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洞的楼道,像是巨蟒蜕下的一截空壳。王北斗默念着:五步,左拐,十八步,右拐,一边把手伸进包里摸门钥匙,摸那只穿在钥匙圈上的玉石小猪。奇怪,平时她总是习惯把钥匙放在皮包前兜中的,此刻却横竖摸不到那只玉石小猪。王北斗用力干咳了一声,前后两盏声控灯忽地洞亮。她连忙翻看皮包的后兜侧兜,都没有找到那只玉石小猪。声控灯持续了两分钟,忽地熄灭了。王北斗心一沉:糟糕,莫非早上走得急,把钥匙落在家里了?她又重重地咳了一声,那两盏声控灯便又忽地洞亮了。王北斗索性将包里的东西都倾倒在门前的踏脚毛毡上,便听到当嘟一声响,那只玉石小猪从牛皮信封中滑了出来。王北斗一把抓起钥匙圈,玉石小猪贴在汗津津的手中间,令她焦灼的心倏地平静下来。她胡乱将东西往包里丢,声控灯倏地又熄灭了。王北斗摸黑将钥匙插进锁孔,防盗门吮,郎哪打开,声控灯同时再度洞亮!
这忽明忽暗的灯光真就像王北斗近日来的心境。
一边是直觉,一边是感情,王北斗临路迟回,左右为难,不知该相信哪一边。
直觉是思维的种子,种子遇到合适的土壤、气候总要发芽。现在直觉告诉她:宋大川虽然身陷图圈,却正使出浑身解数为自己开脱,而且初见成效。直觉告诉她:柳春霏的案子是宋大川为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布下的一着险棋。直觉告诉她:她的粉落生前对英姿创业公司的种种怀疑都不是捕风捉影。直觉还告诉她:给傻子毛桦父母寄《星岛日报》的人就是宋大川!如果这种种直觉都是真的,那么,那么……王北斗不敢想下去了!
感情马上出来说话了。感情是岁月的印痕,是心灵的营养。感情不无义愤地责备她:你还不了解宋大川吗?宋大川决不是那种蝇营狗苟的人。宋大川受了委屈自然要大声疾呼四处鸣冤;宋大川同情柳春霏的遭遇自然会为她出谋划策指点迷津。那么……宋大川为什么要给傻子毛桦的父母寄那份载有李查德先生照片的《星岛日报》呢?!
所有疑团的症结似乎就在那只鸽子从南落岗带回的信封上了。倘若信封确是宋大川寄出的,那么直觉就得到了事实的印证。作为一名法律工作者,王北斗懂得,她的一切判断必须从事实出发。在事实面前,感情只能僵旗息鼓。
王北斗刚刚进了家门,来不及脱外衣换拖鞋,便慌慌张张翻出那只牛皮纸信封,凑到台灯前,屏息敛神地看——寄信人地址是铜川路69弄7号。铜川路?像是在市区东北面,与英姿大厦相隔大半个城区呢!寄信人名字也是陌生的,乔妹妹?王北斗搜遍脑海也没有找到关于这个名字的记忆!
王北斗身子往沙发背上一靠,狠狠地吐出一口闷气。虽则疑惑未解,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只信封不是宋大川寄出的。既然这个症结解开了,那么直觉告诉她的种种或许都是自己的猜疑与担优?
王北斗用手指按揉着太阳穴,背脊上凉噢噢一片,方才太紧张了,憋出一身的冷汗。于是她脱了外衣,去浴室冲淋。她把热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柱密集而急促,热麻麻像万千条鞭子抽打着她的皮肤和神经。片刻她觉得心里似乎轻松些了,头脑也清醒些了。且不管那个寄信人究竟是何方人士又究竟为了什么,眼下要做的是赶紧跟马少睽取得联系,一方面要请他帮助尽快取回柳春霏寄存在宋大川处的那些画;另一方面也想向他打听宋大川的案情。马少骚曾说要为宋大川做无罪辩护,王北斗相信,像小马这样谙熟法律条文、视法律为最高原则的年轻才俊,绝不会因为些许小利而草率作出这样大胆的决定,他必然要有八九分胜诉的把握。王北斗希望能从小马那里得到具体一些详细一些的说明,那样才能帮助她抑制自己的直觉,不再肆无忌惮地冒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念头。
王北斗马马虎虎擦了擦身子,披上粉落替她买的蛋青色绣在真丝睡袍,一边用浴巾搓着头发,一边就跑到客厅去给小马打电话了。
马少睽的手机却破天荒地关闭了!
马少骚告诉王北斗这部全球通手机号码的时候曾说:“伯母,我这部手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全都会开着,我在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里,你都能及时找到我。”
难道,马少骚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
如同谁在她心底点燃了一住线香,不祥的预感细烟般丝丝缕缕萦绕回环,刚刚被她硬生生持平了的直觉又蠢蠢欲动起来。她茫然地呆坐着,任凭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念头蚂蚁般容容辜窜爬遍全身。
嘀零零零——嘀零零零——电话铃忽然惊天动地闹了起来,王北斗打了个冷颤,一定是马少睽,打不通他的手机,她曾给他发过一条短信的!她像条鱼儿般跃过去抓起话筒,声音因激动而变得尖细:“小马!”
