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北斗下午要出庭,代理的是一宗错综复杂的房产纠纷案。她的当事人是一对已办了退休手续的中年夫妇,他们尽其毕生积蓄买下一套地段适中的两房两厅住宅,临了要拿房产证,却被告知他们买的房子早就被房产商拿去做贷款抵押了。房产商迟迟还不上贷款,银行便没收了抵押的房产。跟这对夫妇同样遭遇的还有其他二十几户人家,大家一起将房产商和银行告上了法庭。
钟队长命刘警官用警车送王律师去法院,王北斗忙推辞:“不用了不用了,小刘,你方才还喝了酒呢。”
小刘哈哈大笑道:“这点酒进我肚肠就跟猫尿似的,待会儿我去轻松一下就没事了。王姐你放心,我这个车技,比电影里那些高科技镜头强多了,否则钟队长怎么肯把你交给我啊。”
上了车,小刘又道:“王姐你眼睛闭一闭,接下去还有一场唇枪舌剑吧?”
王北斗好感激小刘的体贴啊,她现在正需要收敛情感梳理思绪,更重要的是,她可以佯作闭目养神而不再与小刘讨论于锦绣的被害与粉范的被害有什么内在的联系。这正是她最害怕面对的问题。
事实上,她虽闭着眼,却养不了神。兴许有点燥热,小刘把前座的车窗全部摇下,让风浩浩****地灌进车厢。风涤**着王北斗被复杂的感情搅得混混沌沌的头脑。她知道,她再想回避那个问题已经不可能了。两年多前被她埋进记忆深处的种种疑问像烂草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并且还更生更行更远了!
刚才钟队长提出的问题令她心惊肉跳:谁可能这么精确地知道被害人的行踪呢?那一瞬间她头脑里就跳出了“宋大川”三个字。傅晓元案发,他与于锦绣的婚外恋情暴露无遗,宋凌凌的精神分裂症复发了,正是宋大川亲自开车将凌凌送进了精神病院,她对这一段路程一定十分熟悉!
小刘给她看的那页电话记录上,有几组数字她似曾相识,其中有一组,她看着就觉得像是宋大川的手机号。一则她还不能完全肯定,二则她想由自己去搞清楚宋大川与粉落那几天在电话里究竟说了些什么。
饭桌上,王北斗拼命把“宋大川”三个字咽进肚子里去,就像人家有特异功能表演吞煤球,把烧得通红的煤球嚼碎了咽下去。
她微微裂开眼帘,从反光镜中窥探刘警官的神态,却正好撞上刘警官灼亮的目光。她赶紧啪地关上眼帘,心如惊兔东突西撞。她怀疑刘警官还有钟队长其实是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只是给她留张面子,不当面点穿她罢了!
法院离刑侦队并不很远,没等王北斗从情感与理智的迷魂圈里走出来,车子便停下了。
小刘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笑道:“王姐,要不要我在停车场等你,待会儿送你回家?”
王北斗吓了一跳,脱口道:“不用不用,这桩房产官司纠葛很多,恐怕审理起来一时半会儿还完不了呢。谢谢你小刘,我们再电话联系吧。”
刁浏点点头道:“那好,有线索你就打到刑侦队,杀害王粉范律师的凶手不抓到,我们不会回家的。”
小刘开车走了,王北斗一半是感动,一半是疑惑。她怔怔地想:小刘闲着没事呀?怎么想得出要等我?莫非他在监视我?随即骂自己:真到更年期了!人家是一片好心嘛!
法院门口高高竖着的液晶显示屏前聚集着一大群人,正指手画脚地讨论着什么。王北斗看见自己的两位当事人也在他们中间,赶紧走过去。那对中年夫妇也见着王北斗了,迎了上来。女的劈面就道:“王律师,你看看,这法院究竟搞什么名堂,突然就延期开庭了!”男的直摇脑袋,叹道:“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王北斗仰起头看那显示屏,果然正缓缓地滚动出一排大字:“二楼第三法庭,原定李某某曹某某等诉天龙房产公司合同诈骗一案因故延期开庭,开庭时间另行通知。”
王北斗当着当事人的面不动声色,心里也冒火,延期开庭为什么不提前通知呢?那么多当事人都巴巴地赶了来,人家不骂你法院才怪呢!
