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从母亲手中接过外衣,慌不择路,撞倒了客厅里一张木凳。他听见自家那扇抽木相拼的房门在身后发出滞重而沉闷的膨地一声,真有点惊魂未定的感觉,好像刚刚逃离凶险又临绝境一般。眼前的路被厚重的云雾遮蔽着,不知是曲是直,是平坦还是坎坷,以致他下楼梯时膝盖骨颤颤地发软。

一辆紫酱红的凤凰牌女车斜靠在楼梯转弯角上,蒙着薄薄的灰尘,显得有些疲惫。这是舞月的坐骑,平常总是擦得锉光闪亮,显示出主人的洁身自好。昨天晚上回来太晚,没有力气收拾它了。往日里朱墨和舞月每天早上一起出门,朱墨总是帮舞月将自行车扛下楼。朱墨虽然不善于向女人献殷勤可也是有血有肉情意绸缪的男子,自然是疼爱娇妻的。小科天天上高复班路不顺,要借自行车,朱墨执意把自己新买的永久锰钢二十八型让他骑去,他舍不得舞月柔弱之躯每天加入挤车大战。可是他今天竟然举起奶瓶朝舞月掷去,倘若那是烧滚了的牛奶呢?想起来真有点后怕。现在,要不要先将舞月的小凤凰扛下楼?这无疑是个企求和解的姿态。可是……时间实在是有点来不及了,头一天上任就迟到会给工人们什么印象?脚步虽有点紊乱却仍是蹋蹋蹋地一路下去,好像拧紧了的发条停顿不住。小凤凰一抹红色擦肩而过,落到身后去了,心顿时空出了一块,像在什么地方丢掉了一件重要的东西。他想回头寻找,大门外隐隐传来公共汽车上售票员的报站声:“乘客们,车辆转弯,请拉好扶手。下一站,陕西南路……”清早的城市还很宁静。脱了一班车就是七八分钟,再晚一点,就是上班高峰时间了。于是朱墨加紧几步,冲出大门,朝马路对面的车站奔去。

如果朱墨也相信神灵感应的话,那么在这个早晨他的心理上确实有许多不祥的预兆,他的心情是那样的焦灼、烦躁、冲动,从来连句粗话都不会骂的人竟然像个暴君似地摔起了家什。后来,当舞月哭哭啼啼地埋怨他不该在那个晚上鬼迷心窍地提起察君和盐水女神的故事,他苦笑着不作解释,却悲哀地宿命地想到:书月姐是我们的月老,难怪那天早晨,我们会那样地失去理智,平静的持久的感情突然出现了深深的裂痕。书月姐不在了,这个可怕的裂痕还会弥合吗?

朱墨长久地不能忘记那个早晨的争吵却又不敢回想争吵时的情景。当时舞月说了些什么令他暴跳如雷的话他都记不得了,印象中只留下舞月朝着他的那张充满鄙视和嘲讽的脸。面对这张脸朱墨就会屈辱地想起舞月近来时常对他发出的种种怨言,好像他的举止没有一处令她满意,从而他又想到郑仲平突然出现以后舞月的喜出望外以及感激涕零,想到舞月为参加同学会在镜子面前驻足良久,衣服穿上脱下地心绪不宁,朱墨感到深深的自卑和愤恨,心便抑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一个丈夫不能使妻子以他为荣这是极大的耻辱!

可是一个男人为了讨好老婆而改变自己的目标那是更大的耻辱!

