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累了,愈是想睡却愈是睡不着,愈是睡不着心愈是累。往事纷沓,像狂奔的马蹄践踏着她的脑壳。早晨起来,头痛欲裂,王北斗便吞了片索密痛,方觉着缓解了一些。

因为每个星期天王北斗雷打不动要到法律援助中心值班,所以,如果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星期一上午她一般不作安排。原是可以在**多懒几刻,这期间电话铃响了,浑身虽是困软,王北斗仍身手敏捷地拎起话筒。马少睽一定会给她回电话的,其实她一整夜都在等这个电话。她把听筒按在耳朵上,脱口叫道:“小马,是你吗?”

话筒里一片沉寂,像个巨大的黑洞。

王北斗“喂、喂”叫了两声,黑洞深处飘过来清脆的“喀嗒”一声,挂断了!

“莫名其妙!”王北斗咕峨着放下话筒,想着中午要去刑侦队谈于锦绣被杀的案情,哪里还躺得住。于是便撑了起来,头重脚轻跑进浴室,开了凉水龙头就往脑袋上浇。春虽已渐深,横在窗口的悬铃木枝干上那点点新绿眨眼就长成阔大的叶片,在风中如同巴掌般挥舞着。可是自来水还是冰凉,浇在头上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王北斗忍着淋了十多秒钟,上下牙齿哒哒哒哒打架。用干毛巾拼命地揉头发,揉得半干了,再用红红绿绿的塑料卷发筒将头发一缕一缕地盘起,然后套上双层浴帽,再把吹风机的口塞进浴帽打强风,浴帽被暖气鼓胀得膨起来。这是王北斗在实践中摸索创造出的快速整发法,等头发干透了,将卷发器拆了,那头发便自然弯曲且服帖。王北斗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两只眼袋乌青青地鼓突着,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这个人有心事不说也瞒不住人,心一重眼袋就鼓出来。宋大川曾拉她去英姿美容院做脸,躺在那儿三个多小时,任美容小姐把五颜六色稀奇古怪的泥状物往脸上抹,又是捏又是按又是揉的,待全套过程结束,往镜子前一站,王北斗根本认不出自己了,那张脸紧绷细腻闪光,像粘了张塑料薄膜。那次做脸自然是宋大川埋单,王北斗耳畔划到一句:“……全套特护一千二百元,英姿员工五折优惠,六百元……”从此,任宋大川怎么掩掇,她死活不上美容院做脸了。宋大川骂她“比八十岁老太太还保守”,她便笑道:“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大川你有那么多人喜欢你欣赏你,要出席宴会要上电视,你当然应该全套特护哄。我们嘛,最露脸的地方便是法庭上,脸上的沧桑愈多愈是人家信任你,所以还是自然美的好。”

王北斗用力晃了晃脑袋,迅速离开了镜子,她恨自己什么事总要牵连到宋大川身上去,现在她要考虑的是如何跟刑侦队刘警官、钟队长谈于锦绣被杀的案情。从那件案子的判决结果看,除了凶手曾经是宋大川的妹夫,整个案情应该跟宋大川毫无关系。

当年,那桩案子虽然在社会上闹得沸沸扬扬,案件审理的过程却还算比较顺利,一审判决下达后,双方都没有提起上诉。只是有一段时间,王北斗跟贺雅琴甚至跟宋大川的关系却因此变得很微妙,很尴尬,无意中疏远起来。贺雅琴因恼恨王北斗当庭要她堂堂主诉检察官回避,碰了面总是没好脸色,言语起来像棵仙人球似的横竖都带刺。宋大川呢,虽仍是慷慨埋单,时不时朗声大笑,王北斗总感到她在暗暗窥探自己。当她把目光迎上去时,她的眼睛却像两条美丽的泥鳅般无声地滑开了。因为言不由衷,各自都找理由放弃了先就约定的聚会。陆平君起先是蒙在鼓里的,几次下来便也觉察出端倪了,便发起趁端午佳节一起去佘山森林公园度假。她挨个儿打电话通知,并一一叮嘱:“谁也不可不去,天大的理由我也不批准。谁不给我面子,我陆平君虽无权无势,却有本事把你的脊梁骨戳穿!”

