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一天,当小鱼抬头向天牛火锅那几个火焰般的大字看去时,她发现,那几个字没有了,楼顶上黑乎乎的一片。
她猛地想起阿水曾经说过的话,她说她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等她们的“雾落阳光”一竣工,她就要跟秦自清一起离家出走,既然他老婆死活不离婚,他也就只有离家出走这一条路了,他还说,“雾落阳光”是他在雾落要做的最后一件事,他为雾落做了很多事,现在他得为自己做件事了。他走之前,除了工地上有些事情要处理外,还需要悄悄把一些资产变成存款和现金,他不能净身出户,不能一文不名地带着个女人逃出去。
这得有个过程。阿水告诉小鱼,我们都安排好了,等他一处理完就走,给她一个措手不及。她凑到小鱼耳边说,我们要去西藏,他在那里有个朋友,我们要在那里跟他合伙开餐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们在西藏。
小鱼马上有了一个新想法,她能不能跟他们一起到西藏去呢?她可以一边在他们的餐馆里打工,一边读书。她慢慢兴奋起来,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当一切想法都要落空的时候,竟然还有一个机会自动来到她面前。她想也没想,就成了阿水和秦自清出逃的支持者。
小鱼来到街上,她想看看那个秦自清是否真的让天牛火锅歇业了。如果是真的,就意味着他的资产变现工作即将结束,意味着他们马上就要动身。这是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只有小鱼一个人知道。阿水说,你千万别在外面瞎说,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令人沮丧的是,天牛火锅还在营业,只是生意明显没有以前好了,稀稀拉拉几个食客在里面放肆地喝着啤酒,看上去一片狼籍。
正要失望地回去,一个女人冷不丁凑了过来,好象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
你在给他们当连络员,是吗?你是来帮她找秦自清的,是吗?
小鱼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竟是秦自清的老婆,那个踢伤外婆的人。正要开口,她又抢着说:你回去告诉她,如果她不要命的话,她尽管来找秦自清好了,我宁肯把秦自清杀了,也不会让她碰一指头的。
小鱼很害怕,她从没见到过这种表情的人,眼睛发直,目光发绿,连眉毛都根根直立,像饿极了的野兽。她不由得后退几步,离她远点。听她的意思,似乎秦自清已经回家,没跟小姨住在一起了,他们不是躲在另一个安全的地方吗?是她去把他抓回来的,还是他自己回来的?她直觉她去省城的这两天里,阿水和秦自清的事有了很大进展。
正要走开,她竟上来扭住她。你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你跟她讲,她要是真有胆量,今天就来会一会我,不要东躲西藏的,她以为她还能躲几天!你告诉她,我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揪出来。
小鱼鼓起勇气说,你自己去跟她讲吧,我根本见不到她。
你见不到她?你会见不到她?笑话,我知道你们在互相打掩护,你们一家人都是婊子货,都是出了名的烂婊子。
一个高个男人出现在门口,冷静地说,你少说两句好不好?他声音不高,没有底气,似乎他跑出来不是为了制止她,而是跟她商量,求她不要再吵吵嚷嚷了。
滚你妈的,我骂这个小的你也心疼?难道你们两个也有一腿?
趁她向那个男人嚷嚷的时候,小鱼撒腿就跑。看来秦自清已经落入了她的控制,小鱼开始替阿水担心,这个女人看起来已经疯掉了,这种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也许麻姑也有同样的担心。夜里,她问小鱼,最近你们联系了没有?原来她知道小鱼一直跟阿水有联系。
明天去放放口风,就说你小姨走了,到外地去了,随便说个地名都行,关键是要让人家相信她不在这里了。
小鱼还没来得及出去放口风,阿山就生病了,可能是吃了不好的东西,上吐下泻,狼狈不堪,有那么一阵,小鱼担心她把内脏都倒出来了。一直折腾到后半夜,阿山竟躺在**糊里糊涂地叫起来:秉辉,秉辉。小鱼揉着她的胳膊,替她拉拉被子,她发现阿山不知什么时候竟长出白发来了,额角,脸旁,丝丝缕缕,星星点点,这使她的面部看上去突然苍老了许多。小鱼一直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她的脸,她这才发现,阿山其实有着一张十分俊俏的脸,像一枚掉在土里的硬币,只要把它捡起来,洗一洗,擦一擦,仍然是一枚硬币。她还发现,她的眼睛简直称得上美丽,当它们缓缓睁开时,那深深掩藏在长睫毛当中的黑眼珠,那无力而又迷茫的视线,多么令人心碎。麻姑也在看着阿山,她从阿山脸颊边撩起一绺头发,紧紧地抿向耳后,又去绞来一个热毛巾,替她擦了擦脸。阿山望着空中,突然说了句:对不起!
