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大的痛苦是什么?这是近来常常盘踞在朱墨脑中的问题。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父亲死的时候,自己年纪还小,还不知道痛苦,如果说第一次品尝痛苦,那是在书月姐把杨啸舟领到自己家中的那一刻,不过那时的感情很朦胧,痛苦来得凶去得也快。至于在局机关竞争失败,他并没有多大痛苦,他只是憋着一股气,燃起了要改变什么创造什么的**。对于书月姐的死亡,对于舞月的疏远,他都痛彻心肺,但是男子汉有事业撑着,什么痛苦都能忍下,他把自己全身心一古脑儿地投入明达厂的机制转换和产品更新之中,让那万般痛苦化作了力量和智慧。而这一次突如其来的痛苦是真正把朱墨击倒了!小傅螂档入狱,周围的闲言碎语可以不听,上级机关纪律检查委员会和监察部门轮番调查,可以坦然陈述。可是局长找他谈话,委婉地劝他主动辞职,离开明达厂回局机关重新安排工作,他从椅子土蹦了起来,抑制不住地喊:“不,我不辞职!凭什么叫我辞职?我哪里千得不好?明达厂转亏为盈,产品打开销路,你们难道视而不见吗?”局长说:“你误会了,正因为你作出了成绩,所以想调你回局发挥更大的作用,当初不就是讲好让你下去锻炼锻炼的吗?”局长实际上是真心为朱墨着想的,悄悄给他露了底:现在调他离开明达厂就是离开矛盾的漩涡,自己提出辞呈,讲起来还听得过去。万一戴可玲事件的案子法院判朱墨榆了,那时就是撤职洞离的问题了,名声难听,回到局里也很难安排适当的工作。朱墨听后沉思良久,费力地说:“我不会辞职的,明达厂需要我,我也需要明达厂,要下撤职令你们就下吧!”局长只好尴尬地笑笑,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这么气盛,宁愿玉碎,不为瓦全,我欣赏你这种性格。不过我还是劝你审时度势,再权衡权衡、考虑考虑。”朱墨意识到自己在明达厂的日子不会长了,这才是他有生以来遭受的最大的痛苦!每块肌肉都被撕裂,神经被噬咬得纷乱零杂。年轻的时候有许多抱负,这个失败了再重起炉灶干那个,总有希望。而到了朱墨这样的年龄,已经没有犹豫仿徨的时间,选中一个目标一鼓足气往前冲,成败在此一举了。朱墨甚至认为他这一生就只能够来得及做好明达厂这一件事了,为此他弹精竭虑、呕心沥血,甚至不惜抛弃了自己曾经视为珍宝的许多东西。一切都刚开始,刚刚播下了种子。只问耕耘不问收获,那只能是一种潇洒的姿态,谁播下种子不想看见收获?

从局里出来已是下午三四点钟,他头痛得要命,胸口一拱一拱地有东西想吐出来,浑身像抽于了血似的困乏无力。他勉强支撑着回到厂里,在办公楼的门口一下子栽倒了。人们拥上来将他扶到医务室,费玲娣给他量血压,紧张地压低声音对陶珊春说:“三老板,厂长血压太高了,必须马上卧床休息!”陶珊春跳起来:“我去叫他们把铃木开过来,送厂长回家!”朱墨欠起身说:“不用不用,我躺一会就会好的。”朱墨亲自订下的规矩,铃木车只归销售科专用。陶珊春朝他弹出眼珠喊:“同志,制度也没有那样死板的,你的身体不仅属于你自己,也是明达厂的财富!”朱墨不说话了,由她去叫铃木车。费玲娣给朱墨吃降压片,他默默地听从她的指挥,吞下药片,却一直垂着眼皮不看她的脸,她的手接触到池的皮肤让他感到像蛇一般地汾腻,他生怕看了她的脸会克制不住对她的憎恨做出什么失常的举动来。

铃木车送朱墨回到家,司机说:“厂长,要我扶你上去吗?”朱墨说:“用不着,我还不致于这样脆弱。”

朱墨踏进家门,吓了一大跳,房间里一片凌乱,箱子都摊在地上,大衣柜五斗橱的抽屉和门也都敞开着,**沙发上堆满了衣服。舞月和好好正埋在衣服堆里翻上翻下。舞月拣起一件衣服比划着看看,丢给好好:“好好,这件你差不多能穿了,自己收好它。”好好拿起来披在身上,对着镜子转了一圈,欢喜地说:“顶掉了,妈,你看我像不像你?”