一辆橘红色的公共汽车徐徐地靠站了,朱墨狠狠地想,我非得赶上这辆车!他撩开腿从一群自行车中穿弋,蹭蹭蹭地横过马路,在车辆即将启动之时用肩膀顶开了已经关拢的车门。售票员惊叫起来:“你寻死呀?”朱墨朝她歉意地笑笑,规规矩矩出示月票,售票员再想发作也发作不起来了。此时的车还不算太挤,车一开,车厢里就灌满了飒飒金风,使朱墨恺郁的心情廓朗了许多。

朱墨不是那种能够随遇而安地忍耐平庸的人,应该说真正的男子汉都是不能容忍平庸生活的。读高中时语文课本中曾选陶渊明《饮酒二十首》中两首,老师上课时悠然自得地诵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随后解释道:“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朱墨忽然高举手臂要求发言,老师请他站立,他说:“老师,我不喜欢这首诗,陶渊明叫我们逃避沸腾的现实生活,这不是革命青年应取的生活态度。”一语未了,举座皆惊。校长得知此事,在全校晨会上表扬了他。因为母亲的家教,朱墨很喜欢吟诗。他最爱苏轼“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迈,还有曹操“老骥伏橱,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浑厚,辛稼轩“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郁愤,李太白“长风破浪瓷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博大。他把李清照“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诗句当作自己人生的座右铭,活要活得超群拔俗,死要死得慷慨壮烈,在朱墨健康的躯体内,早早地就蓄积了太多的**。

少小的时候,父亲病逝,母子相依为命,每天夜晚,母亲就给他讲《山海经》的故事。那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的刑天,那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的共工,那与日逐走道渴而死的夸父,还有那为治水而家破人亡的鲸和大禹父子,他们都是小朱墨心目中的英雄。青年时代,朱墨最崇拜的偶像是保尔。柯察金,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多的苦难,尝遍了人间的痛楚,却仍然坚韧不拔地生活,而且生活得充实丰厚。血和泪的猩红总比平庸的灰白壮观!朱墨在啃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时候,年轻的生命如火如茶般燃烧,全身每一块肌肉都鼓胀着准备着赴汤蹈火。后来朱墨才渐渐地明白,原来平庸比坎坷更残酷更难以忍受。他和同伴们胸佩红花,高呼口号,在锣鼓喧天中来到了贫疥的山村,原以为战天斗地的生活应该轰轰烈烈,等待他们的却是千古不变的单调和枯燥,日出而耕,日落而息,萝卜叶煮红薯干饭。偶尔开开地富反坏右的批判会,传达一下来自中央的最新指示,已经是十分新鲜热闹的事了。就在这时候朱墨读到了凛君和盐水女神的故事,在山村沉寂遥远的夜晚就着营营烛火,让悲壮一点一滴地注满了整个胸膛,迸溅出滚烫的泪珠,蛰伏着的**沸腾起来。朱墨曾经问心爱的姑娘:“我若是凛君,你会不会学盐水女神?”舞月反间他:“我若是盐水女神,你真会像察君那样向我拉开弓箭吗?”朱墨没有回答,只是用热吻盖住了姑娘的疑问。不久,公社成立了学大寨青年突击队,上九蟠岭开荒造田,朱墨当上了突击队长,真正是豪情满怀,向往着作出察君举族迁徙般的辉煌事业。尽管当时有许多老农说他们几辈子没见九蟠岭上长过一棵庄稼,连最有生命力的马尾松在岭上也只能长到两尺来高,可是当时人们信奉的是人定胜天的准则。上山那天举行了声势浩**的誓师大会,县委书记亲自把突击队队旗授给朱墨。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红旗猎猎在黛绿的丛山中翻卷。多少年以后朱墨回忆起那一天的情景仍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虽然后来朱墨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可是他从来没有后悔过,那毕竟是他生活历程中的一个闪光点啊。

朱墨现在年近四十,四十岁的男子是应该很成熟了。有时候朱墨在夜深人静之际严格地评判自己四十年的生命,他觉得自己人生最没有意义的阶段并不是在农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地劳作的那些年,甚至也不是被打成反革命后独居深山小屋孤寂得差点发疯的那几个月,恰恰是大学毕业分配到局机关受人尊敬叫人眼红的这几个年头。他无奈而自嘲地称自己的工作是“孵办公室”,每天准时上下班,到了办公室便是一杯清茶一张报纸,看完报纸看文件,听传达写总结,代头头们去参加那些不十分要紧的会议,还有的就是为了评职称加工资分房子的勾心斗角,营营苟苟地算计别人,喋喋不休地传播小道。这样的生活像一锅迷魂汤,让人沉溺让人麻木,庸俗吞噬着祟高,舒适窒息了**,甚至连夫妻**都无法使情绪高涨起来而显得虚情假意,舞月将这种状况归罪于女儿与他们同室,朱墨只好苦笑。有一天,朱墨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和苍白浮肿的面孔,大惊失色,恐慌地想:这样的生活等于自杀!

