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海空那个时候还是家里的主心骨,对家里的事说一不二,没有商量的余地,即使有时知道自己做的事错得离谱,也宁愿一错到底,决不痛改前非。可以说,因为说一不二,所以犯的错就算全村的厕纸加起来也写不完。
有些人看不过去,就让他下手轻点,没必要因为儿子吃饭掉了几个饭粒,就把他往死里打,更没必要因为儿子多赖了会儿床,就把他剥光了绑在门外。但陆海空真比孙悟空还天不怕地不怕,在他的脑海里,自己的家事就应该武着管,文着管的家庭一定会出逆子。
所谓武管,直白点说,就是崇尚棍棒底下出孝子,文管则是能用嘴说清楚的,绝不动手。刚开始,贺喜见陆海空动辄诉诸武力,而且还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便准备如法炮制,但有人却过来告诉他:“陆家的儿子就快被打死了。”
贺喜一听急忙和前来报信的人一起赶过去,发现陆禄躲在桌下,双手护头,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就像刚拔完火罐一样。陆海空还操着一根棍棒,打骂不休,要不是有人死死地将他抱住了,说不定陆禄就去见马克思了。
贺喜赶紧将陆禄从桌下拉出来,让他快去和陆海空道歉,但陆禄硬着头不为所动,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陆海空看到儿子一副欠揍的样子,火又上来了,指着陆禄的鼻子骂道:“你们大家说这孩子是不是欠扁。”
贺喜按着陆禄的头让他暂时服个软,无奈陆禄好像天生无法低头,那脖子硬得就跟个棒槌似的。贺喜叹了口气,走开了,身后传来陆海空一边打一边骂的声音,刚好在路上碰到玩得一身泥巴的女儿,便拉住女儿,生气地说:“凤凰,去哪玩了?怎么搞得这么脏,信不信爸爸揍你。”
“爸,你就别吓唬人了,要揍早揍了,哪会先提醒我,衣服脏了不是有你洗嘛。”凤凰说着就跑开了。
贺喜一听哭笑不得,看着凤凰越长越大,变得不爱玩泥巴,喜欢照镜子。而陆海空在儿子入学后,依旧没放弃令他为之自豪的武力,有时闲来无事为了试试自己的力气是不是一如从前,还会冷不丁地打陆禄一巴掌,看到陆禄的脸像猪头一样肿起来,这才换上笑脸,道:“看来俺老孙的力气不减当年啊,你这小兔崽子别哭,看你那双耳朵,摆明了就是猪八戒,现在我这孙悟空揍你几下你委屈什么,这是给你面子。”
这句话引发了两个后果,一是陆禄猪八戒的绰号不胫而走;二是原来陆海空与陆禄不是父子关系,而是师兄弟的关系。不过由于后一种关系一看就知道是无稽之谈,所以很快消失在街谈巷议中,反倒是前一种让那些小孩子找到了堪比玩泥巴的乐趣。
因此,不挨打的陆禄只要见到这帮小孩,都会被叫成猪八戒。
如此一来,陆禄几乎天天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不是挨打就是被笑话,可以说简直身心俱疲。如果非要让陆禄选择一种生活,他觉得还是挨打更好受一点,这可能就是他接下来几天故意赖床不去上学的原因。
明明知道鸡叫了头遍就该起床,但他就是不起床,不知道的人们以为他还没醒,其实他是故意睁着眼睛等鸡不叫了再起来。鸡一旦停止了啼鸣,就说明快到上午九点了,这个时候是陆海空脑子最清醒的时刻,也是他体力最佳的时候,于是他就会一脚踢开陆禄的房门,然后掀开被子,揪起儿子的耳朵,将他拖起来,跟着剥光他身上的衣服,拿来一根绳索,将他的双手缚在背后,勒令他站在门外,没有他陆海空的命令不许进屋。
陆禄照旧一声不响,双手被绑缚着,站在外面,趁陆海空不注意,就会坐在台阶上,一听到屋里有动静,又赶紧站起来。他就这样时而站着,时而坐着,看着院子外面一排脑袋经过,看得见脑袋的是那些大人,还有一些小孩的脑袋看不见,陆禄看不见那些小孩,那些小孩也看不见陆禄,所以陆禄就不怕被那些小孩发现自己光着身子正在受罚,他很感谢眼前的院墙,帮他拦截了许多白眼和嘲笑。
只要那些小孩不进来,不管在里面的陆禄遭受什么样的处罚,他都不在意,不过倘若在挨罚期间,恰好被闯进来的小孩撞见,那么他的良苦用心无疑就会付诸东流。就在这么想的时候,陆禄最担心的事到底出现了,只见院门被轻轻推开了,从外面伸进来一个扎着马尾的脑袋,原来是梧桐。
陆禄松了一口气,被最好的朋友看到自己丢脸的样子不算丢人,陆禄冲梧桐做鬼脸,但梧桐见到陆禄这个样子,却心疼坏了,跑上前帮他解下绳索,陆禄让她别白费力气了,他爸绑的绳子连野猪都挣不脱,更别说力气小到还捏不死一只蚂蚁的梧桐了。
梧桐说:“你别小看人,我有帮手。”
陆禄说:“我说的是真的,怎么你不是一个人来的?”
