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海空赌博的地方也是在这个小卖部,小卖部分为两层,楼下卖东西,楼上赌博。

“楼上点灯楼下光”,这句话指的是楼上赌博的声音经常会传到楼下,从而被过路的警察逮个正着。

人们眼见于此,就会想出隔音的办法,然后让一人站在楼下,楼上使劲说话摔桌子,跟着打电话给楼下的人,问他能否听到声音,如果楼下的人回答听不见,那么这句话就会改写为“楼上点灯楼下暗”。如此一来,这些赌徒就可以通宵聚赌,再也不怕因为声音大而被警察一窝端了。而本来怡情的小赌也愈赌愈大,以前要是听说谁输了几十块钱,人们都会替对方肉疼,但现在哪怕听说谁一个晚上输了上万块,也丝毫不觉得奇怪,反而还会怪这人手气怎么这么烂,最后甚至会给对方加油打气:“没事,早晚有一天会赢回来的。”

这句话不单单是加油,而是肺腑之言,因为大家都知道,赌桌上的钱不像自己辛苦劳动所得的钱,因为赢得容易,输得轻易,所以人们将赢钱看作暂时替别人保管钱,将输钱看作借钱给别人,以后一定会连本带利还回来的。

如果能在赢钱或者输钱之后及时抽身离去,那么赢的钱才会变成自己的,输的钱才会让人真正心疼,但就像狗改不了吃屎一样,只要沾上赌博的人,就没有一个能全身而退的,不是赢家最后变成输家,就是输家最后变成赢家,没有经历一次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是不会让他们罢休的。

不过这种情况一般很少发生,赌桌上所有的钱加起来最多几百块,既不足以警醒人们,更不足以让人们砸锅卖铁凑赌资,但几乎所有的赌资都是由几十块慢慢变成上万块的,所以这种情况往往是家破人亡的先兆。

不过幸好在这些人中有一个头脑清醒的,这个人有时会自己玩上三把,三把过后不管是输是赢,都会及时收手,变成一个围观者,看到越赌越大时,就会提醒他们停下,如果他们不听话,就会吓唬他们:“你们再不停我可要报警了。”输急眼的人一听,就会将牌一丢,告诉赢家下回再来,而赢家则会做出一副谁怕谁的姿态,然后各自下楼,走到楼下逐渐被烈日晒出了困意,呵欠连天地回家睡觉。

现在赌桌上的调解员是贺喜,不过他和别的调解员不一样,他还负责帮输家挽回点损失,换句话说,在他的眼里赌博一定不能输到丧失理智,如果发生这样的情况,他就会设法让赢家把钱往外掏一点。

几乎所有人都记得陆海空与金银的那场赌桌对决,当时贺喜突然出现,让这场对决多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况味。一场赌博有他没他差别是很大的,这么说吧,有他的赌博就像五味杂陈的人生,没他的赌博就如饮白开水一样乏味。

贺喜能很好地把控全场,他可以在短时间内让一个赢家从沸点跌入冰点,也能在短时间内让一个输家从冰点升到沸点。当双方互换身份后,贺喜看看赌桌上的钱,就会站起来让双方握手言和,说:“今天就到此为止。”这话一出,不管赢家内心多么不情愿,都会乖乖听话,因为虽然赢得不多,但起码没有撕破脸皮;而输家虽然也很想彻底翻本,不过看到已经不像刚才输那么多后,也会在贺喜的话中顺水推舟。

“能否借点钱来花花?”陆海空将贺喜借给他的钱还回去后说。

“我自己的钱都要去茅坑里摸。”金银不乐意。

一个吝啬鬼的形象就这样呼之欲出。陆海空自讨没趣,臊眉耷眼地准备离开赌场,如果仅是如此,这场赌博还不会事后一直被人提起,很多时候赌桌上无新事,诡异的事一般发生在赌桌下。就在陆海空准备走时,金银突然在缭绕的烟雾中感到有点难受,他慢慢地踩过地上那些烟蒂,来到靠墙的沙发上躺下,贺喜见到后,忙走过去问他怎么了。