所以朱墨下决心抛开一切得失,到那家濒临倒闭的工厂去当厂长。朱墨侥幸地想:也许这正是自己起死回生的一个机会呢?郑仲平提供的条件虽是具有极大的**力,可是许多人都两眼碧绿地盯着这块肉,自己何必去轧闹猛呢?朱墨现在需要的不是添加营养,他已经营养过剩了。他需要消耗能量,他需要一个发挥才华的舞台,需要证实自己价值的人生战场!

朱墨作出这个选择以后几次三番想找舞月倾诉,屡屡被舞月的神情挡了回去。他害怕舞月真的充当盐水女神的角色,他实在是不愿意伤害舞月的啊。朱墨料想郑仲平一定以为自己是因为过去的积怨而拒绝他的,朱墨在H宾馆的大厅里遇见郑仲平时曾经企图解释一番的,可是又觉得无论怎么解释都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还是不说为好。他不能否认自己对郑仲平依然耿耿于怀。

女人总归是目光短浅,朱墨打算到了厂里立即着手实施自己大刀阔斧的改革计划,干出一点名堂,再向舞月解释。可是他又忧心忡仲,万一自己的计划只是纸上谈兵,万一自己也落得个兵败麦城呢?当年朱墨高举突击队战旗挺进九蟠山的时候根本不考虑失败,真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大无畏精神。可现在,尽管是自己反反复复慎重考虑而作出的决定,仍要瞻前顾后,自相惊扰。也许,这就是年轻和年长的根本区别吧?

公共汽车靠站,上上下下,车厢拥挤起来,一位怀抱婴儿的妇女气喘吁吁,站立不稳,整个身子都靠在朱墨身上。售票员连呼两遍:“哪位同志给抱小因的让个座?”无人理睬,座位上的大都是从终点站上来又要到终点站下的长途客。那妇女歇了口气,站直身子,不好意思地向朱墨打招呼:“对不起先生,挤着你了。”朱墨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模子大份量重,你靠着好了。”那妇女神情突然紧张起来,抱着孩子拚命往人群中轧,生怕再挨着朱墨。有人骂:“轧什么轧?吃饱饭力气没处化啦?”弄得朱墨十分尴尬。前方又是红灯,城市的交通如同淤塞的河流。车辆久久地停顿,车厢内的空气渐渐混浊起来。

朱墨承认自己不是果断老辣的将才,特别是人到中年,应该是四十而不惑了,却常常临路迟回,忧虑重重。生命已磋陀一半,又面临重新选择生活道路的关口,朱墨意志再坚强,仍渴求有人促膝长谈,分优消愁。令朱墨伤感的是他已经无法与曾经心心相印的妻子沟通,他又不忍心让双鬓早衰的母亲再为自己操心,小傅虽是高山流水的知音,可他近日正自顾不暇。对于朱墨来说,在这个世界上如今恐怕只有一个人可以倾诉衷肠了,那便是美丽、热情、开朗而又善解人意的书月大姐啊!