王北斗记得那是个绿肥红瘦的秋日,她们四个打扮得漂漂亮亮上山了。宋大川穿了一身雪白的休闲服,把一头秀发在脑后松松地缩了个美人髻,半山云林间雾般地优雅。平常马马虎虎的陆平君那天也换了套蓝印花布的连衣裙,像个哼着“溪水清清溪水长,溪水两岸好风光”的越调上山采茶的农村俏姑。贺雅琴脱去了检察官制服,虽只是上身套件银灰色羊绒开衫,下身穿了条水磨蓝牛仔裤。却是风光一新,比往日柔媚了许多。王北斗想起来,那日她穿的是自己最喜欢的紫罗兰薄花呢套裙,裙摆稍窄了些,步子跨不大,登山总落在最后。

山路被浓郁的树冠笼罩着,风凉爽爽甜津津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铜钱般洒在她们身上,把她们的心映得透明。一路行来,嘻嘻哈哈地笑着,东一搭西一搭说些无关紧要的闲事,仿佛她们之间什么过隙都没有了。王北斗落后了,贺雅琴停下来等她,待她走到跟前,便狠狠地操了她一下。王北斗不无歉意地冲她笑笑,两人一起追了上去。王北斗松了口气,雅琴的气总算过去了。

她们登上山顶,便在茶亭里歇口气。宋大川要了一壶碧螺春和四样乡间茶点。陆平君见那几个煮茶小姐的短衫也是蓝印花布颜色,恨着笑道:“早知道就不穿这身了!”

宋大川从煮茶小姐手中接过紫砂梅桩盖竹节提梁茶壶,欠着腰一一替那三个各斟了大半杯唬拍色茶汁,又有滋有味小小地抿了一口,美丽泥鳅般的目光滑了一圈,终于停在王北斗面前。大川影子般笑道:“北斗,这些天你那双眼啊,看着我就像把钩子!我知道你怀疑我为什么这么宽容傅晓元对吧?你呀,总喜欢把简单的事想得很复杂。为什么?为了凌凌呀!凌凌爱傅晓元,我再怎么恨傅晓元也得帮他一把呀!我的大律师,这样的解释可以消除你的怀疑了吧?”

陆平君叫起来:“不谈案子不谈案子,谁再扫兴我可不依了!”

王北斗浅浅一笑,便去品茶。这碧螺春肯定是假冒的,却是自采自制的野花,别有一番滋味。王北斗心里承认,宋大川的解释在情理上是完全说得通的。

宋大川与宋凌凌虽然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可宋大川待宋凌凌的那个好,那种至爱真情,却是有口皆碑的呀!那年宋大川从南翘岗返城上大学,家中却是锅凉灶冷四壁萧然。大川的父亲早几年在大批判会上突发脑溢血,再也没睁开眼,大川的继母不堪周围的冷落和白眼,终于精神失常,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不满十岁的凌凌是好心的邻居东家一口西家一勺地养活着,到了上学的年龄,却没人管,跟了几个野孩子在马路上检香烟屁股卖。大川甩下行李便满大街地去找凌凌,直跑得腰膝酸软头晕眼花。晚上,有两个臂上箍着红袖章的男人一边一个拽着凌凌芦柴棒似的胳膊将她送回家来。大川一看凌凌左眼罩着一大块乌青,鼻孔下残留着血痕,怒火便蹿了上来,大声责问道:“你们凭什么打人?她还是个孩子呀!”那两个男人哼地冷笑道:“小贼骨头,没有送她去派出所已经便宜她了。”一松手,凌凌小小的身子咕咚摔倒在地上。大川扑上去抱住她,凌凌第一句话就说:“姐,我饿死了。”大川心痛得直烯嘘,那一刻,她心中积蓄了多少年对继母乃至这个同父异母小妹妹的怨恨霎时间冰消雪融了。她发誓般轻声道:“凌凌,姐再不会让你饿一顿饭,姐一定让你过得快活!”

在以后的日子里,宋大川百分之百地实践了她对凌凌的诺言。她供养凌凌读完了小学和中学,又在自己的公司里给凌凌安排了最省心省力的工作——资料室管理员。她给凌凌挑选了英俊而有才干的丈夫,还为他们购置了一套宽敞舒适的新房,硬装演软装演都是她亲自打理的。

王北斗想起大川和凌凌的这些心酸的往事,心里面渐涨满了柔情与感动,她对自己无端地怀疑大川而自责自疚。

走出家门的那一刻,王北斗决定了,中午去刑侦队谈于锦绣案,只就事论事谈案情,决不提那些藏在自己心音晃里的胡思乱想,那仅仅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