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北斗到达刑侦队的时候,刘警官已在大门口候着了。赫赫有名的刑侦大队却设在一幢精致优雅的小洋楼里,跨进饰纹繁复的大铁门,先是一座花木扶疏的园子,蔚蓝瓷砖砌底的喷泉,冠盖了一小半园子的塔松,草坪上还放着白漆铸铁的圆桌和四把椅子。王北斗惊讶地啧啧叹道:“还以为是哪方富豪的私家花园呢。”
小刘笑道:“王律师,你不知道,我们这些人,脑袋里眼睛里整天是凶残的谋杀、疯狂的抢劫,神精紧张得时时会崩溃。头儿们特地把这座安静的园子给我们做窝,中和中和我们的情绪。”
王北斗点点头:“你们的头儿是个体恤下属的好头儿。”
小刘哈哈哈大笑起来:“王律师你错了,我们头儿下军令状逼我们限时限刻破案的时候,恨不得我们就是不用吃饭不用睡觉的机器人。”小刘说这话时没有丝毫怨悔,而是充满了自豪。
小刘领王北斗上台阶,穿门廊,七拐八拐,进了一间小小的包房,一张圆桌上铺着洁白的台布,桌中央一只简易的白瓷花瓶里插着一大蓬鲜花,康乃馨、郁金香、勿忘我,杂七杂八很不相配,却很热闹。花瓶周围已有四只荤素冷盘,还有高高低低三四只酒瓶。
王北斗站在门口驻了步,慎道:“小刘啊!不是说好就是八块钱一份的盒饭吗?”
小刘挠挠又粗又密的板寸头,笑道:“这可都是钟队长吩咐的。王律师,在我们这里你就不要坚持廉洁了,好歹让我也解解馋嘛。”
王北斗忍俊不住,也只好顺着小刘坐下了。小刘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粗声大气道:“队长,王律师到了,本人前胸已贴到后背了,你快来吧。”
一个穿着警服显得英武的女孩子给王北斗送上一杯**茶,刘警官道:“给我泡杯浓的,不要花要茶,茶愈多愈好。”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很重的聚、素、聚脚步声,王北斗感到她脚下的地板都被震得微微颤抖。小刘忙立起身,笑道:“队长来了。”
果然是钟队长到了。钟队长穿着有些紧绷的制服,愈显得体魄魁梧。钟队长笑道:“王律师,你尝尝我们侦查员自己的烹调手艺,这些年轻人个个都是文武全才呀。若让他们去开个饭馆,办个贸易公司,保险也能拼出个百万富翁亿万富翁的。可是他们就定定心心在我这里拿每月两千多块工资,没日没夜没休假,常常还要把性命摄在手心里去干,你说他们图什么?”
小刘给钟队长斟了大半杯五粮液,道:“你看你又树老根多人老话多了!队长,今晚能喝个一醉方休吗?”
钟队长用又厚又宽的手掌盖住了杯口,瞪了小刘一眼:“忘啦?军令状上怎么说的?案子破了,灌你个酩配大醉!”
王北斗说待会儿还要出庭,不能喝酒,也不喝带糖的饮料,**茶就最好了。
小刘跟那位英武的女警官做了个手势,不一会儿鸡肉鱼虾便一盘盘端上来了。
王北斗见钟队长只一个劲地让菜,迟迟不问案情,哪里咽得下喉?便从包中取出那几份材料,道:“钟队长,于锦绣的案子隔的时间长了,手上案子又多,其中细节我也记不清楚了。所以我找出这几份东西,起诉书副本、判决书,还有我当时的诉讼代理词,不知会对你们有所帮助吗?”
钟队长忙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手,又从上衣兜里掏出副折叠式老光镜架上了,才接过那几份材料。他看一眼起诉书,搁在一边;看一眼判决书,又搁在一边,道:“这两份东西我们在法院已经看过了。王律师的诉讼代理词,我倒要仔细拜读一下呢。”当下便捧着逐行扫描起来。
王北斗机械地嫌了小菜塞进口中,根本不知道在吃什么东西,眼睛不时地膘着钟队长的表情。
刘警官像一辈子没吃过荤腥,狼吞虎咽了一阵,方才问道:“王律师,我们仔细研究了你女儿的工作日记,发现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她用L指代宋凌凌,这一点我们大家已经取得了共识。只是有的L她用红笔圈了起来,有的却没圈。不知这红圈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呢?”
王北斗茫然地摇摇头。粉落死后,她整理她的遗物,翻出了那本工作日记。当时为了配合交警大队调查事故原因,她把工作日记交出去了,自己根本没来得及仔细研究。
小刘嘿了她一眼,又道:“我们权且把带圈的L和不带圈的L都认为是宋凌凌,这样算一算,她最后那半个月几乎隔两天就要去精神病院探视宋凌凌。她跟宋凌凌的关系密切到什么程度呢?”