小鱼去看麻姑,她不知道阿山为何突然说出这三个字。麻姑就像没听见似的,一边抖着毛巾,一边恨恨地骂了起来:狗日的!没良心的东西!小鱼不知道她在骂谁。
小高闷闷地站在一旁,垂着两手,像个不小心犯了错误的学生,不知所措,急促不安。麻姑和小鱼忙进忙出,他却找不到事做,这使他更难为情。好几次,他借故躲了出去,真正出去了,又觉得站在外面更不合适,只好又折了回来。回来仍然找不到事做,麻姑和小鱼一直围在阿山旁边,这时,他再次生出一个强烈的感觉,他在这个家里毫无用处,阿山不需要丈夫,小鱼不需要父亲,麻姑也不需要女婿,小吃店没有他也不会歇业,他不知道这个家为什么要把他留在这里,他也不知道他呆在这里有什么意义。他突然为自己的命运担忧起来,他们冷不丁把他弄了进来,会不会有一天又冷不丁把他赶走呢?到那时,他是该乖乖地回到老家,还是继续呆在雾落呢?他感到自己的一切都摇晃起来,听到麻姑的骂声,他的担忧更深了,他不知道麻姑在骂谁,他很想去问她,又没有勇气,只好装聋作哑。
病好后,阿山多了个毛病,动不动就怔怔地喊一声:秉辉!她织毛衣也没以前专心了,织上一阵,就呆坐半天,要被麻姑吼一阵,才能惊醒过来,接着织下去。返工也多了,不是错针就是掉针,被人家退回来,一再返工。
麻姑要小鱼在阿山面前多晃晃,跟她说话,不要让她总是一个人,不要让她总是想着那些事情,要帮助她从那些事情中走出来。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你妈,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小鱼无可奈何地坐到阿山面前。她觉得她说什么都是白说。她说妈妈,我们今天中午吃面裹小鱼吧。阿山说好呀,面裹小鱼好吃,秉辉最爱吃了。她说妈妈,我们去河边散散步吧。到了小河边,阿山指着河心说,秉辉他们的船就是在这个地方完工的。她说妈妈,你为什么不去烫烫头发呢?你看小姨,烫了头发多好看。阿山就说是呀,秉辉也说你小姨好看。小鱼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有一天,她突然很神秘地对小鱼说,小鱼,秉辉要回来了,你爸爸要回来了,他给你买了好多新衣服,他还说,等他的新船造好了,他就来接我们去他那边,我们三个人生活在一起。小鱼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一下,她没有反驳她,只是望着她笑,她也笑,还说小鱼,你的眼睛好像他,他的眼睛就是你这样的。
有时正在吃饭,阿山也会突然冒出一句:明天做春饼吧,明天秉辉就要回来了,他喜欢吃春饼。
麻姑在大吼了阿山一通过后,泪水涟涟地说,我情愿死了算了,这样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小鱼说要不,我们搬家吧,搬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加上小姨,我们四个人住在一起。
麻姑说,搬家?你们搬吧,我就直接搬到土里去算了。弄得小鱼再也不敢提搬家两个字了。
阿水终于打来电话了。她说那个死女人,不知她从哪里搞到了我的电话号码,我被她骚扰得没办法,只好把电话拆了。小鱼说她能从哪里弄到呢?肯定是从秦自清身上弄到的。阿水说,这个笨蛋。
小鱼问她西藏计划怎么样了。她说秦自清现在已经被她软禁起来了,看来得再等一等。
小鱼突然说小姨,你走吧,到外面去吧,我跟你一起走,我也不想在雾落呆了,我们到别处去,随便哪个地方都行。
那可不行,秦自清怎么办呢?我不能丢下他呀。
小鱼突然咆哮起来:他有什么好嘛,不就是个开火锅店的吗?你觉得你这样做值得吗?弄得全家都跟着担惊受怕。你就不能再去找个别的男人吗?
你以为一个女人可以有很多选择吗?女人一辈子,不过是在回应男人的选择而已。算了,说了你也不懂,等你到了我这一步你就知道了。我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有选择过,一直都是男人在逼着我往前走。当年那个海市佬,他当着我的面拿刀片划自己的手腕,我能看着他死吗?还有后来那个东海海鲜,他故意让海市佬知道我们的事,逼得我一个外乡人在海市呆不下去。这个秦自清也是,天天来找我,不让他进门,他就一直站在门口,不接他电话,他就打隔壁人家的电话,让人家来叫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我看那些女人平平静静地生活,心里何尝不羡慕,可我没她们那个福气。
你就别歌颂自己了,还是先反省反省吧,你从来不想拒绝,你根本就没想过有些东西是你不能要的,你好奇心强,好的坏的都想试一下,你就等着自食苦果好了。
什么叫苦果呀,没有爱才叫苦果呢。
就在这天晚上,秦自清的老婆被人打了,满脸乌青,像个咸鸭蛋。人家都说,是阿水请人做的。麻姑一听就急得上了火,嘴上鼓起一圈亮亮的燎泡。小鱼带着麻姑找到阿水,阿水说,真是活天冤枉,我一天到晚躲得像只老鼠,上哪里去找打手呢?再说,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打手,我也花不起这个钱。
阿水压低声说,你们觉得,会不会是秦自清找的打手?
麻姑说不会吧,毕竟是夫妻,他下得了这个手吗?
那可说不定,他们在一起,早就不像夫妻了,她恨他,这是他告诉我的,因为他已经很多年不碰她了,这种事最遭女人恨。他们生活在一起,就像一对仇人。
小鱼突然对一切失去了判断,分不清谁对谁错了。麻姑对阿水说,反正你自己要注意安全。
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政府开始过问“雾落阳光”的进度。有人很严肃地找到秦自清的老婆,对她讲了许多大道理,要她以大局为重,不要干挠委员会的工作。秦自清终于从软禁中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他自由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理发店刮了胡子,理了头发,然后又大大方方去找来了阿水。他对别人说,那件事情再也耽误不得了。
他指的是在山上装置玻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