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北斗推开律师事务所两扇玻璃弹簧门,近门而坐的办公室秘书便站起来,疑惑道:“王律师,今天你没约人呀。”
王北斗顾不得跟她解释,径直吩咐道:“小蔡,年底大扫除时,我清理出一大堆旧案卷,按年份装箱的,你没有处理掉吧?”
刁漂忙道:“我哪里敢擅自处理呀,都堆在资料室的橱顶上呢。”
王北斗抱歉地笑道:“谢谢你小蔡,今天真要派上用场了。”转身要去资料室。
小蔡道:“王律师,你要找哪桩案子?哪一年的?我替你去翻吧。是我放的,我有数。”
王北斗稍忖,道:“好像是大前年年底,或者是前年年初,就是那桩情杀案,第三者被情夫谋杀了……”
“哦,我知道了,就是你女儿也出庭的那桩案子。王律师,我马上帮你去找。”小蔡沿走廊跑了两步,又站住了,折了回来,一边从办公桌玻璃板底下抽出一张纸片递给王北斗,一边道:“差点忘记了,昨天我值班,傍晚时他就打电话来了,我又不敢贸然把你的手机号告诉他,就让他留下回电号码。想不到今早我刚进门,他又打电话来了,问他有什么急事,又没说什么急事,怪不怪?”
王北斗接过那张纸片,指关节立刻僵硬了。锦沧文华2018室,香港,李查德先生!像被人掐住了喉咙,她感到透不过气,便求助似地盯住小蔡。
小蔡被她盯得惶恐起来,问道:“王律师,这……不对吗?”
王北斗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笑笑,摇摇头,勉强道:“没错,是法律顾问单位的老总。”
小蔡便去资料室翻找案卷了。王北斗坐下来,定了定神,方才拎起话筒,话筒沉沉的,白底黑字的数字按键突兀兀地刺眼!她迟钝地德出锦沧文华宾馆的总机号码,电子录音机械地应答:“请拨分机号,查号请拨1。”王北斗按了一下“1”,又摁“2018”,手心里竟都是汗。听筒贴着耳皮,一会儿冰块似的,一会儿火炭似的。
嘟——嘟——嘟——
话筒里传出绵延不断的拨号声,像一个悠长的声嘶力竭的呼唤,这呼唤是从王北斗心灵最隐秘处迸发出来的:至诚,真是你吗?究竟是不是你呢?你快回答我呀!
嘟——嘟——嘟——
王北斗感觉到宋大川薄刀片般的目光正讥消而怜悯地看着自己,且暖昧地笑道:“这回你可以见到李查德先生了,他是我的重要证人,必须出场的。你完全可以亲自鉴别一下,他到底是不是陈至诚,还要什么警方鉴定,北斗你的感觉肯定比任何调查都准确呢!”还有这位香港致雅公司的董事长李查德先生,这么几年,死乞白赖地聘了自己做致雅的法律顾问,却从来没有安排任何机会让自己跟他见上一面,却在这个当口突然亲自给自己打电话了!这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预谋?究竟是喜帖还是丧报?
嘟——嘟——嘟——
话筒中的拨号声突然跳成了嘀、嘀、嘀的空号声,紧接着,是接线小姐温婉的声音:“对不起,你要的号码没人接。”
王北斗紧紧地捏住话筒,喊道:“小姐,能不能给2018房间的客人留言?”
“请稍等,我替你转总台。”
不一会儿便传出总台领班先生规范而亲切的问话:“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王北斗转念道:“我想给2018房的客人留下一个回复的手机号码,行吗?”
领班先生的声音不无遗憾:“对不起,2018房的客人刚刚办了退房手续,离开了宾馆,只差十几分钟时间哪!”
王北斗对着嘀嘀嘀响着空号的话筒呆望了片刻,方才悻悻地挂断了。等电话的时候,她害怕他来接电话,万一他真就是陈至诚,她将如何面对?此刻她却恨他怎不等她回话就走了呢?如果你真的是陈至诚,难道你就这样绝情,不想跟我说一句话吗?
小蔡捧着一只鼓囊囊的档案袋过来,见王律师人定似地坐着,不敢打搅她,只将档案袋轻轻地放在她面前。轻轻地扑的一声,却将王北斗惊动了。
“哦,找出来啦!都在这儿了吗?”她有点恍惚。
“嗯,我查过了,傅晓元杀人案就是这一包。”小蔡说着,替王北斗沏了一杯配茶,便悄悄退出去了。
王北斗掸去档案袋上的积尘,口袋里东西塞得太满,袋口合不拢,横竖用塑料绳捆着,打了死结。王北斗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捆扎这个纸袋时的心情,绳子绕了一圈又一圈,仿佛是害怕这案子遗留下的种种疑点还会跑出来。没想到时隔两年多,自己却又要亲手把它解开了。当时打这个死结时用力太猛,以致王北斗用手指拨弄了半天也解不开,只好用剪子剪了。王北斗举起剪刀时着实犹豫了一番,好像剪刀下卧着的就是那只著名的潘多拉魔盒,盒盖一打开,妖魔鬼怪统统要跑出来。她狠下心终于把绳子剪断了,袋口立即崩开来,王北斗慌忙用手按住它。她想:那些五花八门的证人证言、讯问笔录、往来书信就没必要带到刑侦队去了。于是,她只从档案袋中抽出公诉书副本、判决书,以及她的诉讼代理词,窜率地翻阅了一遍。虽然隔了两年多时间,她自己也惊异自己对这些文本中的词句竟还大都背得出。她狠狠地喝了两口苦殷殷的茶,思索着待会儿如何跟钟队长、刘警官谈案情,而他们又会说出些什么石破天惊的消息呢?