朱墨自觉对书月有种比姐姐更亲近的感情。这是朱墨深埋于心底的隐秘,世界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连书月自己也不知道。很早很早以前,朱墨就悄悄地爱上了书月姐。其实那个时候他并不理解什么是爱或者爱是什么,他只是想看见书月姐,想听书月姐说话,书月姐两三天不上他家来,他就像病了似的提不起精神。书月姐来了,跟母亲讲学校里的事,关于考试呀,矢于班会呀,关于课堂纪律同学关系等等,朱墨就坐在边上听,书月姐面颊红红的,眼睛亮亮的,笑起来嘴巴像只粉红的小船,说不出的好看。书月姐说话的声音甜甜的脆脆的,说话的速度才必决很急,那些字很像一群关久了的小白鸽呼啦一下争先恐后地飞向蓝天,让人产生许多五彩缤纷的想象。书月姐要走了,腰肢一扭站了起来,两条长辫子在背后晃来晃去,晃得朱墨心痒痒的,忍不住仲出手来拽住辫梢用力一拉,书月姐就会格格格地笑起来,并且勾起食指轻轻地在朱墨鼻梁上刮一下。朱墨闻到了书月姐手上汗波渡的气味,心里很快活。

自从和舞月结婚以后,朱墨再不回首自己少年时代对书月姐的无限眷恋之情。可是,在这个清早,在这辆蹈踊龟行的公共汽车上,那些细小的往事不知不觉地从记忆的深海底浮了上来。后来当舞月歇斯底里地寻找书月姐死亡的预兆的时候,朱墨暗自想:那天早晨莫名其妙会想起少年时代的荒唐事,难道真是因为书月姐精魂不散的缘故?在朱墨的记忆中有一个绿荫浓蔽的暑假,假期里,母亲让班里的朗诵小组到家里来排练参加全市普通话比赛的节目。朱墨知道书月姐泣朗诵小组的骨干,一早起来,他就在水壶里灌好了蜂蜜水,他想着书月姐排节目嗓子会念得很累。那天他们排练的节目是朗诵剧“丹攘的故事”,书月姐扮演反法西斯的女英雄丹攘。丹攘被德国鬼子抓住,受尽酷刑仍坚贞不屈,德国鬼子黔驴技穷只好把丹攘绞死。丹攘站在绞架上,两只手用力拉着头颈上的绳索,高声喊道:“妈妈,不要哭,不要为你的女儿难过。乡亲们,抬起头来,法西斯的日子不长了……”小朱墨腾地站起来,冲上前紧紧抱住书月姐的纤纤细腰号陶大哭。大家都被朱墨的举动弄呆了,书月姐还沉浸在剧情中,也冲动地将朱墨拥入怀中。朱墨的面孔深深地埋在书月姐柔软的胸脯里,他拚命地吮吸着那里面的温馨芬芳,头晕呼呼的,心脏仿佛要停止跳动。这是朱墨和书月姐唯一的一次亲近,至今他还感觉得到那一瞬间的沉醉与痴迷。

书月姐初中毕业的那年,新疆农垦建设兵团到上海招生,那是充满**和浪漫的革命理想主义的年代,书月姐没有和家里人商量就把大红的决心书贴在学校门口了。书月姐什么事情都不肯落后,她和其他报名去新疆的同学组成了宣讲团,到全市各个中学去做报告,去激励更多的人参加他们的行列。书月姐的事迹在《青年报》上用很大的篇幅登出来,中学生们掀起了向范书月同学学习的热潮。可是书月姐却和自己的爸爸妈妈吵翻了天,爸爸妈妈坚决反对她去新疆农垦兵团。爸爸说:“你才初中毕业,文化程度太浅了:你到那里去能干什么呢?我并不反对年轻人到艰苦的地方去,可是也要等念完高中念完大学呀!”妈妈说:“你的身体这么弱,三天两头伤风感冒发烧,到时候反倒要让同志们照顾你!”书月姐理直气壮地反驳道:“如果大家都拿出种种理由不愿去边疆,那么我们祖国一穷二白的面貌什么时候才能改变呢?”爸爸妈妈辩不过她,就把户口簿藏起来,不让她去报名。书月姐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来找敬爱的俞老师。朱墨想起来那天书月姐的百孔因为气愤涨得通红,好看的眼睛里盈满了泪珠,说话的时候嘴唇都扭歪了。她说:“俞老师,我一直以为我爸爸妈妈都很革命,他们虽然在美国生活过,可是新中国一成立他们就毫不迟疑地回来了。以前我一直以他们为骄傲,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的思想深处隐藏着那么多资产阶级毒素。俞老师,你说我该怎样与他们作斗争呢?”俞老师笑眯眯地抹去她眼角溢出的泪水,很慈爱地答道:“书月啊,俞老师想来想去,你不要报名去新疆了!”书月姐跳了起来,震惊地瞪直了眼,她没料到自己最信赖的俞老师竟会劝她投降!俞老师拉过她的手说:“学校领导慎重讨论了你的具体情况,决定要你留下。”书月姐斩钉截铁地说:“不,我决不做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我决不做逃兵!”俞老师很赞赏地点点头,说:“留下你不是让你做逃兵,而是有更重要的岗位需要你去呀。”书月姐眼睛倏地亮了:“什么地方?越艰苦越好!"俞老师神色庄重地说:“当老师呀!培养革命接班人,你说重要不重要?现在小学老师青黄不接,入学高峰即将来到,所以要选拔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优秀中学生直接上速成师范,进修一年,迅速补充到小学教师的队伍中去。我们学校千挑万挑就挑中了你呀!”书月姐喜出望外,抓着俞老师的手臂蹦了起来,喊到:“俞老师,我太喜欢当老师了,就像电影《乡村女教师》那样,也像你一样!”