梧桐说:“凤凰在后头,我让她一起帮忙。”
陆禄一听,吓坏了,让梧桐快去把院门关上,别让凤凰进来。梧桐感到很奇怪,陆禄对梧桐的奇怪也感到很奇怪,然后告诉她,他现在这种样子不适合被别人看见,不然又不知道会被人怎么取笑。
“那你怎么愿意让我见到?”梧桐问。
“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我相信你。”陆禄说。
就冲这句话,梧桐想,以后哪怕只能跟陆禄一起玩也认了,因此她冒着凤凰会与她绝交的可能,跑到院门外,拦下了那个因为照镜子迟来一步的凤凰。
梧桐说:“你别进来了。”
凤凰问:“为什么?”
梧桐说:“小禄哥哥不欢迎你。”
凤凰听罢,有些不相信,就站在院墙外冲里面喊她要进去了,院子里传出不许进来的回话。凤凰终于相信她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了,伤心地原路返回了,边走边蹭掉脸上抹的腮红,然后不情愿地回到了课堂。
梧桐待凤凰走后,回到陆禄身边,还在试图帮他解开绳子。陆禄让她进屋帮他拿一件衣裳,他感到有点冷。梧桐进去没找到陆禄的衣服,倒在凳子上找到一件他爸的衣服,拿起来就披在陆禄的身上,陆禄立马闻到了一股很浓的烟味,皱了皱眉头,问梧桐:“这不是我的衣服?”
“我找不到你的衣服,这好像是你爸的。”梧桐说。
陆禄一听,笑着让梧桐把耳朵凑过来,悄声说了一句话,梧桐听到陆禄的话,往后退了一步,使劲摇着头。
“你还是不是我最好的朋友?”陆禄口气有点硬。
“当然是啊。”梧桐说。
“既然如此,就照我说的做。”陆禄命令道。
梧桐只好照他说的做,手伸进披在陆禄身上的那件衣服里,她先去摸内兜,只摸出了半根烟,又去摸外兜,好像有东西,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张一百块的钞票,梧桐吓了一跳,急忙丢下这张百元大钞。陆禄慌忙用脚踩住,因为此时有人来找陆海空了。
这人问:“你爸去哪了?”