朱墨强打起精神笑着说:“好好比妈妈更漂亮。”

“爸爸―”好好把衣服往**一丢,就蝴蝶般地飞了过来。

“今天大扫除呀?”朱墨搂着女儿问舞月。

婆婆叹了口气,优郁地说:“你还不晓得?舞月马上要到美国探亲去了!”

朱墨浑身一震,吃惊地看住舞月。

好好勾住他的肩膀兴致勃勃地说:“爸爸,妈妈说她先去外婆那里打前站,帮我找好学校,马上就会接我们去的。”

朱墨根本听不进女儿说什么,只是固执地盯住舞月。舞月被他盯得心慌意乱,心里一阵阵酸楚。她看朱墨的脸,困顿,瘦削,黑黄,内疚和依恋已将她的心揉碎。她张不开口,一张口眼泪就会喷泉而出。那一日得知郑仲平要和奇奇结婚的消息后她就给母亲写了一封长信,倾述内心的孤寂,希望到美国探亲。母亲立即用快件给她寄来了经济担保,办护照舞月又托了在公安局工作的老同学帮忙,签证也很顺利,那个被美国领事馆门口等签证的学生称之为“刽子手”的黄毛签证领事一见她是美国新大陆公司的雇员,十分客气,临了还递给她一张名片。这一切她一直瞒着家人,她不是存心瞒,是不忍心破坏家里的宁静,更害怕面对朱墨,害怕朱墨问她:为什么突然想起去美国?可是,昨天突然收到母亲寄来的机票,母亲说,再晚一个月正逢入学高峰期,机票紧张,票价也妥涨,总归要飞的,还是早点飞吧。瞒不下去了,总不见得临上飞机再说拜拜。舞月先对婆婆说了,请了事假在家整理行装。此刻舞月在朱墨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视下惊慌失措,两只眼睛东躲西藏,像两只猎枪下的兔子。

婆婆拉拉好好:“去去去,先把功课做好再来试衣服!”好好不高兴地扭扭身子,看看爸爸妈妈的脸色,不敢发味,跟着婆婆到隔壁去了。

舞月狠了狠心,舔了舔嘴唇,低着头轻轻地说:“朱墨,对不起,现在才告诉你,我不想弄得你心烦……我只是想去看看妈妈……”

朱墨木然地间:“什么时候的飞机?”

“星期六。”舞月说着将机票递给他。

朱墨接过机票,盲目地翻翻,心里面空空洞洞好寂寞。他们俩相对坐着沉默了很久,都有许多话要说,都不知道该不该说,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时间凝固,往事集中在一点凸现在他们中间,像一座高峰,两人从两个方向朝峰顶爬,爬啊爬啊,他们还能不能爬到峰顶相聚呢?

朱墨终于先开了口,口干唇焦,声音暗哑:“舞月,你,你真的就这么讨厌我吗?”

舞月心酸得要命,拚命忍住眼泪:“不,不是这么回事……”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

“我……我只是想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

“我们的生活不是比以前好多了吗?”朱墨抬起眼睛满怀渴望地看住她:“我记得,那年你赶回山里,对我说,你决定不跟你妈妈去美国了。就在那个小竹林里,你说的,哪怕跟我在山里住一辈子茅草房也决不后悔。”

舞月神色黯然地说:“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怎么还能和那个时候比呢?”

朱墨说:“书月姐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她说,人要纵向比,跟自己的过去比,看到自己朝前走了许多,对自己就会充满信心。人若是成天横向比,跟比自己条件好的人比,心理总是不平衡,总是七撬八裂,总是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就像普希金童话中那个贪心不足的渔婆了。”

舞月说:“那个渔婆有什么不对?人不满足现状才能想办法改变现状。我姐姐一辈子生活在她自己编造的一个神话里,她就是被她自己的神话窒息而死的。”

朱墨有点激动地站了起来,推开阳台门,望着沉浸在嫣红的晚霞中瑰丽的城市,说:“你怎么会这样去理解书月姐的?难道以前你对书月姐的全部崇拜都是虚伪的?都烟消云散了?”

