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没想到她会在王叔的办公室里看到小高。其实她早该想到的,王叔一直在高山小吃店订购盒饭,送盒饭一直是小高的差使。那天,当小高提着饭盒一头头闯进来时,她看见小高的嘴久久地张成○型,像含了一个热汤圆,刚要大笑,猛地醒悟过来,原来她正坐在王叔的大腿上。这时木器厂已经下班,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王叔就有些肆无忌惮起来。
小高站在那里不动,他似乎忘了他是来送饭的。王叔过去把饭盒接了过来。他揉揉鼻子,笑着对小高说,小鱼经常到我这里来玩,她很小的时候我就带着她玩,我就像他亲爹一样。小高没吱声,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记帐用的脏兮兮的小本子上,展开来放在王叔的办公桌上。王叔不付现金,只签单,定期结帐。
收好本子,小高望着小鱼说,你还不回去吃饭!他的声音跟以往不一样,有点发号施令的意思,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实上,他们一直很少说话,他跟家里任何人都很少说话。他的眼光也跟以往不一样,那目光冷冷的,有点生气的意思。
小鱼正在想,是不是就在王叔的办公室里跟他吵翻算了,如果他敢出去后乱说,或者告诉麻姑什么的,她就可以狡辩,因为她得罪了他,所以他反过来诬陷她。王叔却在一旁说,回去吧小鱼,我不知道你要来,所以也没订你的饭。小鱼本不想走的,听他这样说,她很失望,她以为王叔至少会站在她一边,帮她警告小高几句的,没想到他只想赶她走,就愤愤地顶了一点:谁要吃你的饭!
小鱼气呼呼地走在前面,小高跟在后面。刚走到木器厂门外,小高就说,依我看,你以后还是少到这个地方来。小鱼不做声,他就继续说,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小鱼闷声闷气地回了他一句:人家都不是好人,就你是好人。
我也是为你好,真的,你相信我,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看得出来。他上来拉住了她,迫使她看他的眼睛。这一次,她发现他的眼睛并不是很冷,他的眼睛其实是有温度的。她只看了他一眼,就飞快地转眼去看别处,她有感觉,他还在盯着她。她轻蔑地闭了一下眼睛,以回应他的注视。但他还是在盯着她。她猛地回过头来,瞪着他:为什么要盯着我看?我脸上有金子吗?
他说,我在你脸上找你父亲的影子。
你不用找了,他比你强得多。
我看不见得,他为什么要抛下你不管呢?凭这一点,就说明他人品不够好。
不许你说他坏话,你不配,你给他擦鞋都不配。小鱼喊完就跑,从来没有人当着她的面提到父亲两个字,更没有人说她父亲人品不够好,她很奇怪,对于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她本来是没有感觉的,但有人骂他时,她却自然而然地站到他那一面去了。她在心里喊道,这太不公平了,她在暗中维护他,向着他,他却什么也不知道。也许阿水是对的,他真的是个混蛋,也许小高也是对的,他真的是个人品不够好的坏家伙,但她有什么办法呢?她不能选择自己的父亲母亲,她要是能选择,阿山,还有那个家伙,她统统不要,她谁都不要。不知是伤心,还是愤怒,她突然很想大哭一场。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蹲在路边,脑袋埋在膝盖上,她真的呜呜大哭起来。
小高跟了过来,站在她身后,伸出一只手,在空中犹豫了一会,又放了下来。走吧,回家去吧,她们在等你吃饭。
她头也不抬,在自己的臂弯里呜噜呜噜地骂:滚!你滚!我不要跟你说话。他不滚,还是站在那里。
不要哭了,以后谁要是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打架很厉害的。他似乎想安慰她,但她仍然觉得他在看她的笑话。