陆禄说:“还能去哪。去打牌了呗。”
待来人走后,陆禄松开脚,让梧桐捡起来。但梧桐却会错了意,捡起来后放回了陆海空的衣服里,陆禄急坏了,让她拿出来放她身上。梧桐连连后退,死活不听陆禄的,不管陆禄浪费了多少口水,都无法说服她将这一百块钱私吞了。梧桐长这么大,连根针都没偷过,现在这么大一张钱摆在她面前,她只会觉得烫手,哪还敢去拿。
“这是我爸的钱,又不是别人的,”陆禄说,“再说他每天打我,拿他点钱怎么了?就当是医药费了。”
“小禄,你疼吗?确实应该去看医生。”梧桐终于拿起了钱。
“你快去厨房拿把刀。”陆禄着急地说。
“拿刀干吗?”梧桐问。
“割绳子啊。”陆禄说。
梧桐跑到厨房拿来一把刀,很快割断了陆禄身上绑的绳子。重获自由的陆禄回房间穿好衣服,等梧桐把刀放好后,他揽着梧桐的肩膀走出了家门。两个小孩前脚刚迈出去,陆海空后脚就迈进来了,看到地上的那件衣服,像见到救命恩人似的,拿起来翻了个遍,可那张一百块的钞票却长翅膀飞了,只好又回到牌桌上,对牌友说:“我迟早会赢回来的,你们先借我几百块钱。”没有人借给他,大家都知道只要把钱借给他,再拿回来就比登天还难了。
陆海空见没一个人把钱借他,这才发现原来他的信用额度早已经用光了。不过不怕,既然信用额度用完了,幸好还能用物抵押,家里的那几亩地总能抵押个千八百吧。人们见他不像在开玩笑,就让他签字画押,以后万不得已真要打官司的话,也好有个凭据。
放这豪言的时候陆海空觉得没什么,等握上了笔真要签下自己的名字时,他的心跳就加快了,这时候但凡有一个人来劝他,他都会顺坡下驴,但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发抖的手,就是没有人跟他说:“算了,算了,没必要把整个身家押上,只是小赌而已,干什么搞得这么吓人?”
四周的空气很安静,陆海空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有人忘了抽自己手上点燃的烟,此时烟快灼到手了还不知道,牌桌上没洗好的牌随意摆放着,露出一张梅花三、黑桃四和方块五,正是那把让陆海空一次性输掉上百元的顺子,另外亮出的三张牌则是红桃三、四、五。顺子碰到顺金了。
“签孙悟空这个名字可以吗?”陆海空说。
“放屁,要签陆海空,你的真名。”有人说。
陆海空一听就耍起了赖,他的意思是凭什么平时人们都叫他孙悟空,真到了关键时刻才会想起他叫陆海空。既然在这里孙悟空就是他,他就是孙悟空,为什么签字画押的时候不能签这个名字。
大家知道陆海空输急眼了,人只要输到了一定的程度,输到了自己无法接受的范畴,就会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给忘了。有些人眼见于此,就想算了,但在座的有一个名叫金银的人却较上真了,他就是刚才吃掉陆海空顺子的赢家。
金银道:“签真名,不签滚出去。”
陆海空道:“这又不是你的地,我凭什么滚,再说你辈分好像比我小吧,这么跟我说话,不怕遭雷公打?”
金银道:“管你辈分大还是小,不知道赌桌上没父子吗?签不签?”
陆海空一听没办法了,这下真有可能连底裤都输掉,他此时恢复了冷静,之所以还如此这般,是因为他要挽回点面子,赌桌上的面子是拿不回来了,但只要能在口头占一回上风,也不枉他送钱给这孙子花了。没想到此人打牌有一手不说,嘴巴也厉害,让陆海空是一点便宜都没捞着,这才想到此刻的对手不是自己儿子陆禄,可以任他欺负,他碰到的可不是善茬。而且此时所有人都盯着他,只要露出一丝害怕的神色,那他以后就甭想在这里混了,不仅在这些人面前抬不起头,就连在自己儿子面前都没有说话的底气。
所以陆海空就要想个办法让金银害怕,很快他就想到此人曾经找人揍过他儿子,便旧事重提,转移大家的视线。
“别以为你干的那些事我不知道?”陆海空说。
“什么?你再说一遍,我干什么了?”金银道。
“你、你找人打过我儿子。”陆海空说。
这话一说出口,终于有人说话了,这人告诉陆海空这件事的原委。原来金银之所以找人揍陆禄,是因为陆禄先打了他堂弟,而他堂弟挨打的原因是骂陆禄是猪八戒,而且还在陆禄面前说他妈和贺喜有一腿。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笑了。
陆海空脸色非常难看,他说:“小肚鸡肠,因为这件事你大伯办满月酒的时候还没买我家鸽子。”
金银说:“这件事确实是我堂弟做得不对,所以后来问清楚了,我也没打陆禄。”
陆海空说:“是这么回事吗?因为贺喜打了你这王八蛋,所以你吓得腿都软了。”
金银骂道:“王八蛋你骂谁?”