“这是真的!”舞月止不住喊了出来,又说:“你心里的书月姐只是你的虚构,姐姐就是因为有了许多人的虚构,你的,俞老师的,学生的,顾影的,社会的,她不得不按这些虚构去生活,违心地生活,艰难地生活,以致抑郁而死……”舞月很为难,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跟朱墨解释清楚,她希望朱墨理解她的意思,却又不想把姐姐的许多真情告诉朱墨,以致破坏了姐姐在朱墨心目中的形象。舞月就是这么矛盾,又想让别人理解姐姐又不想让别人了解真实的姐姐。

朱墨慢慢地转过身子,脸上布满了悲切,他不能容忍对书月姐的任何衷读,尤其是这种袭读来自书月姐生前最疼爱的小妹妹。他还是耐着性子对舞月说:“你只是以你自己的心境去猜度书月姐,你实在是歪曲了书月姐。我知道书月姐也有许许多多的烦恼,人活在世上谁会一帆风顺?谁会没有私心杂念?问题是怎样对待烦恼和私欲。高尚的人总是努力地克服着自己的私欲,将个人烦恼置之度外,先天下之忧而优,后天下之乐而乐……”

“别说了,我不想听,我不想听!”舞月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了:“又是理想了又是奉献,全是骗自己,道道地地的阿Q。朱墨,我不想为你的乌托邦牺牲自己,我要找回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我需要完全属于我的感情!”

朱墨被舞月的喊声震住了,他陌生地看着舞月明显憔悴了的却更**人心魄的美丽的面孔,他此刻才清醒地正视着他和舞月之间的关系,过去几个月中他一直痛恨郑仲平,认为是他引诱了舞月,现在他才知道他和舞月之间竟有了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扣心向自己,难道自己没有责任吗?他确实冷落了她疏远了她,因为梦寐以求的事业,因为男子汉的自尊,不可否认也因为有了顾影的补偿。他痛心后悔得不得了,恨不得紧紧搂住舞月哀求她不要离开自己。可是,舞月真的留下了,他能全心全意别无旁鹜地爱她吗?他能满足她对物质生活精神生活的种种要求吗?他觉得,自己不能对这两个问题做出肯定的侧答,那么,他又何必要将她留下呢?

舞月走近朱墨,双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恳切而心酸地说:“朱墨,我不想伤害你,我实在不想跟你吵,我们都冷静一下,暂时,分开一段日子,好吗?”

朱墨痛苦地闭了闭眼睛,重重地吐出一口气,默默地点了点头。

舞月感激地踞起脚尖吻了他一下,慌忙松开手,走到大橱边,换了很轻松的口吻说:“你来着看,我把你和好好春夏秋冬的衣服都理好了,这个橱里都是你的衣服,毛衣在最上面,内衣在第二格,衬衫和外罩都挂着,省得穿起来皱巴巴,你又没有工夫烫。五斗柜里都是好好的衣服,四只抽屉,春夏秋冬,别搞错了。我也关照了俞老师。另外,这是小抽屉的钥匙,存折和国库券都在里面,一共是八千六百块。”

“你……带出去用吧。”朱墨吃力地说。

“出去又不好用人民币。”舞月将钥匙塞在他手掌心。

“我替你存着。”朱墨知道,这些钱是舞月去了新大陆公司后挣的,单靠自己哪里存得起来?

“不要存,你们平时不要太节俭,好好正在长身体,要吃得好一点,我也关照俞老师了。”

朱墨捏着钥匙像捏着火炭,自己身为丈夫、父亲,不能挣大钱让老婆孩子花得痛快,反而要老婆存了钱给自己花,真是无地自容呀!朱墨征仲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跑出房间大声喊:“好好!”

“爸爸,我还有最后一道算术题。”好好应道。

“好好,爸爸上回给你的那块绸围巾呢?”

“在抽屉里呀,干什么?”

