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新大陆公司意欲与明达厂合资成立传感技术开发公司的消息在最近一段时间内以其巨大的**力压倒了戴巧玲事件、压倒了新产品博览会,成为明达厂的头号热点新闻。
这天,局里突然下了通知,新大陆公司上海分公司的总经理要到明达厂实地考察,原本小道来的消息终于得到了官方的证明,明达厂一时哗然,群情沸腾。传感器车间的职工进出厂门,到食堂吃饭,那神情自有了一种天之骄子的矜贵,其他车间的人有愤愤不平有妒嫉眼红,说长道短,议论纷纷。
厂管委会通知各车间利用午休时间把环境打扫一下,陶珊春忙着拉横幅写标语,折腾了一上午,顾不得吃午饭,又角角落落检查了一遍,还算看得过去,方才松了一口气。
陶珊春路过厂长办公室,见门半掩着,犹豫了一下,举起手笃笃敲敲门。
“谁呀?门没关,进来吧!”朱墨说。
陶珊春便推门进去,一股烟味呛得她憋住了气。她惊讶地膘了朱墨一眼,她记得朱墨是不抽烟的。她看见朱墨办公桌下有袅袅一股烟冒上来,就说:“拿到桌子上来吧,那样太危险,要着火的。”
朱墨笑笑,也不解释,伸手到桌子底下把烟缸拿了出来,又说:“要喝水,自己倒。”
陶珊春看他桌大摊着《众业法百题问答》、《劳动法规选编》等书,随手拿起一本翻翻,说:“你准备考状元啊?”
朱墨锐利地看了她一眼:“准备上法庭跟你们辩论呀。”其实他是在准备星期六研讨会上的发言,他自信如果在研讨会上他能赢得公众舆论的支持,那么这场官司他就胜券在握了。
陶珊春摇摇头,有点怜悯地看着他,说:“你不要硬撑了,官司么你总归输定了。”
朱墨呵呵笑了两声,说:“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陶珊春说:“现在我不跟你辩论,下午新大陆总经理要来,你也得准备准备呀!”
朱墨说:“我不习惯临上轿穿耳洞,更不喜欢涂脂抹粉去取悦什么人,这个总经理你应该认识,原来是高三(5)班的,插队时还跟我一个集体户。”
陶珊春叹了口气说:“我晓得你有情绪,我也想不通,我们能干好的,为什么一定要依靠外国人?而且是这样苛刻的合资条件。”
朱墨淡然一笑:“我已经想通了,这叫做无可奈何花落去,历史的潮流不可抗拒。”
陶珊春沉默了一会,神情有点不自然地说:“你晓得吗?姜久如要想辞职?”
朱墨点点头:“他跟我谈起过。”
陶珊春说:“听说有一个乡镇企业慕名来聘他,答应让他挂总工程师的头衔,工资每月800元,还不算奖金和提成。他这个人,脑子是灵光,就是太看重钱,在钱上跌了跟头还不吸取教训!”
朱墨说:“这次他倒并不是单单为了钱,我能够理解他,他在我们这里永远有种罪人赎罪的感觉。我曾经打过报告,希望能够对他这半年来作出的卓越成绩给予特殊的嘉奖,但是报告送上去后泥牛入海,杳无音讯。报纸上报导我们厂的新产品,连一句也没有提到他的名字。小顾原稿上有一段特意写到他的,可是临到拼版时被删掉了。这次传感器车间单独划出去合资,技术人员名单里又没有他,他很灰心,感到自己可有可无,是个多余的人。”
“做事情怎么可以这样有事有人、无事无人,过河拆桥呢?”陶珊春嘀咕了一句,她实在憋不住,为姜久如喊喊冤。
“徐大宝批评我思想跟不上改革发展的迅猛潮流,我看你跟我差不多。当大潮扑过来的时候,个人的功劳呀利益呀仅像一颗卵石一粒沙子,眨眼间就无踪无影了!为了大局,有时候是必须牺牲一些个人的利益的。”朱墨心里苦涩,自己在明达厂又还能待多久呢?
陶珊春闷住了,这些大道理她向来是最精通的,今天怎么倒要朱墨反过来教育自己了呢?