陆海空说:“你就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这件事金银一直以为没人知道,没想到此时被陆海空当众提起,脸上瞬间挂不住了,刚才的气势也弱了许多,说出的话也没那么锋利了,他看到牌桌上的那些牌,道:“现在不是说老话的时候,现在是说你还玩不玩的事。”
陆海空道:“玩,为什么不玩,你以为你打牌很厉害吗?”
金银道:“起码比你厉害。”
陆海空说:“别那么嚣张,等下贺喜一来,就有你哭的时候。”
金银道:“我承认他赌技比我高,不过他现在在河里捕鱼,所以现在这里我赌技最高。”
“谁说我去河里打鱼了?”说话的是贺喜。
所有人一听到贺喜的声音,都自动给他让出一条道,只见贺喜还穿着打鱼的橡胶服,身上一股浓重的鱼腥味,但所有人都觉得比香味还好闻。贺喜走到那两人面前,先跟陆海空说:“别签字了,等会儿输光了看你上哪哭去,实在还要赌我借你几百块。”
然后跟金银道:“既然你在这里自封第一,敢不敢再跟他赌一把?”
陆海空跟贺喜道:“好,我一定会还你。”
金银跟贺喜道:“赌就赌,谁怕谁。”
众人看到现在的贺喜已经不是几年前的贺喜了,自从他改进了捕鱼技术后,不仅他的钱包鼓起来了,说的话也终于有分量了,再也不是几年前那个像小孩一样毛躁的贺喜了。
陆海空也觉出了贺喜身上巨大的变化,而且不单单是他,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就拿陆海空自己来说,变化不可谓不大,自家里养了鸽子后,他渐渐发现家里大权旁落,自己说话的嗓门也变小了,反倒是他的老婆说话越来越响,现在是还会每个月给他几百块烟钱,以后说不定只给几十块,要是被她知道烟钱都赌光了,不知道会不会把他扫地出门。
想到这,他惊恐万状,因为他的儿子陆禄还被他绑在院里,这要是被去县里卖鸽子的老婆回来撞见,说不定会把他也脱光了绑在外面。
所以陆海空说:“我有点事先回去一趟,很快。”
不过贺喜却说:“你儿子没事,正跟梧桐在楼下,买了一大堆好吃的。”
话分两头说,当陆禄揽着梧桐走出家门后,怀揣巨款的两个小孩好像大人似的,走路都耍起了威风,梧桐让他低调点,但陆禄依旧高昂着头颅,那一对招风耳被阳光晒得红艳艳的,对见到的每个人,他都不拿正眼瞧人,梧桐受到了影响,也学着陆禄的样子走路。
她当时穿了一双新鞋,却没有每次穿上新鞋那样爱干净,而是用穿新鞋的脚将路上遇到的石子、牛粪、枯枝和塑料袋都给踢了一遍,所以当他们来到那个摆满了好吃的零食和好玩的玩具的小卖部时,她的新鞋已经脏得像穿了好几年的旧鞋一样了。
梧桐在小卖部门口停下了脚步,她低头去看脚上那双被自己弄脏的新鞋,想到奶奶知道后的反应,还没怎么着,自己先把自己给吓哭了。陆禄此时也把目光转移到梧桐的鞋上,安慰她说:“别怕,等下再买一双。”
梧桐一听,含着眼泪笑了,走到陆禄身边,与他一起朝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用手指指点点。坐在柜台里的店主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他知道就凭这两个小屁孩,一定拿不出钱来买哪怕最便宜的一盒火柴,更不用说那些价值十几块的零食了,开店开了这么多年,他一眼就能看出谁是真正的目标客户,谁是进来过过眼瘾的。一般来说,吸引成年人掏钱的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摆在柜台里的各种价钱的七匹狼香烟,而吸引老人小孩掏钱的虽然有无数种情况,但要让他们真正掏钱,简直就像要他们的命。
所以他只要看到成年人进店,就会说一句话:“要哪种七匹狼?”七匹狼由贵到贱分为金狼、灰狼、红狼和白狼这几种,来人的目光在白狼和红狼之间来回游移,一时拿不定主意,店主就会帮他下决心:“要是送人的话就买红狼,自己抽的话白狼就行。”