朱墨扳住女儿的肩膀说:“快去拿给爸爸。”

“送出东西送出家,讨还东西自己买。”好好摇晃着脑袋调皮地说。

“好好听话,爸爸没时间给妈妈买礼物,你先把它送给妈妈,爸爸以后再给你买,好吧?”

好好眨眨眼睛,马上领会了爸爸的心思,便蹦蹦跳跳地把围巾拿出来,塞在爸爸手中。

朱墨有点局促地走到舞月跟前,说:“我不是个好丈夫,我们结婚以后我从来没想到送给你什么东西。这围巾……是去年你生目那天买的,本想送给你……算了,不去提它了。现在你带到美国去吧,不晓得这颜色你喜欢不喜欢?”

去年生日?舞月震惊地望着朱墨,心口像被尖刀刺了一下。去年生日郑仲平送给她一根白金项链!这些日子来的沧海桑田在舞月脑海中闪电般地划过,她终于忍不住,双手捧住绸围巾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朱墨也是百感交集,又不知如何劝慰舞月,尴尬地立在一边。还是好好聪明,勾住舞月的头颈说:“妈妈,我来给你和爸爸拍张照好不好?拍一张送别照,要依依不舍的样子。等到妈妈把我们接去的时候再拍张重逢照,兴高采烈的样子。以后,两张照片放在一起,就是历史的镜头了,好吧?”

舞月慌忙止住泪,勉强对好好笑笑,点点头。

朱墨和舞月任着女儿摆布,将他们俩拉着并排坐在沙发里。好好叫:“爸,你把手放在妈妈的肩膀上。”朱墨就把手放在舞月的肩上,他感到舞月颤栗了一下。好好又叫:“妈,你的头歪一下,不对,朝爸爸那边歪。”舞月便稍稍歪了歪脑袋,极不自然。咔嚓!这个不自然的时刻被永远地留下了。

电话铃响了,好好顺手拎起话筒“喂”了一声,就把它递给朱墨:“爸,找你的,是小顾阿姨。”

朱墨一征,接过话筒,莫名奇妙地紧张起来,脸上一点表情都不敢流露,只说了句:“我是朱墨。”便一个劲地“嗯,嗯,嗯”,大概一连串“嗯”了十几个,才把话筒搁下。

舞月并不看朱墨的脸,朱墨也不敢看舞月的脸,朱墨眼睛看着好好对舞月说:“小顾要我去看一份校样,是关于即将召开的企改研讨会的消息,这对我关系重大,小顾说,夜班编辑等着拼版……”

“那你去吧,箱子我自己会理的。”舞月连忙说,口气尽量显得坦然、温和、体贴。

“那……我去去就来。”朱墨急切地、又有点内疚地说。

“你不吃饭又要出去?”婆婆伸进头来问。

“俞老师,朱墨有要紧的事。我不饿,我们等他回来好了。”舞月今天竭力表现得像个贤惠的妻子,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担当这个角色了。

朱墨走出家门,方才觉得自己的举动确实有点荒唐,顾影一个电话,他便魂不守舍地丢下即将远行的妻子召之即去。纵然,自己确实对企改研讨会翘首以待多时,迫不及待地去看校样的理由也很充足,可是,难道自己内心深处真的没有其他情绪了吗?倘若不是顾影打电话来约他看校样,也许他就会说:“家里有点事跑不开,请在电话里念一遍给我听吧。”他却不忍心让顾影失望,甚至不愿意因为舞月而冷淡了顾影!朱墨严格审视了自己的感情,又想到舞月今日表现出的大度坦然,不觉问心有愧地惶惶不安起来。

心中虽是不安,两条腿仍是撩开大步行色匆匆。天已昏黑,肇嘉滨路的绿化带路灯间距很长,让一个姑娘特别是那样美貌出众的姑娘独自在那种地方久等,实在叫人不放心。朱墨忍不住回味着刚才话筒里听到的顾影的声音,那样轻快那样富有朝气,像一群五彩的氢气球:“有好消息,朱墨你可得好好谢谢我啦!研讨会已经定下了,通知都印好了。本记者灵机一动,写了篇三大工业局即将联合召开企改研讨会的消息,戏未开场,先敲敲锣鼓,造造声势。夜班编辑马上要拼版的,你快来看看校样吧。我在肇嘉洪路高安路口的绿化带等你,记住,往左数第三条石凳!”这姑娘也真想得出,看校样跑到肇嘉洪路去干什么?漆黑墨团的看得清吗?难道你真不明白姑娘叫你到那种地方去的用意?朱墨的身体轰地燃烧了起来,他不敢再想下去,否则自己真成了个口是心非的伪君子了。