朱墨见她沉吟,心中不免感触。他知道她对姜久如旧情难忘,可是她的性格她的处境又不允许她主动向姜久如表态。他本来诚心实意想当红娘促成这段姻缘,却因为戴巧玲的事跟她闹得关系紧张,许久谈不到一块。他“大义灭亲”将小傅交给检察院之后,陶珊春对他态度明显和缓,今天正是机会,何不挑明了问她?朱墨拿定主意,便说:“陶珊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的。”
“什么事?”她看着他。
“你真的想独身过一辈子?”
陶珊春微有震动,不响,双手盲目地东翻翻、西翻翻。
朱墨说:“我接触了这几个月,老姜人不错,人生路上跌几个跟斗是难免的。我觉得你们俩很般配的,你的意思呢?”
陶珊春惊恐地瞥了他一眼,连忙低下头,用力摇了摇。
“你要是不好意思,我替你去问问他,好吗?”
陶珊春的头勾得更低了,拼命地摇。
“我就觉得你有些地方太守旧,现在社会上征婚广告、电视征婚、婚姻介绍所,花样经多得要命,你还顾虑什么?我要忠告你一句,人生机会难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陶珊春肩膀筛谷似地抖动起来,脱下眼镜,掏出手帕,哄哟地牌鼻涕。
朱墨心里很沉重,他想她一定是想起了老桑。他走过去,轻轻地、非常理解地拍拍她的肩膀,说:“上回,我一时失去理智,说了不该说的话,刺伤了你,我向你道歉。可是,你不能永远背着这个包袱走完一生呀,我想,老桑若地下有知,一定会赞同你的选择的,他一定早已原谅了你的……”
陶珊春忽然扑在桌子上,脸埋在臂弯里,痛哭失声,那哭声压抑着,非常凄厉,像一把刀子从朱墨的心口划过。
朱墨慌了手脚,连忙说:“哎呀,是我不好,我不该提这些事就算我今天什么都没说好不好?”
陶珊春又拼命摇头,弄得朱墨只好手无所措,呆立一旁,心想:“女人的心真比天书还难懂。”
陶珊春哭了一刻,情绪渐渐地平稳下来,用手帕将脸横擦竖擦擦干净了,又戴上了眼镜。她仍是低着头,眼睛盯着脚尖,沙哑地说:“你还不晓得呀?姜久如要和他的前妻复婚了!”
朱墨正拿起茶杯想喝口水,手一松,杯子翻倒了,茶水泼了一桌子,他都不及去收拾,朝着陶珊春叫了起来:“这不可能!那个女人?怎么可能呢?”
陶珊春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他,她现在已经显得平静,平静中带着漠然,她说:“是真的,那个女人后而的丈夫是个骗子,把她的存款裹席一空,跑到澳大利亚去了。那女人寻死觅活,他女儿只好跑来找老姜。老姜心软,决定跟她复婚。现在老姜是很需要钱,要替那个女人还债呀。怎么说呢?总是人家还有感情吧。”
朱墨默默地擦干桌上的水,心抽得很紧,他体会得出陶珊春得知这个消息时的心情,那一定是万念俱灰的。他更佩服和敬重陶珊春的坚强,承受如此打击却不动声色,将痛苦嚼碎了咽下肚,照常有条不紊地处理各种繁杂的事务,照常古道热肠地关心别人的忧乐,这对于一个女性来说,实在难能可贵。
“珊春,我真的一点不知道,对不起。”他由衷地说。
陶珊春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抬起脸朝他惨淡地笑笑:“这有什么?你也是好心呀。”
这时,窗口外面有汽车喇叭的笛笛声,陶珊春欠起身子朝楼下看看,说:“大概是新大陆公司的总经理到了,我们下去吧!”