书月姐那年刚满十六岁,朱墨才11岁。朱墨一直凝神听书月姐跟母亲说话,忍不住插嘴说:“妈,你不是说书月姐功课好,将来能成为中国的居里夫人吗?”母亲似乎犹豫了一下,马上说:“可是国家现在最需要小学老师呀!”书月姐习惯地勾起食指在朱墨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笑着说:“小小年纪成名成家思想还挺严重呀!平凡就是伟大,为人民服务最光荣,懂吗?”书月姐的爸爸妈妈虽然希望女儿能像他们那样高中大学研究生一路读上去,做一名女科学家,可是他们不敢公开表达自己的意愿,他们害怕女儿鄙视的眼光,他们更害怕被戴上一顶什么帽子反而更害了女儿。他们只好退而求其次,勉勉强强同意书月姐去上速成师范了。

出淤泥而不染,灌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周敦颐《爱莲说》的词句与书月姐的人品很相吻,每每想到书月姐,朱墨的心中便漫开一片纯净。

一辆自行车突然蹿上快车道,可机猛煞车,整个车厢的人都哄哄地骂起来:“寻死呀,投黄浦又没人拉住你!大概投了人生保险,赚钞票连命都不要啦!”朱墨想着心事脚没站稳,一个趣超,赶紧抓住把手,心抨抨跳,差一点把心底里最隐秘最脆弱的东西抖出来。