“我太累了,需要睡一觉。”金银说。

贺喜回到那张赌桌前,此时已经换了另外几个人坐在那里打牌,而陆海空也站在一个人的身后观望着。贺喜让他快点回去,别再玩了,陆海空摆摆手说他只看不玩。贺喜活动活动筋骨,打了个呵欠,准备下楼,经过金银身边的时候,发现他脸色不太对,过去用手指探其鼻息,发现没气了,连忙让那些打牌的人静静,接着又去探其鼻息,真没气了。

“不好,赶紧打 120。”贺喜说。

当救护车到达现场的时候,金银那个挺着大肚子的新娘子也站在凑热闹的人群中,一边嗑瓜子一边说话:“要我看,这么老了就不该浪费钱抢救。”她以为是哪个老人不行了,然后就看到几个身穿白大褂的人从楼上抬下一个脸色苍白的人,她一看,不对,这不是自己的老公吗?丢下瓜子冲过去,摸着金银的额头,发现冰凉一片,旋即自己的心也凉了,等回过神来后,救护车已经载着金银去县里了。

最后到底是没救回来,医院的诊断是脑溢血,要是早发现一分钟也能抢救回来。贺喜听到这个消息后,已经坐在家里吃饭了,他想着当时要是在金银想睡觉时有医生在场,一定还能救回来,不过说再多也晚了,金银已经躺在了冰凉的太平间,他的老婆正趴在他身上号啕大哭。

她哭完后,擦干泪水,回来的时候手里抱着一个骨灰盒,她冲每一个当时在场的人打听情况,然后来到了陆海空的家里。陆海空当时看到儿子陆禄买的那些零食,知道兜里的钱就是他偷的,正把他脱光了绑在树上鞭笞,看到金银的老婆抱着一个罐子进院子,赶紧迎她进屋喝茶。

她的表情冷冷的,坐在凳子上不说话,也不喝茶,而是将那个罐子放到陆海空吃饭的桌上,陆海空一看到罐子的形状就明白了过来,说:“把这个放这儿不合适吧。”

她依旧没有说话,看到陆家的佛龛,把罐子摆到了上面,陆海空伸手去抢,无奈被她死死护在怀里。争抢之下,罐子突然掉到地上,摔得粉碎,骨灰撒得哪都是,她蹲下来把骨灰捧到手心。陆海空看不过去,找来另外一个瓶子,让她把骨灰装进去。她含着眼泪一把一把地把骨灰装进去,然后用手指去捏落在地缝中的骨灰,接着捧着这个瓶子坐回了桌边,最后把这个平常装酒此时装了骨灰的瓶子放到桌上。

“听说我老公是因为和你赌博才死的。”她终于说话了。

“金银当时确实在跟我赌博,不过是赌完以后才发生这个意外的。”陆海空说。

“意外?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这一问就有点让陆海空疑惑了,听她的意思,好像是他杀了金银似的,人死不能复生,他所能做的是帮这个年轻的寡妇一起处理好金银的后事,要是想让他一命赔一命,不管从哪个层面上来说,都没有道理,而且还有法律呢。

“我没要你赔命。”她说,“我只想让你赔钱。”

“你想要多少?”陆海空问。

“五十万。我打听过了,车祸死去的人可以赔八十万,”她说,“因为我们是乡亲,所以给你打个折五十万,这钱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我肚里的孩子。过几天孩子出生后吃穿用度各个方面都要花钱,这点钱说实话一点也不多。”

“你怎么不去抢?”陆海空以为听错了,“再说,金银的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什么我当时没死,还不是你家金银早就有病。”

“你骂谁有病?”她站了起来。

“我的意思是你家金银的病要是早发现或许还有救。”陆海空解释道。

“你就说赔不赔吧。”她慢慢坐了下去。

“不要说赔不起,就是赔得起我也不会做这个冤大头。”陆海空摆摆手说。

“好,这可是你说的,你家陆禄走路得小心点。”她威胁道。

说完话,她抱起瓶子离开了陆家。陆海空出去将陆禄从树上解下来,将他锁进了鸡圈,警告他说:“以后别去上学了,就待在这。”

