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阵子,小高提出要回一趟老家,因为他父亲过生日。麻姑同意了,还替他准备了丰盛的礼品,交代他在家多玩几天再回来。

小高一走,麻姑就流着泪感叹:人人都有娘家,人人都有父母亲人,就我没有。

一直以来,麻姑都喜欢念叨一句话:可怜我呀,六亲五眷皆无靠,老来他乡做游姑。可怜我呀,苦命人,没有娘家没有亲。小的时候,小鱼以为这是一句古老的歌谣,后来才知道,这是麻姑在感叹自己的命运。的确从没听说过麻姑的娘家人。

有一天,街上来了个耍猴的,麻姑揣上两毛钱,蹲在街头看了一下午,回来时眼泪汪汪的,跟着就病了,躺在**哼哼叽叽地哭,把家人吓了一跳。原来那猴子撩发了她的思乡之情,她硬说那猴子是从她娘家那边来的,说不定就是她小时候经常看见的那只,要不,那猴子不会死死地盯着她,拉都拉不走。她认定那猴子有话要对她说,但他们割了它的舌头,它有口不能言,就像她,有脚不能走,有家不能回。小鱼不相信,就算那猴子是从她娘家来的,是她小时候见过的那只,那也不是一只猴子,而是一只猴子精了,因为猴子的寿命比人短得多。麻姑还是不信,她说她全想起来了,那就是她娘家的猴子,她娘家就出那样的猴子。她说她什么都想起来了。在她娘家那边,到处是山,山上有树,树上挂着猴子,冷不防跳下来抢人手上的果子吃。那时小鱼的外公已经从船厂退休了,正迷恋上了象棋,成天在街上缠着别人下残局。麻姑跟外公闹着要回去,她说她一定要回去一趟,她要去看看她的亲人,她这辈子不看他们一眼,死都不会闭上眼睛。

外公被她缠得不耐烦,大声吼她:你哪来的娘家,你别忘了你是九岁就到我们家来的,这么多年来,从来没见过你娘家人的影子,你要是真的还有娘家,你倒说说看,你娘家在哪里,那地方叫什么名字,你娘家还有些什么人,你倒是说出来我们听听啊。

麻姑被吼得张口结舌。外公得意地说,我钻研象棋你还有意见,告诉你,没文化的人最容易得老年痴呆症。

麻姑后来对小鱼说,记性就象一块门板,门板这边的事都记得,门板那边的事却一点都想不起来。

麻姑的记性始于十二岁那年。她记得那天她在家织布,突然一阵大风,她新织的布被那阵奇怪的大风吹走了,她跑出来追,那块布像长了腿似的,一路飘飘停停,最后落在村东头一棵树上。麻姑在村东头看见了一个货郎担子,就是挑着担子卖杂货的人,两个带玻璃的大箱子里,装满了胭脂花粉。麻姑一看就着了迷,连挂在树上的布都忘了取。她没有钱买,只好跟着货郎担子走,一路走一路看,不知不觉就出了村。也不知走了多久,饿了,货郎担子给她买个烧饼,乏了,货郎担子拿出货柜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戴在她的头上和身上,把她弄得像一只花斑鸠。后来,货郎担子带她来到一户人家,他们进去歇了,吃了顿饭,她就开始犯困,歪在椅子上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不见了货郎担子,一屋子的陌生人围着她坐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跳起来往外跑,那个黑脸太婆一把捉住她,打了她一顿杀威棍,然后把一只木盆递到她手里,让她快去洗衣服,洗不完衣服不许吃饭。晚上,她被安排跟一个小男孩睡在一起。

麻姑说,那时你外公才四岁多,睡觉还尿床。

对此,外公却有不同的看法。别听她瞎说,她是童养媳的故事听得太多了,加上她跟我娘之间,婆媳关系处得不太好,所以就把自己想象成童养媳了。

有一次,日杂山货店上级公司组织一批人去搞扶贫活动,小鱼是其中一个。她们浩浩****一群人,带着扶贫用的钱粮衣物,直奔一个叫葫芦坳的地方。村长留她们吃饭,在等饭的间隙,村长告诉她们,山上有各种野果,可以去采一采,边玩边吃,运气好还可以碰到猴子。他说,听老人讲,早先,这山上好多猴子,人走在路上,稍不注意就被它把手上的东西抢走了。她们一听,哄地一声往山上爬去,果然有野果,果然看见了几只猴子,于是拍照,叽叽哇哇,大呼小叫。直到天黑,才鸣金收兵,回到城里。

几天后,小鱼把扶贫的照片带回家,她想让家人看看她那张抱着猴子的照片。

麻姑看了一会,突然抢过所有的照片,躲到窗边去看了起来。小鱼无意中经过她身边,发现她已哭得满脸是泪。

这天晚上她们都没有睡好,因为麻姑说什么也不肯睡了,她提着个大布袋子,走来走去收拾东西,她说她一定要回趟娘家了,她明天就回去,她从小鱼拍回来的照片上看见了自己的娘家。

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就是这里,连这棵树我都记得,还是那个样子的。

还有猴子,我小时候除了人,见得最多的就是猴子,就是这样的猴子,不会有错的,我的娘家就在这里。

她们全都悲哀地看着她,以为她突然间得上了老年痴呆症。夜越来越深,她却越来越兴奋,又唱又笑,手舞足蹈,甚至唱起歌来:人家的丈夫穿长衣/奴的丈夫穿短衣/像个赶马的。人家的丈夫挎长枪/奴的丈夫挎短枪/打也打不响。

听到这个曲子,小鱼顿时睡意全消,那天,她似乎听到一个太婆唱过类似的歌,莫非那里真是外婆的老家?