朱墨点点头。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都觉得心灵阻塞了一段时间又沟通了。
新大陆公司总经理郑仲平由局机关调研室主任徐大宝陪同前呼后拥地来到了明达厂,郑仲平西装革履,气度不凡,下了汽车,老远看见朱墨,热情洋溢地迎了上去,一把握住朱墨的手使劲摇晃着,说:“老兄,我们真是殊途同归啊!”又转过脸对徐大宝说:“徐主任,坦白地告诉你,我之所以挑中明达厂作为合资对象,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明达厂的厂长是朱墨。我们是老同学,又在安徽小山村一间土坯屋里一起啃过山芋片,是患难之交啊。”徐大宝连连点头,感慨地说:“上山下乡运动,不管怎样,还是造就了一代栋梁的。你们是老同学,又一起插队落户,这太好了,我们的合作会更愉快的。”
朱墨一直彬彬有礼而含蓄地笑着,不多言语。陶珊春问;“徐主任,先请郑经理到接待室休息一下,把厂里的情况大致介绍介绍,再到车间参观,你看怎么样?”郑仲平很干脆地说:“不用休息,直接到车间转转。我不喜欢听介绍,我喜欢自己看。”徐主任笑着说:“恭敬不如从命,郑经理的务实精神,给我们上了很好的一课,办企业就得这样办!”
一行人便去了传感器车间。郑仲平并不要人指点,自己各处转转,看了产品又看工艺,随便找技术员和工人聊几句,看得出他对传感技术颇在行。朱墨在旁冷眼观察,暗自佩服,不露痕迹。徐大宝却啧啧声不断:“郑经理真是文武全才,又会管理又懂技术,堪称现代企业家的楷模。”郑仲平不以为然地笑笑,说:“这只是一个企业家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作为一个现代企业家,应该海阔天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通古人,后晓未来。”
郑仲平将传感器车间仔仔细细筛了一遍,然后又提出到其他有关车间转转,一边转一边不时地提出各种问题。朱墨愈来愈觉得郑仲平不是酒袋饭囊之徒,他对企业管理确实有一套办法,并且做事严谨周密,一丝不苟。(从前他在农村跟自己争夺舞月不也是这样严谨周密一丝不苟的吗?)郑仲平分明是向他来示威和挑战了。朱墨的心被强烈的危机感和紧迫感煎熬着,同时又愈来愈堆砌起对郑仲平的僧恨与藐视。这时,他听见有几个工人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一个说:“……听讲合资公司中方经理是徐大宝呀,上面早就定了的了”另一个说:“这就叫做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去年朱厂长改革了徐大宝,现在该由徐大宝来改革朱厂长啦!”朱墨听得气涌心田,悲从中来,他咬紧牙关,整张脸像一块风侵雨蚀的岩石。
郑仲平下车间实地考察了足有三个小时,陶珊春说:“这回郑经理可以到接待室坐坐了吧?我去看看小食堂晚餐准备好了没有。”郑仲平说:“稍微休息一会就走,晚餐就免了吧。”徐大宝说:“郑经理,这你就不必客气了,以后是一家人了,自已厂里食堂做的莱,家常便饭嘛。”郑仲平便不再推辞。
大家在接待室坐定后,徐大宝俨然主人模样,大谈其在明达厂的创业经历,朱墨听得腻味,便悄悄起身离开了接待室,回到自己办公室,他需要平息一下心潮,梳理一下思绪。
朱墨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提神,刚刚坐定,就听身后吱呀一声响,回头一看,竞是郑仲平推门而入。他警觉地站了起来,问:“你怎么过来了?”
郑仲平眯着眼打量着四周,说:“我来看看你工作的环境。确实简陋了些,共产党的光荣传统。”
朱墨笑笑,懒得回答,又坐下了。
郑仲平踱到他办公桌前,直视着他的眼睛,说:“朱墨,听说你将不出任传感技术开发公司的中方经理?我非常遗憾,我是一直想和你合作的,他们叫那个徐大宝做中方经理,不行的,我要钓是能征善战指挥若定的将军,不是要个摆设。”
朱墨淡然说:“你也别太小看了徐大宝,有时姜还是老的辣。至于我,天涯何处无芳草?”
郑仲平说:“可是我知道你舍不得离开明达厂的。我可以给你个机会,你索性辞职,到我的公司里来,我任你为传感技术开发公司美方经理!”
朱墨确实心有所动,沉思片刻,说:“如果你能够扩大合资范围,与整个明达厂合作,我可以考虑你的建议。”
郑仲平斩钉截铁地一摆手:“那不可能。我不是在开慈善公司,不能自己找个包袱背上。我要挑选精兵良将组成精锐小部队,一上马就得赢利,迅速收回成本,回笼资金再投资其他项目。”
朱墨面色难堪,冷冷地说;“你这样未免太缺德吧?只顾你自己唯利是图,却不想想将我们的心脏车间挖去,置我们的产品于死地,叫我们歼下的几百个职工怎么办?”