王北斗像是喝了一大口醋,五脏六腑都被醋浸泡得酸酸的。她喝了口**茶,把酸楚压下去,道:“粉落心太善良,太容易动感情,我跟她说过,做律师要有控制力,头脑要冷静。她同情宋凌凌的遭遇……她为宋凌凌代理民事赔偿诉讼,法院没有支持她,她好像欠了宋凌凌什么似的。宋凌凌住在精神病院里,基本上没什么人去探望她。她姐姐太忙,丈夫又在服刑,所以粉落常去看她……”
小刘突然大声道:“宋凌凌的姐姐就是那大名鼎鼎的英姿集团宋大川啊!”
王北斗如闻惊雷,浑身一震:终于逃不过要碰这个名字了!勉强镇定道:“是呀,宋大川最近刚被检察院拘捕,据说是英姿集团有违法经营的嫌疑。”
王北斗提着心等小刘继续追问下去,小刘却像忘了台词似的不说了,又开始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钟队长抬起头,摘下老光镜,又替王北斗嫌了一子菜,便问道:“王律师,你在代理词中说,傅晓元虽然有自首情节,但他所供述的杀人动机却有避重就轻、推卸罪责之嫌。你提出这个观点,有什么根据吗?”
王北斗听到自己的心脏抨抨抨跳得很响,她几乎肯定钟队长与小刘都听到她的心跳声了。钟队长眼睛是厉害,五六千字的代理词,他单挑出了这两句话来质疑。这才叫一针见血呢。她回避着钟队长的眼睛,只盯着草黄色透明的**茶汁,缓缓道:“于锦绣的姐姐死活不相信她妹妹会死乞白赖地逼傅晓元离婚,起诉书陈述的案情只是凭据傅晓元的口供。我在审判前提醒过检察官,希望陈述案情经过至少要客观公允,所以特地在代理词中着重点了一下。可惜我们也只是推测,并没有牢靠的证据。后来合议庭判决时并没有采纳我的意见。”
钟队长“噢”了一声,没有下文了,只一口酒一筷菜地独酌。王北斗知道他陷在思维的枯井里了,好几次冲动想说出当时自己的种种怀疑,终究又忍住了。本来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的直觉,时隔两年,哪里还能捕捉得到?
钟队长跟王北斗问答期间,刘警官起身出去了。少时推开门进来,手中拿着张尺半长的电脑打印纸,没坐定便道:“王律师,我们通过联通、移动几家公司的帮忙,查出了你女儿最后几天里手机的通话记录,有各种各样的号码。你看看,有没有你熟悉的,或你知道的?”
王北斗接过那页纸,密麻麻的阿拉伯数字像一群乱蚁攒动爬行。王北斗最记不住人家的手机号码,连粉范的手机号她也常常拨错。那页纸上她只认得自家的电话号码,也有一两组数字好像眼熟,一时也想不起是谁的手机号了。她摇摇头,头颈像锈住了一般。她抱歉道:“这几年记性愈来愈差,要不,我回去对对通讯录?”
小刘道:“好的,你有我的电话,有什么发现马上告诉我。”
王北斗将那页纸折叠了放进包中,实在是忍不住了,问道:“你们真的确定粉范的死跟这桩案子有关?”
小刘看看钟队长,钟队长喝了几口酒,脸膛酱红酱红,沉吟道:“现在也不能下这个结论,其他线索也同时在摸查。对于这桩案子,当然是比较侧重地查。我们的思路开始是这样的:凶手是在被害人返城的路上制造车祸假象杀害了她,那么,凶手必定是知道被害人行动的去向、返城的时间,才能精心设计这样一场车祸,你说对吧?”
王北斗点点头,一股寒气正从她的尾骨一节一节地往上爬。
钟队长继续往下推理:“谁可能这么精确地知道被害人的行踪呢?被害人告诉过律师所的秘书,可秘书只知道她去精神病院探视当事人,却不可能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呀。准确地说,知道被害人什么时候离开精神病院的只有宋凌凌,可宋凌凌却是个精神病患者,她根本无法分辨时间的概念。我们的思路走到这里就被堵塞了,走不下去了。我们只好另辟蹊径,换一种思路。我们想到被害人与宋凌凌的结识正是起缘于宋凌凌的丈夫傅晓元谋杀情妇于锦绣的案子,于是,我们就想从这桩案子中寻找蛛丝马迹。是我的直觉,我总觉得被害人作为一个小有名声的年轻律师,手上的案子一定不少,却这样频繁地赶去郊区,探视一个旧案的当事人,好像不仅仅是为了探视吧?王律师,我这也仅仅是一种推测。因为被害人是你的女儿,你又同时参与了傅晓元谋杀案的诉讼。所以我把我们的底都摊给你了,你们当律师的,对罪犯心理有独特的见解,希望你能为我们指点迷津啊!”
这时的王北斗,寒气已经一分一寸地布满了全身每一根经络每一个细胞,她震惊地发现钟队长的直觉跟她当初的直觉何其相似!
她呆呆地看着钟队长,她知道她的双瞳正泄露着她内心的恐惧。她想,王北斗啊,至少应该表个态,或者说一些谦词回应钟队长吧?可是她头脑里乱麻纠缠,什么词汇都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