她猛地抬起头来,凶巴巴地冲他大声嚷道:我的事不要你管,你以为你是谁?你没有资格管我的事,你要是再管,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他似乎被她的样子吓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看了一阵,他低下头,甩动着盛盒饭的篮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蹲下去,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小鱼发现,小高没有把他在木器厂看见的事情告诉家里。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替她保守这个秘密,再说,那也算不上秘密,她只不过坐在王叔的腿上,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家里人谁都知道,她从小就深得王叔喜爱,他带她去游泳,为她上山摘酸梅,下河捉泥鳅。她甚至希望他告诉家里,到那时,他会看到,他的告密不仅得不到谄媚后的报偿,反而会遭来家人的鄙视。
过了几天,小吃店来了个客人,隔着老远,小高就笑呵呵地迎了出去。那是个漂亮女子,小鱼只看了一眼,就有个感觉,她比雾落最有名的阿水也差不到哪里去,只不过不象阿水那么时髦而已。小高带着她,兴奋地来到麻姑面前,介绍说,她叫春儿,是我姑表妹。
麻姑一听是亲戚,十分热情,拉着她问长问短,小高在一旁死死盯着春儿,春儿却不看他,望着麻姑对答如流。她告诉麻姑,她的母亲和小高的父亲,是外公仅有的一双儿女,他们姑表兄妹从小就走得很近,像亲兄妹一样。麻姑说怎么以前没听小高讲过呀?春儿瞟了一眼小高说,表哥现在到城里来了,想甩掉我们这些乡下的穷亲戚,上次他回去我跟他说,你不认我这个表妹,我偏要认你这个表哥,把他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麻姑呵呵笑着,有点不知说什么好。春儿接着说,她在开玩笑呢,她是来城里联系收黄姜的药材商的,顺便来看看小高表哥,还有表嫂,还有你老人家。春儿一张嘴像抹了蜜,麻姑给她哄得眉开眼笑,小鱼注意到,有那么几次,春儿的眼睛像椎子一样,死死地盯在阿山身上,麻姑却只顾高兴,根本没有留意她的眼神。她笑着笑着,就给小高批了半天假,让他带着春儿去逛逛街。小高一听,扯下袖套就往外走。
一直到很晚,麻姑都准备睡觉了,小高和春儿才意气风发地回家。春儿说,她找到药材商了,事情也谈好了,下个月,药材商就进山去,到时恐怕要麻烦小高表哥带他进去,因为那人不识路。麻姑满口答应下来。
因为家里来了客人,阿水也被叫回来了。饭桌上,小高问阿水,那个募捐箱现在大概有多少钱了。阿水说她也不知道,因为募捐箱打不开,得等到开工那天,用氧焊割开才知道。她停了一下说,不过,我感觉里面已经有不少钱了,前几天我又去捐过一次,感觉钞票塞进去的时候,不像刚开始,有掉下去很深的感觉,这次是塞进去的感觉,也难怪,政府为了表示支持这一民间义举,已经组织过好几次大型捐款活动了,电视台还来摄了像呢,领导都在镜头面前带头捐了款,都是大票面的。
小高说,我是不是也该去捐点款,好歹我也算是雾落人了。
说到捐款,阿水就来了精神,她说当然应该呀,每个雾落人都应该去捐点款,特别是你们这些小业主,连那些小学生都把早点钱省下来往里丢呢,未必你还不如一个小学生。
麻姑却不吭声,她至今都没去捐过一次款。她对阿水说,你捐了就行了,你就代表我们家了。阿水也不勉强她,她知道她是个十足的悭吝鬼,她开着早点铺,却连免费供应“雾落阳光”委员会一次早点的行为都没有过,阿水都有点替她害臊了,要知道,雾落街上,开餐馆的,开五金店的,开建材店的,都很慷慨地向委员会免费提供过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只有麻姑,一毛不拔,还振振有词:我连女儿都搭进去了,还要怎么样呢?好像阿水已经卖给了委员会,再也没了自由似的。
也许因为这天的话题是募捐,阿水和小高出奇地融洽。他们讨论着怎样割开捐款箱的问题。小高似乎对捐款箱十分有兴趣:那东西是金属的,割开时肯定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岂不是吵死人?那东西到底是铜的还是铁的,成本不低吧?依我说,有钱造这么贵的东西,还不如把这笔钱拿来买玻璃,你们不是要好多玻璃吗?