最后这人买了一包白狼,付完钱后,这人在地上看到一个红狼烟盒,就把刚买的白狼全都倒到柜台上,然后塞进红狼盒中,跟着掏出一根,点燃用力吸一口,冲店主陶醉地说:“还是红狼更好抽。”
店主笑笑没说话,看着这人走出店门,冲每个见到的人都亮出那个红狼烟盒,但只要有人想蹭根烟抽,这人就会火速把烟盒揣进兜里。
当然,老人与小孩虽同属画饼充饥型,但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前者是不差钱却吝啬,后者是差钱但大方。对老人来说,尤其对那些活了将近一个世纪的老人来说,不管有多少后代养老,都不及兜里有钱,他们历经的那一个世纪,见多了父子反目、兄弟相煎的丑事。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管吞下多少升唾沫,都不会掏一毛钱去买让他们吞唾沫的美食。
而对小孩来说,他们可以花钱买任何一种物品,但身无分文只能让他们在心里干过瘾,若是找父母要钱,要不到不说,还会招来一大堆能压死人的大道理,不过这些为人父、为人母的却常常说话像放屁,说要勤俭持家,在赌桌上输钱却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因此这些小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即谁有钱谁就有道理。不过要等到他们也能说教的那天,看样子还要好多年。在此之前,他们都要像孙子一样乖乖听话,只能站在柜台前望着各种零食,和那些老人一起吞口水。
梧桐指着指着,手指就在一个纸做的玩具上停住了,而陆禄在把所有商品都用手指了一遍后,还是没决定到底该买哪一种,所有零食他都觉得很好吃,买这一种不买那一种都无法让他满足。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用手点到的都给买下来,但因为还要给梧桐买一双新鞋,所以只能舍弃大部分,只买几种最想吃的。
店主看着陆禄这小兔崽子在指指点点,就有些不耐烦了,等看到梧桐用手指着那个纸做的玩具嚷嚷着要买时,终于爆发了。
“这是给死人做的纸鹤,你要啊,”店主说,“你家谁死了?”
店主除了卖烟卖零食,也兼卖丧葬用品。在这些用品中,有常见的花圈、花篮、摇钱树、牛马人以及各种骨灰盒、寿衣花圈和布置灵堂专用的香、烛、灵牌、挽联等。
这些梧桐大都见过,甚至在乔迁新居的人家里也能看到摇钱树。她是极喜欢做客的,尤其是谁家盖了新房子,就会比她自己家搬了新屋还高兴。早早就穿好新衣等待中午的到来,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晃着双脚看太阳升高了,但回头却看到客厅的时钟还不到上午十点。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该怎么打发,她没有主意,只能继续等待着,等待着,只要到了十二点,就会有人上家来叫她,与她一起去请客的人家里。跨进大门,就看到新刷的墙壁上贴了一张镇宅符,符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入学后,梧桐虽然识字了,但还是只能认出符上的一部分字。
右上角竖着写的是:
南方火德星君到此
东方木德星君到此
左青龙到人丁兴旺
左上角竖着写的则是:
北方水德星君到此
西方金德星君到此
右白虎来财源广进
镇宅符最下面是一个八卦图,分别对应着代表天的乾、代表地的坤、代表风的巽、代表雷的震、代表水的坎、代表火的离、代表山的艮、代表泽的兑。