朱墨读中学时个头蹿到一米七八,圆面孔有棱有角地拉长了,说起话来嗓音又沉又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二十几的大小伙。才华横溢的学生会主席,常常引得一些平常蛮文雅的女孩子在他面前失去稳重,变得叽叽喳喳、疯疯癫癫。随着年龄的增长,朱墨对于书月姐的爱心也日益加深,那种无以摆脱的眷恋充满了他年轻的心房,使他变得气质深沉而富有魅力。终于,那必然的残酷的一天来到了。是元旦,新年伊始,太阳看起来是温馨的。朱墨听到两下熟悉的跳跃的敲门声,心脏突突突地狂奔起来,他控制住自己没有扑到门边,走过去,拉门时手有点颤抖。于是他看见了可亲可爱的书月姐。书月姐剪短了头发显得英姿勃发,书月姐面庞上笑意融融比太阳还灿烂。他已经长得比书月姐高了,他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无赖地往书月姐身上蹭,他低低地欢快地喊了声书月姐,就目不转睛地盯住那张红喷喷的脸。书月姐故作惊讶地叫起来:“哦哟小朱墨你又长高了,俞老师天天给你吃发酵粉的是吧?”书月姐甚至还抬手在他脸颊上将了一把,格格格地笑着说:“简直不得了,都胡子拉碴的了。”书月姐今天显得特别高兴,朱墨觉得血液沸腾,心涨得很大很大。可就在那一瞬间,他看见了跟在书月姐后面的他!那是一张成熟的英俊的脸,凹眼窝高鼻梁很有雕塑感,特别是那微微前倾的泛青的下巴,显示出真正男子汉的坚毅与力度。书月姐膘了他一眼,娇慎道:“傻站着干吗?进来呀!”那语气充满了亲昵与幸福。朱墨无师自通地醒悟了一切,闷雷轰顶,有几秒钟他仿佛失去了知觉,他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一点点地凝固,四肢在一点点地僵硬,心口好像被人钻了个洞,心里面的东西都丢光了。书月姐太快活了,根本没有注意到朱墨的失态。她羞涩地把那个他往屋中央一推,介绍道:“俞老师,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复旦哲学系的高材生,杨啸舟。”说完就抿着嘴笑。那个他跟母亲说了点什么,母亲又跟他说了点什么,朱墨一点听不见,他仇恨地看着他们点头哈腰地客套着,像看一幕整脚的戏。母亲敲了他一下说:“小墨,快去倒茶,拿糖,削苹果。”他木雕似地站着,一动不动。这时候那个他朝他走来了,潇洒地笑着,伸出右手,说:“小朱墨,我早就知道你了,书月老是讲你的故事,我都要妒忌你了!”他的声音浑厚圆润,震得朱墨耳膜隐隐作痛。朱墨自惭形秽,他没有勇气抬起头正视他的眼睛,他慌慌张张地说:“我和同学约好了……”逃也似地跑出家门。新年的太阳明晃晃,晃得朱墨睁不开眼,胸口眼角鼻根都是软绵绵酸叽叽的,像堵着吸饱了水的海绵,稍稍碰一碰就会淌出水来。弄堂里少有的安宁,休假日人们不用赶早上班,石板路上有花花绿绿的纸屑,是昨晚人们放鞭炮留下的痕迹。朱墨茫然地挪着脚步,虽然浸在阳光中却仍是周身发冷,心空空无所依傍。这时他看见书月姐上下班骑的自行车靠在墙边,他认得清楚,那煞把上粉红的塑料套管还是自己帮书月姐配上的。并排停着一部簇新的高架男车,车身乌黑怪亮,十分傲慢的样子。这无疑就是那个什么杨啸舟的车ON.1朱墨盯着这部车看了一会,毅然走上去,用力把它后轮胎的气门芯拔掉了,仿佛拔去了戳在心口的一枚刺。这一天朱墨逛遍了淮海路后来又在篙山电影院看了场电影,傍晚时分才回家。母亲气极地骂他:“怎么野了一整天?书月他们等了你许久,刚走的。”朱墨一声不响,钻进自己的房间。母亲又说:“我们这条弄堂一向很清静的,不知怎么搞的,今天对面老林家刚买的自行车就让人放了气。以后你不要把自行车放在弄堂里过夜啊。”朱墨呆坐了半天,这么看起来,书月姐和他是合坐一辆自行车来的了了一定是书月姐坐在书包架上,双手环住他的腰。如此一想,那胸口更像是被什么硬物顶着,横竖都不舒服。