说到这里,阿水笑起来,她忍不住说,告诉你们也无所谓,反正大家都是自己人,那东西根本不是用金属做的,只不过表面做了一下处理,实际上就是普通铁皮,但它的座基很结实,一般人是弄不动它的,得有专门的工具,这是我们在外面请教了专家才弄成的。
那电线杆上的摄像头是怎么回事,它真的日夜监视着捐款箱吗?
这个嘛!阿水看了他一眼,警惕地说你问这些干什么,应该是那样吧,说实在的我也不懂,那东西装上去以后就没人管过它。
麻姑在一旁捶着肩膀,撇着嘴对小高说,你才是管得宽呢,公家的事,自然有人去管,跟你什么相干!
这段日子麻姑老喊肩膀疼,一天到晚不是捶肩膀就是甩胳膊。有一次,她甩着甩着突然停了下来,眼睛发直,自言自语:老天!莫不是又要发大水了吧?她想起那年,把她们冲到雾落来的那场大水,那一回,她也是有预兆的,一开始是眼皮跳,然后就是莫名其妙地头晕,晕得天旋地转,躺在**一动也不敢动。阿水批评她:不要一天到晚神神道道的,你那症状不过是眩晕症,在西医上讲,就是美尼尔氏综合症。麻姑很生气,照阿水这么说,她的身体就没有一点灵异的功能了?她不相信,她总觉得她的身体跟人家不一样,浑身都是密码,处处都能接受神灵给她的信号。
阿水一边替麻姑揉肩膀,一边说,关于捐款箱的事,不能给你们讲太多了,那都是我们委员会的机密。又对麻姑说,你该不是得了颈椎病吧?人到了这个年纪,颈椎腰椎都容易出问题的。
麻姑一把推开她的手说,你才得了颈椎病呢?你们只知道生病生病,不知道生病其实是人的报应。有些人前生不孝顺,今生就得不孕症断子绝孙,有些人前生害人家夫妻不和睦,今生就做寡妇受孤独。
春儿这时才开腔:刚才您说恐怕要发大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最近我们那边山上的猴子都不见了呢,不知道突然一下都跑到哪里去了。还有蛇,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蛇,都处都是,田里,路上,树上,成群结队,连厨房里都有,大家都说,怕是要出什么事了。
她的表情像在恳求麻姑给她开一张药方。麻姑却淡漠地说,猴子算什么?以前不光有猴子,还有老虎呢,现在还有谁见过老虎?以前有野人,现在根本就没听说过,以前山上有几人都抱不过来的树,现在还有吗?现在能找到两人抱的树,就稀奇得不得了。
春儿还在努力把麻姑往自己的话题上拽。最近还有一种很古怪的松毛虫,又黑又长,趴在松树枝上,猛一看还以为是树枝,摇下来一看,有香肠那么粗,只要有那种虫子爬过,过不了多久,那树就一点一点把叶子掉光了,枯死了。
一桌人听得毛骨悚然:怎么全是些怪东西呀。
阿水说是的,我前些时候听说过,下面修了好大一个电站,大坝把长江拦腰隔断了,水位一下子涨了几十米,好多山经不住大水日夜浸泡,滑坡了,山上的村子也跟着消失了。
那人呢?麻姑着急地问。
人早就走了,也有些不愿走的,死活要留下来,跟房子一起泡到水里去了,也有人挨到最后才走,临走前还不忘到屋后山坡上挖一棵树背在背上。
我们雾落不会被大水泡起来吧?