金银的老婆来到了贺家。贺喜正让她上了学的闺女教他普通话,学得磕磕巴巴,被凤凰嫌弃不已,贺喜却道:“你脑子也不笨啊,怎么也留了两级。”凤凰还未回答,就看到门口暗了下来,抬头一看,发现是金银家的女人,连忙站起来。金银的老婆没进去,而是站在门外,贺喜看着她抱着的酒瓶,看到里面粉末状的东西,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家金银现在变成这样了。”她晃了晃瓶子。

贺喜叫凤凰回房间,没有他的话别出来,然后拿了两张凳子放到屋檐下,自己坐一张,让她坐一张。两个人没有面对面坐着,而是头都冲着外面,两人没怎么说话。贺喜要是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打死他都不会去做调解员,不过他没有把这话说出来,金银的老婆一直望着陆家养鸽子的那片山,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你觉得一条人命值多少钱?”她问道。

“无价。”贺喜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要是这条命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小孩呢?”她继续问道。

“那更是无价了。”贺喜回道。

然后金银的老婆又提了那个要求。贺喜一听,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意思是五十万确实不多,但不应该找他要,更不应该找陆海空要,至于找谁要,只能找老天要,因为说实话没有人要金银的命,而是老天收走了他的阳寿。

“不过我还是会尽我所能补偿你、你们的。”贺喜看了一眼她的肚子。

这个态度让她稍微宽了宽心,她抱起瓶子站起来走了,走了一半又回头对贺喜说:“你是个明事理的人,我不找你麻烦。”然后头也不抬地来到了那家小卖部。店主因开的赌场出了人命,好几天闭门不出,连小卖部都关了,所以当金银的老婆来到这里后,只看到了一面白晃晃的卷帘门,她走过去敲门无人回应,不管敲得多大声,就是没有人把门打开。

“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我是来买东西的。”她说。

门拉上去了,店主探出脑袋问她要买什么。

金银的老婆要买三样东西,一样是丧葬用品,一样是放大镜,最后一样是一瓶“乐果”。店主将丧葬用品打包好,在里面悄悄放了一只纸鹤―― 也不管会不会折金银的阴福了,然后走出柜台,对她说:“我只能卖给你这些东西,放大镜上回被梧桐买走了,至于‘乐果’,我现在不能卖给你。”

“为什么?”她问道。

“我怕你想不开。”店主说。

“放心,我不会像别人那样喝‘乐果’自杀。”她冷笑道。

“只要你能说出用途,我就卖给你。”店主说。

“快开春了,我拿来除草。”她回道。

最后除了那个放大镜,她买到了丧葬用品和一瓶“乐果”。她找店主要了一个塑料袋,里面放着“乐果”和放骨灰的瓶子,她一边走,塑料袋里的两个瓶子就互相撞击,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也不知道是那瓶农药撞了那瓶骨灰,还是骨灰撞了农药。

她拿着这些东西在路上遇到了刚吃完午饭的梧桐,梧桐手里拿着一个放大镜,蹲在地上对着太阳烧蚂蚁,看到面前出现了一双脚,挡住了阳光,就好奇地把头仰上,看到一张疲倦的脸,梧桐甜甜地叫了一声:“新年好。”

“新年好。”她说,“梧桐妹妹,你能把放大镜给我吗?”

梧桐将放大镜给了对方,但对方连谢都没谢一声就走了,梧桐看到她走过了那座无忧桥,来到了那片陆禄家养鸽子的小顶峰。

梧桐跑到无忧河边,看到对面的小顶峰突然冒烟了,就像她用放大镜烧蚂蚁时冒出的烟那样,刚想去叫人,就看到很多人都往那里跑。

金银的老婆来到鸽子房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天上那群鸽子正往外飞,看样子有好几百只,数不清楚,她坐在地上等鸽子飞回笼中,无奈等了一会儿鸽子却越飞越远,于是她将塑料袋里的“乐果”拿出来,另一只手正握着那个放大镜,她一会儿看看“乐果”,一会儿又看看放大镜,最终将“乐果”放回了塑料袋,将脚边的枯草堆成一堆,揽着放到了鸽子房里。里面还有一些鸽子,正冲着这个走进来的陌生人扑腾翅膀,她把所有的窗户都给打开,好让阳光可以直射进来,然后将枯草放到阳光下,用放大镜照着。