其他业主聘请的律师也陆续到了,同行们就在法院警卫室外聚拢来商讨对策。有人提议去找审判长问个究竟,这样随意更改庭审时间,叫我们当律师的如何安排工作?也有人说这么多人一起哄进去找审判长不妥,有以势压人之嫌,法官是得罪不起的,将来你们还要不要走上法庭呀?最后决定派两名代表进去与审判长交涉。王北斗是大家首推人选,王律师在业内威望高,口碑好,且以温和而不失严谨、简洁而切中事理的辩论风格为众人所称道。
王北斗和另一位律师刚跨出电梯,就看见审判长急急地从走廊深处走出去,远远地先向他们双手抱拳直作揖,大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正想下去找你们,让你们空跑了一趟呀!到接待室里坐一会儿吧?喝杯茶,我这里茶叶不差的呢。”
那位律师拿眼看看王北斗,王北斗矜持地笑道:“审判长,茶留着以后再喝吧,下面还有一大堆人呢。我们只想来讨个说法。你们是见多不怪了,我的当事人却是毕生的积蓄抛在水里面了!”
审判长掏出手帕把把额角,苦着脸道,“你道我不急呀?今天上午快十点了,突然接到天龙公司发来的传真,说是他们老板的飞机晚点,今天下午赶不回来,希望法庭延期审理此案。我们赶紧打电话到天龙公司,老板不能到庭,代理律师出庭也可以嘛。可他们说律师是跟老板一起出差的,也赶不回来。”
王北斗冷笑道:“老板不在,副手总有一个吧?办公室主任、部门经理,总不见得统统出差了吧?我看他们是存心跟法院捉迷藏了。”
审判长道:“我们也是这样想啊,又打电话去催。可他们你推我,我推你,最后说,老板不回来,谁也担不了这个责任,谁也不敢代老板出庭。我们没办法,只好发出延期审理的通知。”
王北斗略略思忖,机警地望着审判长,道:“我早听说天龙公司是有些背景的,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花头?”
审判长呵呵笑了两声,道:“王律师,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合作了。不管天龙公司有没有花头,你总该相信我是没什么花头的。我们合议庭保证抓紧跟天龙公司联络,争取在近期内就开庭审理此案。你们呢,也体谅体谅我们的难处,帮我们做做当事人的工作。你看我,电话筒捏得肩膀都酸了,肚皮还是瘪塌塌的呢!”
王北斗看看那个律师,那个律师也看看王北斗——审判长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能要他怎么样呢?于是便又客套了几句,告辞出来,心里面却有种吃了夹生饭咽不下吐不出的感觉。
王北斗跟当事人好言好语地解释了半天,好不容易劝得他们回家等候法院的开庭通知。送走了当事人,看看手表,三点还不到,难得有这么一个空闲的下午啊。她呆呆地伫立在行道树斑驳的阴影里,她的身上也布满了斑驳的影子。她不习惯空闲,甚至害怕空闲,她的生活从来是被忙碌填满的。有一个念头正在她头脑里冒芽,她甚至还没有知觉。不是上下班高峰时段,明晃晃的马路上滑过一辆辆闪着红灯的出租车。于是她一脚跨出树阴,扬手招停了一辆。
王北斗坐进出租车,心里面有点恍恍惚惚。是一位剃着平顶头的年轻司机,奇怪地盯着她,问道:“阿姨,你是不是病了?去哪家医院?”
是去医院!王北斗醒酮灌顶一般,忙道:“西郊市精神病院,你认识吗?”
年轻司机有点警惕地嗦了她一眼,点点头,便把车起动了。
王北斗自己却被自己的话惊呆了,原来潜意识也会如此准确地指挥人的行动。
也许是在中午,听了钟队长丝丝人扣的推理?钟队长说:“知道被害人什么时间离开精神病院的只有宋凌凌,可宋凌凌却是精神病患者,她根本无法分辨时间的概念……”那一刻,她就冒出了去精神病院探询凌凌的念头?
也许还要早一些,昨天晚上,接到刘警官的电话?小刘说:“我们去了精神病院找宋凌凌,希望从她那里得到一些线索。很可惜,宋凌凌最近病情加重,根本无法正常思维……”凌凌的病为什么突然加重?难道她知道是谁害死了粉范?
也许更早些,几个月前,当她得知粉落是在从精神病院回家的路上被车撞死的时候,她就想去精神病院看看凌凌?凌凌毕竟是粉落死以前最后一个与她说话的人呀!
许多当时被忽略的东西,过了一段时间,在某种特殊因素的诱导下,突然就从记忆中蹦跳出来了。
粉落死前月余光景,有一个晚上,王北斗正在台灯下阅读案卷构思辩护词,粉寇摄手跷脚走到她身后,忽然张开双臂拥住了她的肩膀。当时真把她吓了一跳,便慎怪道:“死丫头,不要捣乱,妈妈明天上午就要出庭的。”粉落附在她耳畔,轻轻说:“妈,告诉你一个特大喜讯,今天我去看凌凌,凌凌神志清爽多了,记起了好多事情呢!”王北斗思绪还在手中的案卷中,有口无心道:“那好啊,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呢?”粉范却道:“妈,我陪你一起去看凌凌好吗?”王北斗没有抬头,随口应道:“好的,等妈妈把手中这几个案子忙完以后再说吧。”可是没有等王北斗忙完手中的案子,粉寇就出事了。现在王北斗回想起来,粉落那晚的神情很激动,还带着几分狡黯的神秘,当时她只道那是女孩子的顽皮撒娇。难道,粉范是想带我去听凌凌说些什么?
