实很严重,她给我敲了警钟!”我们这场前所未有的改革在前进过程中出现一些向题是不奇怪的,我们不能因此而停滞不前。我们的法律还很不完善,还不能完全适应经济的发展,我们呼吁法制尽快地健全起来,我们也呼吁与企业改革相适应的社会福利,社会保险,社会救济等社会保障制度尽快配套,可是我们不能等一切都齐全了再改革,等待是没有出路的,我们只有先摸索着开步走,动了才能暴露矛盾,促使各种配套制度完善起来。大家都畏首畏尾不敢动,永远是一潭死水。改革总要牺牲一些个人利益的,即说了这句话朱墨嗦了徐大宝一眼,徐大宝却躲开了他的目光,“破旧立新,总有一部分人赞成、一部分人反对。要给予一部分人利益,总也会使一部分人受到损失。归根结底要从国家利益出发,从大多数人的利益出发,从工人阶级的根本利益出发,如果每个人都站在这个高度看何题,我想许多个人得失是可以抛开的。我们追求的是个大目标,损害了一些个人的利益,遭到一些人的反对,就走回头路,那我们就永远也达不到那个目标了!”

朱墨也觉得说到很痛快,他希望戴巧玲能够理解,他看看戴巧玲,戴巧玲却仍是充满仇恨地看着他,使他再一次地感叹人心的沟通是那样的艰难。

陶珊春匆匆地走了进来,很激动的样子,她想走过来跟朱墨说什么,可是这时青年报的记者又在向朱墨提问了:“请问朱厂长,你为改革牺牲了什么?”

朱墨眼中闪过几片阴云,可是他还是很镇静地站了起来,说:“我投身改革大潮中只是考虑如何鞠躬尽瘁地为改革贡献自己的才识智慧,并没有余暇去计算自己失去了什么。”

顾影首先拍响了第一掌,随后便漾成了全场热烈的掌声。

门外咀哗声逼近,门被撞开,刘定金和一群青年女工闯了进来。几个纠察拦住她们,刘定金说:“我们是明达厂的工人,我们有话要说。”主持人站起来,对着麦克风说:“你们派一个代表,其他人先出去。”刘定金跟青年女工们商议了几句,她留了下来,她们退出门外。

戴巧玲突然窜了起来,指着刘定金说:“她是厂长的红人,是既得利益者,她不能代表工人。”

刘定金不顾一切地从长条桌上抓起一杆麦克风,凑在嘴边,声音颤抖地说:“是的,改革给我带来了好处,我的收入比以前高了,我获得了荣誉和奖金,但这是我自己劳动所得,我得到它们问心无愧。改革也给明达厂带来了好处,我们明达厂曾经被人看不起,我们走出去都不敢说是明达厂的人。可是,明达厂终于翻身了,厂长,我们的虹牌产品在博览会上获得金奖了,我们是特地赶来向你报喜的呀!”刘定金声嘶力竭地喊着,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

朱墨泥塑木雕般地坐着不动,他仿佛已经失去了表达情感的方式。

顾影又带头鼓起掌来,会场掌声雷动。

陶珊春也是热泪盈眶,搂住戴巧玲的肩膀说:“巧玲,你不用担心了,工厂好起来,你的事也会好起来的。”戴巧玲茫然地点点头。

讨论还在热烈地继续着,朱墨抬腕看看手表,悄悄地走出了会场。他在等电梯的时候,感到身后有人,温馨的气息泊泊地包围了他。他想回过头对她说声谢谢,却不敢回头。

“这会是特为你开的,为什么不等会开完就走?”她问,声音里有种苦涩的埋怨。

“舞月是中午的飞机,我要赶去送她。”因为不回头,他才有勇气说出来。

身后没有响动。

“你什么时候飞美国,别忘了告诉我,我也去送你。”他尽量说得松快。

身后仍无响动,一片寂寞,仿佛有冷风噢喧。

朱墨忍不住扭回头,空无一人,像个黑洞。顾影什么时候跑开的?他一点没听到脚步声。亦或她压根没有追出来,只是自己的幻觉?

电梯门徐徐地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