当枯草点着后,她没有动,她打算与这些鸽子同归于尽,但随着火势越来越大,她终于没忍住,跑出了鸽子房,拿起地上的塑料袋就往竹林里钻去,然后站在一块空地上注视着这场自己引起的大火,看到许多救火的人出现后,鼻头一酸,喃喃自语道:“一场火都有那么多人去救,为什么一条人命却没一个人去救?”

接下来的几天,她就像个没事人似的,照吃照喝,而她的丈夫就被她放到房间的梳妆台上,房间里的那张结婚照还很新,就像前几天刚拍的一样。她要等过完元宵之后,再让丈夫入土为安。想到从今以后就要与他天人永隔,她吃着吃着饭就会眼含泪水,不过她不会让别人看到她伤心的样子,而是会将泪水咽下去,与泪水同时咽回肚里的还有嘴里已经没有味道的饭菜。

其他家庭并未受到什么影响,依旧沉浸在过年的喜庆气氛中,该拜年的拜年,该吃喝的吃喝,好像金银是死是活对他们来说都一样,只有一种方式能让他们想起曾有一条鲜活的生命真的没有了,那就是在赌桌上。当他们在赌桌上打牌时,有时会叫错其他牌友的名字,尤其看到有的牌友的牌风也像金银那样强劲后,就会下意识地说:“金银,你这小子是不是作弊,怎么每次捉的牌都这么好?”

当意识到叫错了人后,才会发现金银已经不在了,此时正躺在一个酒瓶里,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下葬。

“最倒霉的要数他的老婆,”有一人说,“还这么年轻,路还这么长。”

“对啊,以前他们还没结婚的时候,虽然金银蹲过无数回局子,”另一个人说,“但那都是有盼头的,现在进了地狱这所局子,可就是永生永世了。”

由于金银的离去,他们把牌桌搬到了太阳底下,一边打着牌,一边说着话,但贺喜却有点反常,一直不在状态,这是一场乏味的赌局,比接下来的那一场大火无趣多了,当贺喜帮忙救完火后,想着这几天发生的这些怪事,就会走到金银老婆面前,让她把骨灰放到围龙屋里的祠堂。

“祠堂都快塌了,你想让我家金银被压在底下投不了胎?”

她问。

“不,不,你误会了,我们会凑钱修缮祠堂。”贺喜说。

所有人都认为围龙屋塌就塌了,但旁边的那个祠堂确实该修葺了,这间好几个姓联合修建的祠堂早已经不起风雨了,就是胆子最大的小孩都不敢进去玩耍。早些年还有老人住在里面,每天早晚两炷香,人们看着从祠堂里飘出的烟,就会知道老人还有一口气,他们根据每天点的香判断这个老人是死是活,因为没有人敢进去看一眼,就怕前脚刚迈进去,后脚瓦片就掉下来。

当祠堂断了香火后,人们就知道老人不在了,然后邀集几个胆大的年轻人,捏着鼻子进入,终于在跪垫上发现了这个跪着的老人。

年轻人一看,说:“这不是还活着吗?走走走,臭死了。”

带头的出手阻拦,说:“过去看看。”

于是他们捏着鼻子靠近,将视线从跪垫移到那个“藏风聚气”

的香案上,上面呈金字塔状摆放了好几溜灵牌,惹满了蜘蛛网,香炉中积了一炉灰,而两侧的对联也已经剥脱了。

带头人先是用手摇了摇老人,发现老人的肩膀会蜇人,马上松开了手,又来到老人面前,探他的鼻息,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就让他一屁股跌到了地上,老人的脸已经成了一个蜂窝煤,再检查他的身子,肋骨早已如戳在一起的枯枝一般。年轻人吓得连滚带爬,带头的跑出去叫人帮忙抬尸体。