“很好办,中国古代兵法上有句名言,置之死地而后生嘛!”郑仲平脸上隐约着不无讥讽的微笑,说:“恕我直言,朱墨,你身上还缺少现代企业家的恢宏魄力,长远目光和铁腕手段,却太多!袭了小农经济含情脉脉的同情啊怜悯啊,那些一钱不值的东西。我记得回来后头一次请你和舞月吃饭,我们就讨论过这个问题,我说过,商品社会市场竞争无情无义,来不得半点温良恭俭让。中国大多数企业的主要病症是缺乏拼死相争的危机感、紧迫感和竞争力。我讲个引狼入圈的故事给你听听,请耐心点。美国阿拉斯加的一个自然保护区原是鹿与狼共存的,为保护鹿不被狼吃掉,人们赶跑了所有的狼。不料,在和平环境中的鹿悠哉悠哉,不再需要狂奔快跑,体质明显下降,有的陆续病死。人们这才意识到犯了大错,赶紧重新请狼入圈。狼来了之后,鹿又得狂奔乱跑以躲避追杀,以再抗争狼的侵袭,鹿便又生机焕发地充满活力了。没有死的相逼何来求生的渴望?没有生存的竞争,弱者总也强壮不起来。你应该把新大陆看作一头狼,现在这头狼闯到你的鹿圈里来了,你就得鼓励你的鹿去抗争去拼命。而我,而正是从布满狼的险境里奋斗出来的一头强壮的鹿呀。”
朱墨的心灵为郑仲平所描述的这个引狼入圈的故事所震撼,他不得不承认郑仲平确实点中了我们企业滞步不前的要害。可是,男子汉的自尊使他不肯俯就,郑仲平指责他缺少现代企业家的气魄又使他难以忍受,他阴沉地瞥了郑仲平一眼,冷笑着说:“你也不要太标榜自己了,你当我不知道?你的成功并不是靠你的奋斗,而是你抓住了时机,碰上了好运气……”
“朱墨你的话差矣!”郑仲平竟也会冲动地打断朱墨的话:“你不要以为只有你们留在国内的人在为国家为民族奋斗,我们出国的都是在坐享其成。你晓得我经历过多少磨准吗?你晓得我曾经走投无路,只好买了带人寿保险的飞机票,上了飞机只盼着飞机出事,好以保险金抵债吗?其实我和你脾气很像,都是在逆境中不肯妥协,要与命运抗争的性格,我欣赏你的也正是这一点。”
朱墨并不为之感动,他鄙弃地说:“我和你不一样,即便你是奋斗了,你想得到的无非只是几个臭钱,这个方面我和你有本质的区别。”
郑仲平哈哈笑了起来:“朱墨呀朱墨,不要老是这么誓不两立好不好?这种阶级分析法早就过时了。钱有什么不好?没有钱,你能办好企业吗?没有钱,你留得住女人的心吗?你一直拘于一囿,眼界太小,不是搞大事业的气派。你想想,我们新大陆公司与你们明达厂几乎同时起步,现在我的公司已经全面开花打开局面,每年生意额达几百万美元。而你呢?还在苦苦地徘徊,挣扎,甚至朝不保夕。我并不是危言耸听吧?你若再不图改变自己,你必将被时代淘汰。听说你不久就要离开明达厂了,是吗?”
朱墨压抑住激愤的情绪,高傲地说:“历史不以一时的成败论英雄,在人格上心灵上,你永远只是个卑微的小人!”
郑仲平咄咄逼人地看着他:“何为卑微?何为崇高?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历来如此!至少眼前,无论在事业上还是在吸引女人上,我都是赢家!”
朱墨的愤您如火山爆发,他不假思索地抡起拳头朝眼前这张红润的得意的狡黯的胜利者的面孔狠狠击去!
砰——哮——一声,郑仲平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对面接待室的人都拥了过来,紧张地间:“怎么啦?怎么啦?”
郑仲平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衣襟上的灰尘,笑着说:“没什么,不当心摔了一跤。”
朱墨毫无表情地走上去,帮着郑仲平拍打后衣襟的灰,说。“椅子绊的。怎么样?没摔痛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