朱墨曾经暗暗发誓:永远不理睬书月姐了!书月姐参加工作以后从早忙到晚,又有了情投意合的男朋友,所以到朱墨家来的次数渐渐稀少。如果生活不发生后来的变化,或许朱墨真会忘了书月姐呢?可是命运注定他和范家要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最终还是成了范家的女婿。和舞月相爱以后,朱墨对书月姐的感情渐渐沉淀成一种向往和敬重,可是对杨啸舟这个连襟,他总是生不出多少好感。虽然杨啸舟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已是很有建树很有名气的学者,朱墨听他高谈阔论总是不顺耳,两人谈话意见常常相左,不知真是观点不同还是朱墨的感情在作祟?不久前杨啸舟刚刚荣获全国优秀社会科学论文奖,并且被美国几所大学邀请作为期一个月的讲学,正是春秋鼎盛,踌躇满志。对了,今天应该抽空给书月姐打个电话了。前几天因为郑仲平的出现朱墨举棋不定心绪烦乱,就想找书月姐商量。电话里,书月姐的声音很疲劳,瘩哑着,书月姐说:“老杨要出国讲学,家里乱得一塌糊涂,等他走了,我们再谈,好吗?”书月姐是洞达事理的,杨啸舟不在,朱墨才会对书月姐畅所欲言。朱墨抬起手臂恍嘟一下将车顶的气窗推开了,凉风灌进来,精神为之一爽。如果今天晚上书月姐没有替学生补课辅导红领巾艺术团排节目之类杂七杂八的事情,就动员舞月一起上她家去。书月姐做人的思想工作是有一套诀窍的,有一篇很著名的介绍书月姐事迹的文章,题目就叫“心灵的金钥匙,,何况舞月对书月姐的依赖更甚于自己。关键还在于,朱墨毫不怀疑书月姐会赞同自己的选择。朱墨与书月姐常常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这种默契甚至在他和舞月之间也找不到。想到此,朱墨的眉头舒展了。

朱墨差一点坐过了站,人家已经上车了,他才如梦初醒,急急忙忙挤下车。跳下车后他听到售票员在讲:“这个人神经不太正常。”朱墨急步拐弯,他还要换乘无轨电车。站头上人山人海并且不论男女老少个个力大无穷,明明水泄不通的车厢,仍然活生生地挤上去十几个人。朱墨前后左右被肉夹板夹住动弹不得,车子启动了,方才可以喘口气。朱墨面前是一群妇女,他接受刚才汽车上的教训,尽量窝胸吸肚,不让身体与她们贴得太紧。

“哦哟,差点轧成肉饼子了。”一个身量瘦小的妇女呻吟着说。

“谁叫你对自己这么吝音?顿顿泡饭酱瓜,卡路里怎么够?你不挤扁人家人家就挤扁你,这就叫在夹缝中求生存,懂吧?”旁边一个细挑个女子,看上去比那瘦小者年轻得多,却饱经世故地告诫道。

另一个穿着时髦,嘴唇涂得血红的妇女嘻嘻一笑道:“林妹妹是省下钞票养老公,宠得老公变了心。”

瘦小者一声不响,只是勾下脑袋将身体缩得更小,那细挑个伸手敲了红嘴唇一下并且狠狠地朝她瞪了瞪眼,红嘴唇吐吐舌头闭上了嘴。细挑个故意岔开话题说:“我看中国人挤车子的本领是可以写进吉尼斯大全了,这种当仁不让的勇气和不屈不挠的毅力实在可歌可泣!”

“御妹娘娘,你的锦绣文采不要在这里发挥光了,未来的驳马爷不会轧公共汽车上班的。”红嘴唇抓住机会反击道,细挑个又抬手敲了她一下。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话一点不假。朱墨听着她们的对话,哑然失笑。有人要下车,左突右撞地挤出去,朱墨支撑不住,身体不由得挺了起来。面前那瘦小的妇女哦哟哦哟地叫起来,细挑个俨然保护神,回过头冲着朱墨喝道:“轧什么轧!?”朱墨慌忙调过身体,以背脊对着妇女们,好男不与女斗。

车子靠站,车厢内挤出挤进地一阵骚乱,片刻,又达到了新的平衡,现在朱墨和那三个妇女间隔了数人,但仍可以清晰地听到她们的说话。

“暖暖,你们晓得吧?马上要收骨头了,听讲新厂长今天就走马上任。”是那红嘴唇的声音。

“我才不竹新厂长旧厂长,做好自己的生活,对得起良心。”细挑个说。

“最好来个改革家,让大家多拿点钞票。”瘦小的那个说。

“你不要做梦了,到时候请一天病假奖金全敲光,有得你落眼泪了!”红嘴唇抢白了一句,又说:“我望他来几天就走,像前头几个一样,让我们大锅饭安安稳稳吃到退休算了。”