这堵新墙下面,摆了一张四方桌,四个桌角边各有一根燃了一半的红烛,圆圆的蜡滴到了桌上,像食指摁出来的一样,桌上放了一个大黑陶盆,盆里栽种了一棵金字塔形的小松树,树上挂满了红包。
梧桐最喜欢的就是这棵摇钱树,因为树上挂的红包里真有钱,而且树顶的那个红包面额最大,越往下钱越少,她好多次想趁没人时把红包扯下来,放进兜里,但客人很多,让她一直没找到机会,等真找到了机会,刚想去伸手时,又冷不丁地想起奶奶的话:“桐儿,一定不能私自拿别人的东西,不然手会烂掉的。”
梧桐这才不情不愿地把手缩回去,然后对着这棵**她的摇钱树说:“哼,这回先放过你。”接着坐到桌上,把筷子竖插在装满米饭的碗里,也像个高高的摇钱树一般,但她这种做法却把旁桌的人吓了一跳,这人赶紧拔下她插在碗里的筷子,急道:“要死啊,这么喜庆的时刻竟然搞断头饭。”人们把筷子插在碗中的米饭称为断头饭,梧桐哪里知道一个小小的乡村,竟有如此之多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许做的禁忌,这回做客真没意思,一点都不好玩,所以她还没吃几口菜,就一个人先溜回家了。
坐在台阶上的梧桐突然想到这些,进屋把新衣服脱下,走到屋外叫她去做客的人面前,噘着小嘴说:“这回我就不去了,让我奶奶去吧,做客做多了没什么意思,都快把我的小肚子给吃大了。”
这人一听,摸摸脑袋转身去叫她奶奶了,而梧桐则蹦蹦跳跳去找陆禄玩。
这些梧桐虽然都见过,但唯独没见过店主嘴里所说的那个纸鹤。鹤她是见过的,在电视上,头顶一抹红,一双修长腿,不是在跳舞,就是把长长的嘴躲在翅膀下睡觉,总之,是一种比最娇的女人还娇的鸟儿。不过用纸做成的鹤她还是头一回见,而且如果店主不说,她甚至都不知道这是鹤,这只纸鹤也有一双修长腿,头顶也有一抹红,但既不是在跳舞,也不是用翅膀遮住长嘴在休息,而是伸着两只脚,高昂着脑袋试图从店里飞出来。
“这是拿来做什么的?”梧桐问。
店主没回答,不是因为他不屑回答,而是有些事情不方便跟小孩子说,尤其是关于死亡方面的,就更加要瞒着小孩子。当着小孩子的面也不说死了,也不说“壳消”了,只说老了。所以很多时候,老了就表示死了。至于“壳消”这个感情色彩更加强烈的词,只有在人们极为气愤之下才会说出口,比如一直都死不了的老人终于死了后,就会骂一句:“这老不死的终于‘壳消’了。”
这个词源于碾米时将稻壳剥离后的状态,原意是指稻子碾得很干净,一点稻壳都没沾。相同的词语还有一个是“扁肚”,不过这个词一般用于死鱼身上,打鱼的贺喜最喜欢说:“这些‘扁肚’的就便宜点卖给你们。”
因此小梧桐听到这些词语时,都会很奇怪,尤其她上了学后,再听到这些跟汉语完全不同表述的客家话时,更是像个异乡人那样挠破头皮都想不明白。不过这个店主可是比谁都明白,他店里卖的这些纸鹤,也不是普通死者所能享用的,一定要过了一百岁的老人死后才能用,若是年龄不够的死者用了,就会“折阴福”,所以自他开这家店以来,都没有少于百岁的死者用过它。
而且,他每年都会根据村里百岁老人的数量相应进几只,一般来说,纸鹤的数量都少于百岁老人的数量,只有估摸着这个冬天会比往年冷,会有更多百岁老人熬不住时,纸鹤的数量才会约等于百岁老人的数量。
许多老人也知道纸鹤的作用,所以就会跟其他老人约定:“今年我先用,明年你再用,不要跟我抢。”同是豁了牙的老人就会傻乐起来,说:“没听过死亡还能争的,好,我这回就让你一次。”老人之间说话就百无禁忌了,可以直接说死字。
这些老人坐在围龙屋的天井里晒太阳,所谓围龙屋,是指可以同时容纳五世同堂或者住上一百人之多的大房子,一般背靠山坡而建,呈方形结构,三进式,而且每座围龙屋都会有一座祠堂,祠堂门口挂一块牌匾,一般写着“十德传家”四个字,说明这家祖上历史上出过十位大人物。
老人在相让死亡,远远地看到小梧桐钻了进来,便对她道:“梧桐,你还敢来这个将死之人待的地方?”