好不容易睡着了,麻姑又猛地坐起来,把她们挨个挨个叫醒: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个弟弟,他小名叫三更,因为他是三更天生的。

阿水悄悄说,小鱼,你就再跑一趟胡芦坳吧,她不像是在说胡话。

那里果然就是她的娘家,事情真有这么巧,麻姑当年被那个货郎担子卖到了很远的地方,多年后,一场大水又把她冲了回来,原来她真是胡芦坳的人,她在外面日思夜想了大半辈子,最终又糊里糊涂地回到了出生地。

小鱼找来了那个叫三更的人。起初,他不太想来,他说,说实话,我都不大记得有这么个姐姐了。他快七十了,还在家里种植烟叶,既供他自己抽卷烟,又可以卖钱。他很忙,除了烟叶,还要照料三十只放在山坡上的羊,儿子儿媳忙着种地养猪,三个孙儿都还小。一路上,他不停地抠着自己的手指甲,那里面有许多污垢,他想一个一个把它们清除干净。他还不停地拿脖子上的毛巾擦脸,擦一下,毛巾上就污一块。

三更和他姐姐相见时,小鱼没有看见想象中抱头痛哭的场面,相反,他们看上去都有些难为情,三更低眉顺眼,不是看桌子腿,就是看椅子腿,麻姑则像个害羞的孩子,看一眼三更,就飞快地移开眼睛,再看一眼三更,再移开眼睛。

麻姑给他沏了一杯茶,他接了,规规矩矩地端在手里,有点烫,又小小心心地放在身边的茶几上,似乎担心茶杯碰上茶几会弄出声响。麻姑扭扭捏捏地坐在他对面,他则老老实实地抽他的烟。她问他:家里都还好吧。她一看到三更,过去的一切全都想起来了。

他说还好,你有时间的话回去看一看吧。

她挨个挨个报出一串名字,三更不停地说,死了。死了。早死了。麻姑再没往下报名字,她说,都死了,我还回去干什么呢?我还去看谁呢?我的命好苦,有娘养无娘疼。麻姑终于哭了起来。麻姑一哭,三更就更难为情了,他哭不出来,却又不能无动于衷,吭哧了半天,四处望望说:你的命比我好多了,你住着楼房,肩不挑手不提,还要怎样呢?

三更勉勉强强在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回去了。麻姑捉住他的手,塞给他一点钱,他怕烫似地甩开了,他不要。麻姑怔怔地站在那里,似乎受了很大打击。

三更走了以后,麻姑消沉了很长时间,她不再提起老家,也不再提起猴子,电视里偶尔出现猴子的画面,也被她飞快地晃了过去。等她终于从沮丧中恢复过来时,她把责任全推到了小鱼身上:

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个人糊弄我?三更怎么会是他这个样子呢?三更比他白净,比他胖,不像他,像块老树疙瘩。

她还说,我娘家远得很,哪是这么容易就找得到的,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次我们走了几天几夜。

有时,她似乎又愿意相信葫芦坳是她娘家,她一个人嘟嘟囔囔:我一直以为我娘家在好远的地方呢,没想到这么近。承认这一点,她似乎有点失落。也许她希望她的娘家远在天边,可望不可及,而不是近在眼前,有一大帮像三更这样的亲戚。

从此再也没见她提起过三更弟弟,更没提过娘家什么的。

等麻姑终于从沮丧中清醒过来时,猛地发现小高回去已经快十天了。

她睁大眼睛:这小子,莫不是不要这个家了吧。

阿水也睁大了眼睛。小鱼则低声说,不回来还好些。

小鱼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小高。他说话的时候还好,不说话的时候,她总觉得他阴阴的,很多次,她无意中一扭头,发现他在冷冷地看着自己,背后竟生出一股凉意。她不知道他的目光为何这么冷,他看家里人的目光都是这么冷。

有一次,她偷看了他很久。那是在小吃店,阿山在做春卷,也许她那时正好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情,她一手托着春卷皮子,一手调着内馅,嘴里哼着一支什么歌儿。在小鱼看来,这是阿山最听话最可爱的时候了,只有这种时刻,她的眼睛才是有光亮的,她的嘴巴才不会微微张开不知合拢,她煞白的脸看上去才有表情有生命。过了一会,小鱼的视线突然被什么东西朝一个方向牵引过去,她看到了小高,她被小高的表情吓了一跳。他坐在稍暗一点的地方,他总是挑一个偏暗的地方坐着,他手里抚弄着一支擀面杖,两眼死死地看着阿山。小鱼至今形容不出小高的表情,她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人的脸上见到过那种古怪的表情,嫌恶,嘲讽,诅咒,轻蔑,甚至还有羞惭,总之,除了愉快的笑容,那一刻,那张脸上什么都有。

小高也看见小鱼了。有那么一两秒钟的功夫,他来不及转换,只好继续用那种表情对着小鱼。小鱼感到自己的脸腾地红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红脸,为谁红脸,她只感到她的脸突然一热。就在这时,小高蓦地冲她一笑,这一笑如此急促,如此莫名其妙,小鱼的脸更红了。她站起身来走到一边去。

走了很远,她停住脚步,回望高山小吃店,阿山还在包着春卷,小高仍然坐在椅子上发呆。虽然隔着很远,虽然小小的门脸里塞着两个人,小鱼却感到,那里静极了,没有一比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