“王律师,我不是小马,我是小刘呀。”听筒上排成菱形的九眼小孔把对方的声音筛滤得非常陌生。
王北斗好不失望,征了片刻,方才懒懒问道:“哪个小刘啊?姓刘的人多着呢!”
“王律师,我们在一起喝过咖啡,就是刑侦二队的……”
“小刘!刘警官!”王北斗惊出一额头的细汗,忙坐正了身子,声音止不住有些颤抖,道:“对不起对不起,刘警官,没听出是你的声音……这时候找我?”心噢地被提到喉咙口。
小刘在那头呵呵笑了两声,道:“王姐王姐,于我们这一行的就这么讨人嫌啊?看把你紧张的。真没什么大事,知道你白天不会在家,特地挑了这个时间给你打电话,是把你逮住了吧?主要是问候你,我们钟队长特意关照的。近来身体还好吧?一定要注意休息啊!”
“刘警官……”王北斗心想,你们哪里会有这种闲情逸致,打个电话就为了问个好?想说什么,心里面却有千山万水的阻隔,张不了口。
小刘又呵呵呵笑了一通,便水流千转地拐了弯:“顺便嘛,有些情况也想跟你通通气。”
“杀害粉翘的凶手?”王北斗几近窒息地问道。
“排查了好几条线索,现在主攻方向已经比较明确了。”刘警官的声音沉闷起来,粗重地喘了口气,又道:“排除了情杀、财杀,我们认为这是一起蓄意报复杀人。”
王北斗的心抨抨坪坪,石块般往肋骨上撞。她将听筒紧紧贴住耳皮,生怕漏掉一个字眼甚至一个停顿。
“根据被害人工作日记最后一晚的记载,第二天她要去西郊市精神病院探望L。王律师,上回你说这个L一定是指宋凌凌,因为被害人曾经担任宋凌凌的诉讼代理人。据此我们去了市精神病院找宋凌凌,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些线索。很可惜,宋凌凌最近病情加重,根本无法正常思维。市精神病院的护士反映,年初时宋凌凌情况很好,主治医生都认为她不久就可以出院了,最近却突然发作。不过医生们也有说,春天精神病人是容易发病的。”
“哦——”王北斗不无遗憾地叹了声。粉落在学校念书时一直保持着记日记的习惯,可是人行当了律师,可能因为太忙,那日记越记越简单,差不多成了工作安排表,且人名地名大都用符号代替。粉落出事后,王北斗就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粉落那天为什么要跑那么远路去探望宋凌凌?她和宋凌凌谈了好几个钟头究竟谈了些什么?她首先想到的就是翻看粉落的日记,却只找到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西郊市精神病院,L。”
刘警官等等王北斗见没下文,又道:“护士们还反映,宋凌凌人院两年,她的家人很少有去探视的,倒是……王律师,你女儿经常去看望宋凌凌,每次你女儿去后,宋凌凌情绪总是很兴奋。这些情况你女儿跟你说起过吗?”
王北斗像中了枪弹般窝起了胸,心口痛得厉害,勉强道:“粉落一直很同情宋凌凌的遭遇,这个我知道。也许,在那桩案子中,我们各自的当事人之间存在着利害冲突,所以……后来……她去看望宋凌凌,我并不很了解……”王北斗自己也感到自己编造的理由不堪一击。粉寇,你为什么要瞒着妈妈去探望宋凌凌?难道妈妈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她几乎可以断定,粉落一定是为了调查宋大川的疑点而去找宋凌凌的,可是她没有勇气把她的推断告诉刘警官,更没有勇气顺着这条思路继续推理下去。
刘警官便道:“关于那桩案子,我们到法院、检察院都调查过。隔了两年多时间,他们印象都不太深了。我们钟队长的意思,你和你女儿同时在一桩案子里为不同的当事人代理诉讼,记忆肯定比较深刻。不知你能抽得出空吗?钟队长说还要请你喝咖啡。”
王北斗深吸了口气,道:“咖啡就免了吧,我到你们那儿去,有杯白开水就行了。什么时候?”
刘警官道:“当然越快越好嶙,明天……行吗?”
“明天……”王北斗犹豫了一下。明天上午学校倒是没课,自己也没约当事人。可是……那桩案子相隔的时间长了,总得回事务所翻阅一下存档的案卷吧。便道:“明天中午行吗?下午两点我有个庭,有一个多小时空余,足够了吧?”
“那就到我们队里来吃午饭,边吃边谈,充分利用时间。”小刘爽快地笑道,“八块钱的套餐,两荤一素,但管吃饱。”
王北斗放下电话,心却放不下来,像捧着颗滚烫的煤球不知往哪儿搁。明天跟钟队长谈于锦绣案件,怎么谈?仅仅根据起诉书判决书上的内容泛泛而谈?要不要涉及当时自己对于锦绣被害原因的怀疑?可那时的怀疑仅仅是怀疑,最终并没有被合议庭采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