小蔡探头进来,问道:“王律师,有找你的电话,现在要不要给你转过来?”
“还是,先前那个人吗?”王北斗喉咙发紧,声音变得尖而细。
小蔡道:“这回是个女的,是检察院的。”
“哦,检察院怠慢不起,快接过来吧。”王北斗清清楚楚听到自己的心脏咕咚一下落回原位。她抓起话筒,因为神经一下子放松,声音也响亮起来。
“喂,我是王北斗。请问尊姓大名?”
“北斗啊,不要那样文给约酸溜溜好吧?弄得我们跟你说话都像家庭妇女似的了!”对面送过来的声音刀切豆腐一般。
王北斗听出来了,忙道:“雅琴,是你呀,我正纳闷,最近手头也没接刑事案,检察院找我干什么?”边说着王北斗心中忽地一动:正巧了,待会儿问问贺雅琴,吴舜英回来了没有?马少骚一时联系不上,何不找吴舜英打听宋大川的案情,宋大川不是说要把吴舜英从香港召回协助马少睽一起为她辩护吗?
那边贺雅琴正道:“今天我可不代表检察院,方才若不说是检察院,你们办公室那位秘书小姐岂肯这么爽气地转电话?北斗,明天晚上不要安排其他事情啊,平君提出的,我们三人聚聚。三圣庙绿波廊重新装修了,平君已定了临水的那间听雨轩。听着,天大的事也要放在一边,你必须要来的!”
王北斗有些意外,道:“怎么突然想到要聚会了呢?”
贺雅琴的声音尖利起来:“什么叫突然想起?她宋大川不在了,地球还照样要转的,对吧?你王大律师眼中只有她宋大川,就没有我们小老百姓哄?”
“雅琴雅琴,算我说错了好吧?”王北斗忙道,“其实我正想找平君问个明白呢。那天她上我律师所来,我正跟别人说话,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她,招呼不打一声就走了。”
贺雅琴冷笑道:“王大律师还没有那么健忘吧?那天你正跟什么人谈话呢?别看平君平常一副婆婆妈妈腔,骨子里也是傲气得很,当然别转屁股就走唆。后来是我告诉她了,你没有插手那桩案子,所以她向你发出邀请了呀。你再想想,明天是什么日子呢?”
王北斗倏地冒出一身冷汗——差点忘了,明天是陆平君丈夫裴建安的忌日。贺雅琴曾提起过,陆平君要重新追究裴建安的死因,那矛头分明是指向宋大川的!王北斗感觉到血液在她纤细的血管里汹涌地流淌,手背上看得见血管一根根鼓胀起来。
“暖,北斗,你怎么不出气啦?明天你究竟去是不去呀?”贺雅琴叫道。
“我敢不去吗?否则贺检察官上纲上线,非把我押上良心审判席了!”王北斗竭力使声音从容不迫,其实她恨不得马上找到陆平君,听她说出个子丑寅卯前因后果。
贺雅琴嘿嘿笑道:“王大律师怕什么?辩才无双嘛!有好多事……唔,我们明天见面再谈。”
王北斗生怕她挂电话,咬着她的音尾:“你们老吴从香港回来了吧?明天拉他一块儿来吧,凑凑热闹嘛。”
贺雅琴突然古井般地沉默,话筒中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在回**。片刻,她的语气变得很生硬:“我不知道他回没回来,他回不回来关我什么事?”
王北斗心想,这两口子准是又闹别扭了,贺雅琴肯定不同意吴舜英做宋大川的辩护律师。她好心想缓和一下气氛,便笑道:“雅琴,你不要那么小气嘛,就算我们借你老公聊聊天,写个借条,有借有还。”
“王北斗你怎么也会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吴舜英的事你以后最好不要来问我!”贺雅琴怒冲冲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王北斗无奈地对着话筒苦笑了一下,以往,贺雅琴、吴舜英夫妻也常常吵得斗鸡一般不依不饶的,大家劝劝,过几天也就和好了。王北斗想,反正明晚就要和雅琴聚会的,说不定她和吴舜英就和好了呢?说不定她真会带吴舜英一块儿到绿波廊去呢!从前雅琴跟吴舜英不吵架的时候,雅琴总是以吴舜英为骄傲,特别喜欢以吴律师夫人的身份在公众面前亮相。那种时候,雅琴穿着得体,一脸幸福地依在吴舜英身边,柔柔地说话微微地笑,与法庭上那位整肃威严的贺检察官判若两人。王北斗抬腕看看表,是该动身去刑侦队的时候了。便将那几份材料塞进皮包,又将档案袋重新捆扎起来,交给小蔡放回资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