朱墨赶到肇嘉洪路吴兴路口,横过马路走进绿化带,扑面而来淡淡的花香,花坛里,大朵大朵的月季开得十分热闹,树丛中,石凳上,到处都是一对一对拥抱着亲吻着偎依着的恋人,让朱墨看得耳热心跳。朱墨有点恼火,又有点紧张,他朝左边第三张石凳望去,石凳上坐着一男一女,正耳鬓厮磨亲热着。朱墨吓了一大跳,慌忙别转身。顾影真胡闹,叫自己来看她跟别人怎样谈恋爱?里正拔腿要走,忽听身后有吃吃笑声,猛回头,跟顾影闹了个面贴面。

“你怎么……我还以为……”朱墨窘迫地退了一步。

顾影憋不住格格格地笑得弯下了腰,惊动了周围好儿对沉醉着的恋人,都别转身来看她,朱墨慌忙推推她。顾影止住笑,说:“我一个人占着条石凳是不是太煞风景呀?”说罢,目光闪闪地盯住朱墨。

顾影穿着一袭湖绿的丝质连衣裙,瀑布似的长发用一只翡翠色的发夹随意夹住,青春的生命力咄咄逼人。朱墨心慌意乱,故作不耐烦地说:“催命似地叫人赶来,我饭都来不及吃,校样呢?快给我看。”原本还想说:“看完了我得赶回家。”临到齿边,舌头一卷咽了回去。

顾影笑眯眯地说:“你真要看校样呀?你那么不相信我?我给你们厂写的报道什么时候不准确啦?”

朱墨尴尬地说:“是你叫我来看校样的呀。”

“我骗你!校样老早拼上版面了。我要不说看校样,你肯出来吗?”顾影大胆而热烈地逼视着他。

朱墨征住了,是骂她?是挥手而去?似乎都不行,只好沉默。顾影却娇媚地一笑,撒娇地说:“人家为你做了这么多事,陪人家散散步都不行啊?”朱墨心软了,望着姑娘渴求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他们沿着林荫道慢慢地走着,开始都不说话,只看着地上两条模糊的影子,一会儿长了,一会儿短了,一会儿叠在一起,一会儿又分开了。朱墨被这种沉默暗示着的东西压迫得吐不出气,他拚命地想话题,脑袋却慌乱无绪,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研讨会,定在哪一天开?”

“周末。通知都发出去了,你很快会收到的。”

“星期六?”朱墨心里格登了一下,舞月的飞机票好像也是星期六的。

“怎么?星期六不好?”顾影看看他。

“不……哪天开都好。”朱墨连忙说。

甜蜜的沉默又开始延续下去,走着走着,顾影的手臂不知不觉挽住了他的胳膊,朱墨试图抽出胳膊,可那条胳膊竟像僵硬了一般动弹不得。过了一会,朱墨也渐渐地习惯了,他亦很累,很需要依靠,挨着顾影柔软的身体他觉得很舒坦。

又默默地走了一阵,顾影用肘子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腰,柔声说:“有件事,我要你帮我拿主意。”

“什么?”朱墨间。

顾影侧仰着脸看着他:“我丈夫给我寄了伴读的经济担保,你说,我要不要去办签证?”

朱墨的脑袋一时没转过弯,说道:“你走了,研讨会会不会泡汤?”

顾影娇慎地瞪了他一眼,说:“满心思就你的研讨会!那么研讨会开完以后呢?我要不要去签证?”