废话,雾落要是泡起来了,小半个中国都泡起来了,我们这里多高啊,光是一个五峰山,汽车就要转三十六道弯才能爬上来。
小高在一旁说,那可不一定,水涨起来是不用转弯的,水涨起来像箭一样快,说来就来了。
难道你希望雾落也像那些村子一样消失?难道你现在不是雾落人?阿水睁大眼睛瞪着小高,一副受了伤害的样子。
我无所谓,消失也不是我一个,活着也不是我一个。
都像你这样想,雾落早就完了!阿水把碗一推,告别的话都没说,一闪身就出去了。
这天晚上,很晚了,小鱼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她睁开眼睛,躺在**,仔细辩认了一会,那声音一会儿像哭,一会儿像笑,间或还有说话的声音,她听出来了,那声音来自客厅,那里正是春儿睡觉地方。她蹑手蹑脚地爬起来,从门缝里看出去,春儿和小高面对面坐着,春儿捏着手绢,看样子在哭,小高低着头,闷闷地坐着,偶尔抬头对她轻声说句什么。
第二天,小鱼把晚上的情景对王叔讲了。王叔说那个女的是不是小高的表妹我不知道,但我看见他们在街上手拉手了,哪有这样的表兄妹!我也有表妹的,我从来没有跟表妹拉过手。这也没什么稀奇,都怪你们家阿水,自作聪明,肯定是她拆散了人家,你看着吧,终有一天,她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
春儿要走了,小高送她去车站。她提着两个胀鼓鼓的大塑料袋子,里面装着麻姑送给她的东西:两床半旧的床单和枕套,一件领口松驰再也立不起来的毛衣,两双鞋跟歪掉的皮鞋,以及许多颜色鲜艳的化纤面料衣服,多半是阿水淘汰下来的。另一个袋子里装着阿山刚刚炸出来的春卷花卷芝麻球。小鱼远远地跟在后面,她突然想看看他们在街上手拉手的样子,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验证一下王叔说的话,还是想要揭穿什么东西。
就要进车站了,春儿突然停下来。小鱼猛地收住脚步,藏了起来。
小高说,走吧,再忍耐一阵,就快了。
春儿扔下一只袋子,大声说,她把我当什么人了,她以为我是捡破烂的吧?我就是不穿衣服,在家打光身子,也不会去穿她那些破烂货。她觉得还不解恨,又对着那个袋子踢了一脚。
何必呢?已经提了这么远,拿回去送人也是个人情嘛。小高想去捡起来,春儿搡了他一把,他差点摔倒。他们面对面站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望了一会,春儿猛地扑到小高怀里,小高怔了一下,使劲推她,她不让,偏要往他怀里拱,他没办法,只好任她去。
小鱼突然有股冲动,她不要再藏了,她想走过去,从他们面前走过去,她想看看小高的反应。
她真的走出来了。小高一抬头,正好碰上小鱼的眼睛。他的脸倏地红了,他就那样越过春儿的肩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小鱼。
小鱼一声不吭地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她回过两次头,第一次,她看见小高的两只手从春儿身上拿下来了,他两手空空地望着她,好像她带走了他的什么东西。第二次,她看见春儿也在回过身来望着她,他们两个人一起望着他,像两个正玩得带劲的孩子,突然被人抢去了手中的玩具,心头茫然,不知所措。
不大一会,小高赶上来了。这天小鱼不必到日杂山货店的柜台上去,她奉命到附近的一个窑上去,她要去看看那边是不是快出货了,订货合同上写的是等这一次出窑后就送货,但她们销得很慢,原来的窑货还在店里堆得满满的,自从外面来了许多新的瓷器以后,她们店里的东西就不大销得动了。那些新的瓷器真是好,又薄又轻,迎亮一照,几乎是透明的,不像这些窑上出来的东西,又厚又笨,还净是雀斑一样的小疵点。
小高说,我陪你去窑上吧。
小鱼没吱声。他走在她的旁边。其实,她并不反感他陪她去窑上,虽然不远,但必须经过一段山路,她不怕别的,就怕那些人家的狗,冷不丁窜出来,膘肥体壮,目露凶光,不咬断你的腿不罢休似的。麻姑早就教给了她一个绝招:见狗来了,千万不要跑,要弯下腰去,不管心里多怕,都要弯下腰去,装出捡石头的样子,狗最怕人这一招。虽然有了这一招垫底,小鱼还是害怕,她总是没胆量在狗扑过来的时候弯下腰去,总是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结果,那狗在她后面跑得更快。
小高说,春儿要出嫁了,她不喜欢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所以哭起来。
我知道,也许她更愿意嫁给你。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呆住了,她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你怎么能这样说?