“为什么我不能来?”梧桐眨着眼睛问。
“因为其他人都在外面盖新房了,这种屋子没人住了。”一个老人叹了口气。
“而且他们还要把这屋子给拆了。”另一个老人笑着说。
“老爷爷,你为什么这么高兴?”梧桐问他。
“因为今年爷爷就要老了,屋子拆不拆不关我事了。”老人说。
这时另外一个老人就不满了,说:“好啊,我还没老呢,你就说风凉话,不让你了。”脸上带笑的老人就去安抚对方,好话说尽才让对方重舒眉头。
“县里来人了。”梧桐说完用手指了指大门。几个身穿黑色西服、打着红色领带、戴着金丝眼镜的文化人就进了门,领他们进来的是梧桐将来上学时的语文老师。语文老师充当这些人的向导,一一给他们讲述这座围龙屋的历史,这几个文化人频频点头。然后他们径直从这两个老人身边走开,进到屋里,屋里一片昏暗,摆了一张桌子,桌上放了几块腊肉,点了几炷香,他们拿出手机照明,拾级而上,木楼梯有些摇晃,有点颤抖,几人要扶着墙壁才敢把脚往上迈。
“听说前几天这楼梯里发现了一条盘起来的蟒蛇。”语文老师说。
这话让这几个文化人大吃一惊,纷纷停住了脚,有一个个子比较高的甚至在想还要不要上去,但又怕别人看穿他的心思,背地里笑话他一个吃公家饭的人胆子跟针一样小,有损文化人的身份,便硬着头皮继续上。为了壮胆,他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不过好在语文老师很会做人,及时担起了一个向导的责任,这才没让这段楼梯之旅出现尴尬的局面。
楼上由于有一个巨大的木窗,所以亮堂了许多。这些人关掉手机照明,来到第一面墙上,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墙有什么好看的。经语文老师指点,才发现墙壁上的涂鸦原来是文字,不过文字比医生开具的药单还潦草,正不知该不该念出口时,语文老师这个向导又及时发挥了作用。
“这是当年红军在这里留宿时写下的。”语文老师说,“今借了老乡两斗米,待革命成功后一定加倍返还。”
这几个文化人一听,掏出手机争先拍照。其他墙壁上写的则是一些批斗大地主的标语,文化人也拍照留念。参观完后,个子较矮的那人握住语文老师的手说:“这个老屋很有文化价值,更有历史价值,我一定向县里申请,拨款好好修缮这个老屋。”
语文老师很高兴,将他们送下楼。文化人经过两个老人身边时,终于停下了繁忙的脚步,对他们说:“老人家,现在生活这么好了,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可惜这两个老来多寂寞、搭伙过日子的老人听不懂普通话,只能用含糊的客家话说:“什么时候跟县里说说,让人帮我们修修屋顶。”
来人抬头一看,发现屋檐下的屋顶真豁了一个口,现在正不断往下掉灰,想到刚才从那儿走过,文化人下意识地往自己肩膀看去,发现肩膀上也落满了灰,真变得跟一个泥腿子那样脏了,忙用手去掸灰,不过又弄脏了手,便伸着两只手去天井里的压水井旁。
语文老师见状,跑过去把手握在压水柄上,帮他把水压引上来,这人伸出手去洗,发现水凉飕飕的,用手掬了一捧水,饮了一口,差点冻坏牙口,不禁感叹道:“还是井水甘甜。”
然后他又看到那个不断往下落灰的屋檐,害怕屋子突然塌了,便找了个借口匆匆走了。语文老师将他们送走后,等了很多年都没等到他们的再次光临,至于那笔修缮老屋的钱更是连影都没见到。
每天晚上,他都会坐在电视机前,看看县电视台有没有报道这个老屋的现状,但每次等来的都是失望。从那以后,语文老师只要一上课,就会痛骂这两个拿了他一条价值五百块的金狼,捉了他两只大公鸡的铁公鸡。
而梧桐这个时候就会从座位上站起来,让老师消消气。语文老师一看到梧桐,就会骂道:“要不是你在前面带路,这两只铁公鸡也飞不进去。”
这话就没道理了,所以语文老师说完就会摸摸脑袋,说:“其实不能怪你,要怪也只能怪老师,谁让我信了他们的话呢,搞不好那些人只是来找写作素材的。好了,不说了,现在上课。”
最后不管梧桐怎么央求,店主都板着脸孔没卖,还告诉这个闹脾气的梧桐:“你哭也没用,你还没到用纸鹤的年龄,等过个一百年再说也不迟。”
倒是陆禄,跟这个老板做了一笔很大的生意,买了一大堆零食,怀里都放不下了,就把一些零食放到梧桐身上,跟她说:“梧桐乖,这些都给你吃。”
梧桐这时抹了一把泪,伸手要那个放大镜。陆禄告诉她买了放大镜就买不了鞋了,好好想想要哪个。
“我就要放大镜。”梧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