从那以后,祠堂就彻底败落了,没有人再进去,更没有人会从旁边走过。这几姓共享的祠堂也因为供奉了好几家的祖宗,所以哪一家都不愿意牵头去维修,即便好不容易说服他们维修祠堂,也没有一家愿意多出一分钱,因此虽然捐赠的人看似很多,但收上来的钱还不够刷一面墙。

眼看钱不够,这些人非但不凑足钱,还将掏的钱要回去,觉着把钱花在一个破祠堂里还不如玩几把牌有意思。所有人都觉得祠堂破落下去,直到崩塌没什么不好,就像一个人,到了年纪总会去见阎王,但唯有一个人这么多年来一直为维修祠堂奔波,因为要他一个人出那修祠堂的二十万铁定拿不出,只有众人合力才能完成这个善举,然而说破嘴,磨破脚,却无一个人搭理他,为此他就把主意从村里打到了县上,试图以保护古建的名义让县里拨一笔钱维修祠堂。

无奈县里来人后,好几年过去了还是没消息。语文老师确实在手机里的县报上看过关于这个村落的文字,但既不是报道,也不是小说,而是一篇没有出现具体地名,可以是任何一个乡村的随笔。

这种随笔常发无谓的感叹,作者本人抒发感情也就罢了,非得拉上一干古人垫背,不是唐之韩愈,就是宋之东坡,好像没有这些古人撑腰,作者连发感叹都没有底气似的。

语文老师将手机一丢,该教书教书,该割稻割稻,慢慢地就把这件事给彻底遗忘了。不过那天经贺喜一提,他内心的希望又复燃了,于是他紧紧地拉住贺喜的手说:“修祠堂有你带头就好办了。”

“金银的骨灰可以放进祠堂,但修祠堂的钱我一分都不会出。”

金银老婆说。

“没事,我替你垫了。”贺喜说。

“我第一个出,我第一个出。”语文老师很激动。

语文老师就拉着贺喜的手来到祠堂门口,指着上面的牌匾让贺喜看。贺喜看了半天,除了看到“十德传家”四个字,什么也看不到。语文老师告诉贺喜,这四个字除了说明祖上曾经出过十个厉害人物,更重要的含意是十个姓氏的祖先加起来才能传家。

“就像众人拾柴火焰高一样。”语文老师强调道。

“我不像你是老师,说的话像老母猪的奶子一套一套的,你就说你让我看什么吧。”贺喜说。

语文老师将自己戴的眼镜摘下来,递到贺喜的手上,贺喜不知何意,捏着那副眼镜,语文老师急坏了,动手帮他戴上。贺喜疑惑地把眼镜架在鼻子上,有点头晕,然后就在阳光下看到那幅牌匾上还有三个字。

“马先风。”贺喜念出了声,“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跟着看了一眼一脸自豪的语文老师,终于明白了过来,说:“噢,原来这是你的名字啊,不过你的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上面?”

“这话说来就长了。”马先风卖了个关子。

这话说起来确实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这要回到马先风还不是语文老师那会儿,那时马先风从县里的“救命高中”―― 现在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 ―― “县城五中”毕业后,一个人背着行囊踏上了北上之路。

从那以后,他的足迹遍及全国各地,写下的文字也像他的步子一样多,就是这些加起来比走过的路还长的文字让他通过刊物声名鹊起,最后他人还没回到家乡,文字先他一步回到了县里。

县里见家乡出了一个作家,就邀他回乡做报告。马先风在西藏的布达拉宫前接到县里打来的电话,然后二话不说就乘飞机回到家乡。出面接待他的是县图书馆的馆长还有县二中的校长,马先风对馆长的出现不冷不热,反把热情都倾注到了二中校长的身上。

马先风拉着校长的手说:“真不敢当,我读书时很想考二中,却死活考不上。”

校长笑着说:“欢迎马作家来敝校做报告。”

他们当时坐在图书馆二楼的接待室,馆长不断地给他倒茶,但马先风离家多年,早已喝不惯茶叶―― 其实他是觉得茶叶不就是树叶嘛,用树叶泡茶甭提有多奇怪了,而是爱上了喝咖啡,所以馆长见给他倒的那杯茶他一口没喝,就有些急了,问他是不是茶叶不合口味。