出租车沿着通往西郊的高架环路疾驰,高架两旁掠过一簇簇新起的楼房群,一簇簇山峰似地巍峨耸立,十分壮观。可在王北斗眼中却是一幅狰狞可怖的景象,那一幢幢彩色釉砖或玻璃幕墙包裹起来的楼房在阳光下熠熠闪亮,荆棘般刺痛她的眼睛。她悲哀地想:原来,粉落每次去精神病院探望宋凌凌都是要经过这高楼的峡谷呀!她把头微微探出车窗,想从流淌的空气中感受粉范的气息,只觉得双颊被急速的风扇得麻辣辣生痛。
出租车从莲浦大桥青莲路匝道口东侧下引桥时,王北斗忽地欠起了半个身子,额头咚地撞在车顶棚上。报道那起交通事故的通讯她已倒背如流:“1月19日下午6时50分许,在市莲浦大桥青莲路匝道口西侧150米左右,发生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一辆货车与小轿车由东向西上引桥时发生碰撞,轿车翻滚飞落起火,驾车女子当场死亡……”王北斗眼前出现了粉范在空中飞越、犹如一只蝙跃飞舞的白蝴蝶的身影。
“喂,阿姨,坐坐好!危险啊,这里经常发生交通事故的!”出租车司机一边控制住方向盘,一边提醒道。
王北斗一个后仰,跌坐在车椅上,心里面一片荒芜!
车过了莲浦大桥,再行四五公里,就看见一段垂挂着五色蔷薇的拉毛水泥墙,蔷薇正当花季,粉嘟嘟红艳艳团团簇簇煞是热闹。这段墙结束,兀立的就是市精神病院密闭着的大铁门了。
病员探视登记处坐着一位面容有点疲惫的女人,是那种刚过华年尚未衰老的年龄,穿着白色护士服,戴一顶新式的护士帽,这让她显得洁净而严肃。
“跟医生预约过吗?”她将来访登记册朝王北斗面前推了推,问道。
王北斗一惊,支吾道:“没,没有。”
“你探望哪位病人?房号多少?”她有点警惕地膘了王北斗一眼。
王北斗急忙答道:“宋凌凌,房号记不得了,小姐,能不能帮忙查一查?”她知道,对女人不论年龄,称小姐总没错,这是现在的行情。
那女人扬起抛物线般的眉毛,道:“怎么又是宋凌凌?宋凌凌已经出院了呀!”
王北斗愣了愣,刘警官不是说前不久还来找过凌凌的吗?便问道:“她什么时候出院的?”
“两三天前吧,她的婆婆来接她的。”
“婆婆来接的?”王北斗眼前显影出傅晓元母亲孟元穿着精致得体的身影,还有她脸上考究的无框眼镜一闪一闪的,遮去了她所有的表情。
“是啊,听讲她的丈夫杀了人,吃了官司,是无期。真作孽呀!”女人说着,顺手将来访者登记册收了回去。
王北斗有点怅然,仍不甘心,再问:“宋凌凌,她的病,好了?”
女人眨了眨眼:“这个我不清楚,得问医生。大概总归好了吧,否则家里人干吗接她出去呢?”
王北斗沮丧地道了声“谢谢”,无奈地转身要走,却听得那女人在嘀咕:“怪事体,人走了,探望的人倒多起来了。”
王北斗一个激灵,折转身,赔着笑,小心翼翼道:“小姐,不好意思再问一下,这两天还有谁来看过宋凌凌呀?”
那女人怀疑地盯着她,幸许是王北斗脸上谦恭的笑容使她感到舒服,少许,便很大度地说:“今天上午就有一位,高高大大相貌堂堂,我还以为她老公出来了呢,他却说是宋凌凌姐姐的律师。姐姐的律师来看她做什么?我也同样回答他,宋凌凌被她婆婆接回家去了。早先,倒是有一位长相蛮可爱的女律师,常常来的,却有一段日子不来了……”
女人哆里哆嗦一大堆,王北斗失聪般都没听见,耳朵里只萦绕着一句话:“宋凌凌姐姐的律师,宋凌凌姐姐的律师……”
满脑袋杂七杂八的思绪退潮般哗哗地隐去了,只有一块嶙峋的礁石**了出来,那就是“马少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