朱墨有点迷乱,含糊地说:“我不知道……你自己,决定。”

顾影站住脚,猛一扯他,两人几乎胸贴胸,顾影说:“我要你替我做决定!”朱墨说不出话来,只定定地望住她。在薄薄的月色中,顾影的脸不像日里见到的那么灿烂夺目,却显得十分清秀洁净。朱墨看着她,觉得此刻的她有点像从前竹林里的舞月。顾影被池深深的注视弄得心族动摇,不能把持,猛然一头撞进他的怀里。她环抱着他的甄项,凝视着他的面孔,这张总带着些许优郁而高傲的脸让顾影心醉痴迷,她不顾一切地去吻他的眼他的鼻他的脸颊他的嘴唇。朱墨压抑已久的男子汉的情欲被她煽动得如火如茶,他身不由己地紧紧地抱住了顾影苗条而富有弹性的身体,就像渴急了的人拚命吮吸着清泉甘露。

时光终于凝固了。他们亲吻了多长时间他们也不知道,也许半个世纪也许只一瞬。当一辆载着钢锭的大卡车轰隆隆地从他们身后的马路驶过,车灯将树丛照得雪亮,朱墨慌乱地、轻轻地推开了顾影。顾影头发凌散,发夹失落,满应娇羞,梦幻似地望着他,等待着他。卡车走远了,树丛又浸入黑暗,朱墨克制住喷发的**,喘喘地说:“对不起,小顾,我……不是有意的……”

顾影捉住他的手臂说:“谁要你道歉?是我愿意的。”说罢,又踞起了脚。

“不不不,不能了……”朱墨连连退却。

“为什么不能了?”顾影奇怪地看着他:“我爱你,你也爱我,不是吗?”

朱墨被她问得振聋发玻,我爱她吗?说不爱,为什么几天不见她就心神不定?为什么听到她的声音就情绪高涨?说爱吧,为什么看见舞月和郑仲平在一起就怒火万丈?为什么听说舞月要走就失魂落魄?朱墨对自己的情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举棋不定过。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你不敢正视自己的感情?哼,好一个现代企业家改革家,原来是个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胆小鬼!”顾影骂他想激怒他,却点醒了他,使他惊汗晚波。明达厂前途未卜,事业危艰,壮志未酬,自己怎么还有心思偷香窃玉,跟一个姑娘跑到马路上来楼抱未吻!自己身上的罪名已经够多了,倘若被人知晓,再添上一个生活作风不正派,足以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人们还会对顾影采写的有关明达厂的报道嗤之以鼻,哼,原来他们是情人!名誉扫地事小,你孜孜屹吃的男子汉立身于世的事业也将功败垂成!

顾影正在步步逼近,她自信朱墨的心已被她的爱融化。盐水女神用绵绵深情织成了遮天蔽日的云慢,阻挡凛君行进的步伐。有作为的男人必须以理智之剑斩断感情之网,座君颤抖着手举起了弓箭射向盐水女神……朱墨强压住心灵的战栗,说:“小顾,你有才华,有热情,是个……好姑娘。我……喜欢你,感激你,可。……那不是爱!”

顾影惊恐地看住朱墨,片刻,她的眼睛里蓄起了眼泪,继而就喇啦啦地滚了下来。朱墨于心不忍,慌忙用手去抹她的泪水,哪里还抹得干?顾影伤心得气急语噎地说:“你骗我,你玩弄我的感情,你欺侮我……”

朱墨恨不得把心剖开来给她看,他狠狠地说:“倘若我存心欺骗你,我五雷轰顶!你怎么不想想,我有家庭!我们……不能,懂吗?”

顾影抬起泪眼,像抓住了希望,说:“如果你没有老婆,你会和我好的,是吗?”

朱墨苦笑了一下:“可是你也有丈夫呀。”

“如果我也没有丈夫呢?如果我们20年前就相遇呢!”

朱墨觉得她天真得可亲可爱,仍把持住自己,摇摇头说:“2。年前你才多大?还穿开档裤呢。”

“不,我要你回答,如果我们都没结婚的时候碰到了,你会和我好吗?”顾影固执地问。

朱墨认真地想了想,说:“倘若世界上没有范舞月,我会跟你好的。”

顾影咬了咬嘴唇,低声说了句:“谢谢……”扭头就跑。

“顾影,小顾……”朱墨追了几步,站住了。他看见一只硕大的美丽的绿蝴蝶飞进深黛的树丛中去了。庞大的惆怅网住了朱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