王叔也这么说。小鱼想也没想,又把王叔也供了出来。
你不要听他的,他不是什么好人,是好人就不会那样对你。
哪样对我?我觉得他对我很好,从来没有谁对我那样好过。
我不会把你的事告诉别人,你也不要把今天看到的事说出去,好吗?
在他没说这句话之前,小鱼真的没想过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谁去,但他的话刚一说出来,她马上意识到,她也许可以拿这件事跟他交换一点什么的,她突然觉得这是一个机会,虽然她还不知道她想换点什么,但她决定想一想,看看她还需要一点什么?
她转动着眼珠,脑子里飞快地搜索起来,她还需要什么呢?她有什么心愿没能满足呢?她首先想到了围巾,马上又觉得围巾太小了,不值得拿这么重要的情报来换。接着又想到了衣服,马上觉得衣服还是太小了,而且她也没发现特别想买的衣服。就在这时,她看到前面有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女孩,那天并不是周末,她却穿着校服慢腾腾地走在街上,她一眼就看出来了,她也是个辍学的孩子,至少是个逃学的孩子,她终于想起她的读书计划来了,王叔答应她,木器厂挣下来的第一笔钱就拿出来送她出去读书,但她不知道那第一笔钱要什么时候才能挣回来,她突然想要小高也来出一点,给王叔减轻一点负担。所以她很干脆地说,你给我一笔钱吧,我要去山外读书,你给了我钱,我就什么也不说。
你怎么能敲诈我?名义上讲,我还是你父亲!
实际上你既不是我父亲,也不是我母亲的丈夫。
小高站在那里,他这时才感觉到,他低估了这个一直不大说话的孩子,她好像什么都知道,而他却一直以为,她还是个孩子,她还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得,现在看来,她甚至比他懂得还要多。
如果我说我没有钱呢?你也知道,钱都在你外婆手里,谁也休想拿到半分钱。我给你一个月时间,一个月以后,你至少给我第一学年的借读费,不算多吧?
你是我继父,这也是你应该做的。
小高站在那里,看着小鱼的背影渐渐远去。他在心里说,想要我拿出钱来,门都没有!他想到了自己每天从营业收入里抽出的那点钱,他一直都在胆战心惊地为它们找寻找安全的藏身之所,这次他终于找到最安全的地方了,他托春儿给父亲捎去了一包旱烟,谁也不会碰他的旱烟,连春儿都不会去碰,但父亲会知道,他的钱藏在最大的一匹烟叶里,父亲抽烟前,会非常小心地展开烟叶,以便均匀地往烟叶上喷口水,这时他就会看见那些钱。他想他积累了这么长时间,也才将近千把块钱,凭什么要拿出来贡献给她呢?
他一个人怏怏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觉得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偏偏就叫这个小丫头撞上了。他没有直接回到小吃店,而是顺便拐到了募捐箱那边,他在街边蹲下来,他想看看到底有没有人捐款,都捐了多少。
蹲了一会,他看见几个小孩子跑了过来,他们将耳朵贴到募捐箱上,敲一阵听一会,听一会敲一阵。一个说,我听见钱的声音了,像一大锅豆子,哗哗啦啦。另一个说,我也听见了,是像风吹树叶的声音,刷刷刷。还有一个说,我都听见了,像豆子的是硬币,像树叶的是纸币,我敢说,这里面有很多钱,上次,我亲眼看见那个当官的往里面丢了张一百元的,还有些人丢了五十元的,十元的。
没等孩子们离去,小高就起身走了,因为有几个人路过他身边,很奇怪地看了他几眼,又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募捐箱。他觉得他必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