马先风情知自己失态,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告诉馆长真是好茶,真是好茶。

“既然是好茶,那马作家就得多喝几杯哦。”馆长给他续杯。

“对了,这次演讲要讲什么内容?”马先风问。

“就说说你是怎么开始写作的。”馆长说。

“那题目就是《我的写作之路》?”马先风说。

“可以,可以。”校长点了点头。

几天后,当马先风坐在二中的教室对着下面一片黑压压的学生时,真的感受到了方鸿渐第一回上课时的紧张之感。不过他毕竟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所以很快就冷静了下来,然后坐到话筒边,开始了历时两个钟头的演讲。

马先风讲得口干舌燥,好在寓庄于谐的语言风格让这些学生时不时地爆发出如雷的掌声。在掌声的哄抬下,他愈加放得开了,最后甚至不惜揶揄自己就读的“救命高中”。

有一个学生举手问他:“什么是‘救命高中’?”

“就是学习成绩不行的,去那里养大三年,”马先风回道,“因为如果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还是个童工,不合法,在‘救命高中’养大个三年就可以出去合法打工了。”

又是一阵笑声。

“那么,现在‘救命高中’在哪?”学生继续发问。

“不就是在城郊吗?”马先风有些疑惑。

“城郊只有五中。”学生回道。

“哦,原来刘季当皇帝改名叫刘邦了啊,看来‘救命高中’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了。”马先风笑道。

因为演讲的效果不错,所以村里要求马先风别出去了,留下来当小学的校长兼语文老师,那个时候正值马先风写作上升期,而且他还有个很奇怪的观点,即走了多少路才能写出多少字。所以他虽然也很想就此安定下来,但因为害怕有损自己的写作能力,他考虑了很久还是没有最终下定决心。

于是他从屋里走出来,看到外面闹哄哄的,就信步走过去,发现大伙在修葺祠堂,有人告诉马先风:“村里出了个大作家,看来真要把祠堂好好修一修。”

然后就看到那个写着“十德传家”的牌匾高高挂起,马先风当时还不近视,眼尖,在上面一下子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拉住一个人,指了指牌匾问道:“这上面怎么会有我的名字?”

“你现在是大名人了嘛,当然要把你的名字高高挂起。”这人回道。

就是这块牌匾让马先风最终决定留在家乡教书育人,至于留下来会不会影响写作,他则另有一番说辞:“闭门造车,出门合辙嘛。”

头一阵子,还有人时不时地请他去吃饭饮茶,就在他刚觉出茶的滋味时,却没人来请他了,这才想到仅凭自己的老师身份是不足以让人们常打开大门欢迎他的,还是要靠作品。于是他抓住每一个空当写作,无奈他只要一握笔手就发抖,一思考脑子就生疼,他终究是无法写作了。

人们对他的称呼也渐渐从作家转变成老师。

开始,他以为是课业繁忙的原因,所以就准备在寒暑假写作,没想到还是不行,往往枯坐一天,眼看田里的稻子农人都收割大半了,他笔下的字还是一个都没有,至于寒假就更别提了,不是被窗外的鞭炮声惊扰,就是被从门外吹进的一阵寒风冻得打摆子。

直到他抬头看到对面那座已经布满蜘蛛网的祠堂,看到祠堂牌匾上自己的名字,才一拍大腿,大叫道:“原来问题出在这。”

仗着自己的作家身份,他闯了一趟县政府,接待他的人脸冷了,手慢了,沏出的茶也凉了,最后还是看在那个馆长的面子上才答应下乡一趟。

没想到来人回去后,就像黄鹤一去不复返。从那以后,他就断了这个念头,教自己的书,将写作彻底深埋心底,而且这一届的学生梧桐好像很有写作天赋,或许可以培养一个作家出来。至此,他终于摆正了自己当老师的心态,专心教书育人。

贺喜没想到这个语文老师还有如此神奇的经历,顿时对他高看起来,平常他去贺喜家家访时,贺喜都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而且只要他人一走,凤凰那小王八蛋马上就会跟贺喜打小报告,说这语文老师没有一点水平,经常把“粤”教成“奥”,把“戌”说成“戍”。