“你这个凤辣子要享福辞职回家当你的老板娘,不要赖在厂里众人头上揩油。”细挑个说。

“社会主义的福有享不享猪头三,国家的油你揩我揩脚碰脚。御妹娘娘,你不要嘴硬,听讲这个新厂长很辣手的,原先在局机关毛遂自荐要当局长,没当上,才到我们厂里来的。”

朱墨大吃一惊,红嘴唇好像说的是自己!他转过头想看清她们的脸,却被人墙挡住,只好竖直耳朵听。

“毛遂自荐有什么不好?中国人就是虚伪,心里面明明极想当官,表面上还要谦虚,让别的同志干吧。人家真的干了,又要妒忌,又要拆台,指责人家这不行那也不行!我倒蛮欣赏这个新厂长的脾气。”细挑个愤愤不平地说。

朱墨再次回头想看看她们,车又靠站,人群又**起来。朱墨患挤到她们边上去,就听见红嘴唇叫道:“林妹妹,这里有位置,你来坐……暖暖暖,这位阿姨,这只位置是我们的呀。”

“又不是电影院要对号入座!谁抢到谁坐!”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人家身体不好,看你又胖又壮,好意思抢位置,再坐下去磅秤要打不起了!”

心你苗条!不拿镜子照照看,血盆大口牛魔王!”抢坐的冷冷一笑。

“你去照照镜子,肥得来像只猪八戒!”红嘴唇岂甘示弱,反唇相讥。

“算了算了,不要讲了,我根本不想坐!”瘦小个息事宁人。

“睬她干吗?这种人,不值得。她们那月厂有什么好货色?产品整脚人也鳌脚!”抢坐的男朋友大声劝女朋友。

“先生,讲话下巴托托牢。”一直冷眼观战的细挑个终于参战了,“吵归吵,骂归骂,人家工厂碍着你什么啦?”

“哦哟,半路杀出个女咬金!”

“工厂生产劣质产品当然妨碍消费者利益!”

“你讲话要负责任的,我们可以告你诽谤罪!”细挑个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手指差点戳到人家鼻尖。

“诽谤罪?帮帮忙,法院又不是你开的。”

“小姐小姐,不要太激动啦!你这种爱厂如家的精神我们都很佩服啦!”旁观者中有人说,众人哄笑起来。

“神经搭错了,像真的一样!”抢坐的女的伺机反扑。

“你自己神经搭错,自己有毛病的人总归讲别人有毛病!”红嘴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位小姐讲话就不大客气了,其实厂好厂坏,你们赚不到一分外快,老板又不是你们当。”

“像煞有介事,看看么也不像厂长,厂长么也不会来轧公共汽车了。”

众人又哄笑起来,细挑个气得面孔铁青,红嘴唇还在骂什么,声音被笑声盖住了。

朱墨实在很想帮她们说几句,就像看见自家姐妹被人欺侮似的。可是,他能说什么呢?

终于靠站了。售票员高声喊:“老庙镇路到了。大家省两句吧,还要做生活去呢。明达厂、宏兴厂、华光厂……好下车了!”

细挑个头仰得高高的,像只白天鹅,高傲地目不旁视地挤过人墙,跳下车,她的同伴也急急地下了车。朱墨跟在她们身后,只听得细挑个恨恨地骂:“短命工厂,叫我们跟着坍台!干部们都是吃干饭的,有好处就来,没油水拍拍屁股溜!”

“就看这次的新厂长有没有嘘头了!”红嘴唇叹了口气。

“不要把我们当作跳板就好了!”细挑个用力甩了下手臂。

朱墨心里一阵紧一阵松,一阵喜一阵忧,千头万绪纹成了一团乱麻。

朱墨紧追两步,跟上了他的女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