“还说什么南回的燕子就好比他自己,然而燕子终有一天会回北方,他却不知要何时才能再去一趟。”凤凰学着语文老师的口吻说。

贺喜跟女儿在背地里没少笑话这个老师。现在得知老师的经历后,贺喜一脸羞愧,久久不敢正视他,想起鼻子上还挂着他的眼镜,摘下来,颤抖着双手还给他。

其实贺喜应该早就知道的,之所以后知后觉,是因为他把这里所有人都看成了“山猴子”,就是没见过世面的意思,与汉语中的“井底蛙”是近义词。

而且还奇怪语文老师这只“山猴子”教出的学生普通话怎么跟新闻联播的主持人一样好,没想到是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人家年轻时候哪没去过,说一口正宗的普通话有什么好稀奇的?

“马老师,我一定尽全力把祠堂给修了。”贺喜郑重地说道。

“谢谢你。”马先风说。

两人还在说着话,金银的老婆就端着一个木盒走来了,她把丈夫的骨灰倒进了木盒中,然后盖了一张红布,在几个看热闹的小孩的簇拥下来到了祠堂门口。

金银的老婆没有进祠堂,而是坐在祠堂外的莲花池边。池塘里的水早就没了,显露出干涸的池底,几株曾在水面绽放出莲花的莲根也萎了,有调皮的小孩跳进池底,去踩上面还未变硬的淤泥,留下一个个小脚印,最后池塘里盛开了无数双脚丫子,脚丫子里灌满了雨水。随着春天的到来,里面出现了好多蝌蚪,这些蝌蚪会在夏天到来前,变成青蛙,变成蛤蟆,一起把歌唱,歌声让在校园里教音乐的老师出神一会儿,丢下正跟着自己学《十送红军》的学生,跑到祠堂门口,发现祠堂已经被修好了,然后观察池塘里那些黑压压、肚子上布满斑点的青蛙、蛤蟆是用哪个部位发声的,远处田野里的稻香迎面吹来,音乐教师想到教室里还有一帮好学不倦的学生还在等着他回去上课,又拔脚赶回教室,一路上碰到的都是扛着锄头的农人和边走边用尾巴去扫牛虻的黄牛。

“你们说我老公是等祠堂修好后再放进去,还是现在就放进去?”金银的老婆说。

贺喜看到她坐在池塘边,说:“别坐那边,等会儿掉下去了。”

“没事,有我老公保佑我。”她终于笑了。

贺喜的意思是最好现在放进去,或许还能保佑祠堂尽快修起来,说着就回头问马先风:“你说是吗?马老师。”

但马老师已经走了,正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家里走去,他从来都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漠不关心。换句话说,早年他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作家,现在他是一个对生活失去热情的老师,除了关心祠堂何时修好,其他诸如谁死了、谁生了这种大事,一般都要别人告诉他,他才会知道,知道后也没什么表情,而是“噢”一声。

自从他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后,他俨然是一只失去嗅觉的猎犬。

也有人曾给他介绍过对象,不过都被他拒绝了,拒绝的原因很奇怪:“我现在没有兴趣了。”

他已经看透了男女之事,年轻时期盼的爱情在这个时候就像无法再开花的老树,虽然有的媒人见多识广,会告诉他老树开新花的例子很常见,然而他却真的对这种“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事提不起兴趣了。

不过今天,因为修建祠堂的事有了眉目,他好像重拾了热忱一样,回到家就把尘封已久的书从柜子里拿出来,放到阳光下晾晒,一本一本地翻看。这些书都是早年发表过他作品的杂志样刊,几乎遍及全国各地,文字的果实盛放在每一种以花取名的刊物上,文字的火苗燃烧在每一种以地方命名的刊物上。

最后他翻出那一本家乡刊物,这上面有他发表的最后一篇作品,他的文学之路燃于故乡,最后没想到也在故乡熄灭。他快步回到房间,从墙壁上撕下那张纸,纸上写了一句杜甫的诗:“仰蜂黏落絮,行蚁上枯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