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里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啼哭。
这声啼哭打断了正在回忆往事的梧桐与陆禄。两人同时被吓了一跳,梧桐以为是哪个大肚婆生了,但陆禄却吐了口口水,告诉梧桐:“这一定又是冯疯子发疯了。”
冯疯子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冯琴。这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但安在冯疯子的头上倒真是王八对绿豆,对上眼了,原因是冯琴疯起来简直比泼妇还可怕。
他是小学音乐老师,在不发疯的时候弹唱跳俱佳,深得学生喜欢。不过有时候上着课,他就会突然消失,留下一班小脑袋里充满问号的学生,然后就听到从山的那边传来老师的歌声。
如果不是为了稻粱谋,冯琴更愿意对着一座大山,冲着一条河唱歌,在他的眼里,没有人能比山河了解他,将歌声唱给这些凡夫俗子,无异于对牛弹琴,但在山河的面前,他随时都能享受到高山流水遇知音的乐趣。
这种乐趣妙不可言,所以那些仅仅因为多收获了几斤稻谷,米多粜了几块钱就能高兴一个冬天的农人见到他自得其乐的样子,就会去问他:“是不是涨工资了?”
“俗,俗不可耐。”冯琴回道。
农人摸着脑袋,疑惑地看着这个慢慢走远的音乐老师。冯琴打着赤脚,露着胸膛―― 那双脚走遍了每一座大山,那扇胸脯被每一阵风吹过,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奇怪的是,虽然打着赤脚,但他的脚却比小媳妇的还嫩,虽然光着胸膛,但他的身子却比婴儿的还白。而那些打量他的农民,虽然脚底长了厚茧,身上晒得黝黑,上山下河还是要穿鞋穿衣。
冯琴体质奇特,只要不上课,就喜欢赤脚往山上跑,山上遍布可以戳穿牛蹄的荆棘,但拿他的脚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一脚踩上去,那些荆棘就像倒伏的稻子,而他的脚却好像踩在水里一样,不红不肿。
他一般不走别人走过的山路,而是用自己的脚开辟出新的道路,他的脚踩过的地方就是一条路,他的人到过的地方就是一片旷野,很多人都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因为只有他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野果,只有他能领他们抄捷径。只要跟在他后面,不管多高的山、多密的林,都不怕迷路;只要跟在他后面,不管天多黑,雨多大,都能用歌声壮胆。
只有他知道大顶峰不单单只是长满可以煮饭烧水的木柴的大山,还是一个望远镜,可以将他的视线拉到数公里以外的县城。如果这座山再高一点,他甚至能看到更加辽远的地方,不过能眺望到县城,他就很满足了。登高望远,会看到县城的四周也同样是山,只不过最西边的那座山已经矮了一半。那是一座金山,挖了二十年金矿后,已经从最高峰变成了最低峰,只要还能挖出金矿,想必再过几年,就会被彻底抹平,然后让冯琴远眺的视野变得更加宽广,说不定能直接看到邻县的山水。
金山不仅矮了,身上穿的衣服也变成了黄色,这件黄衣之前是绿衣,人们为了得到它的心,残忍地剥光了它的衣服,然后利用一切高科技手段剖其心,剜其胆,终于在几年后,探到了它雄健有力的心跳,然后一车车的金矿就这样被运至全国各地,一座座高楼就这样拔地而起。
没了衣服遮羞,每年夏天的风一吹,吹来的就不是花香,而是黄沙了,在这个远离沙漠的南方县城,能看到罕见的风沙,不知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悲哀。山下的那条河连接数省,其中一条支流就是冯琴脚底下的那条无忧河。有一天,运金矿的车行驶在山上,刚好迎来一阵春雨,本来这种贵如油的春雨,所有人都翘首以待,但可能是山上没有了蓄水的植被,山路只是被春雨一冲,车轮就打滑了,司机将方向盘顺时针逆时针来回转了无数圈,还是没能让车子化险为夷,就这样连人带车掉进了河里。
一条大河里掉进了一辆车,就像有人往河里丢了一块石子,对河来说,都不算个事儿,但没想到车上运载的东西却能污染整条河,被污染的死鱼就这样漂着,漂着,不仅漂去了别的地方,也漂到了无忧河里。
那时正在打鱼的贺喜一看,脸都吓青了,还以为自己的捕鱼技术大有长进,一下子将全河的鱼都给捞上来了,他趴在船边嗅着,嗅着,臭味就这样霸占了他的鼻腔,才明白这些鱼都死于非命,他开始不知道是水被污染了,还以为是被谁用雷管炸死的,就拖了一网兜上了岸,对每一个前来买鱼的人说:“今天的都‘扁肚’了,算你们半价。”但这些捏着鼻子的人却一个个走开了,在当晚的新闻里,贺喜才知道这些鱼都是被毒死的,便连夜拉着鱼进县里讨公道。
县政府门前已经聚满了人,这些人都拖着一车一车的死鱼,招来了无数的苍蝇。贺喜一打听,原来这些鱼都是他们自家池塘养的,只有他一个人的鱼是从河里捞的,就有些后怕,不过最后还是架不住金钱的**,胆子一壮,也补贴到了相应的钱。在回去的路上,贺喜吃惊地发现那些刚拿完钱的人又把死鱼一车车拉回到县政府,重新索要赔偿,贺喜也想如法炮制,最后想想还是算了,不该占的便宜莫占。
自那以后,那条无忧河里的鱼就变大了不少,贺喜脑子一转,就玩了个花招,把每年开春打到的第一条鱼标榜为开河鱼,然后找来一个风水师,告诉人们,开河鱼比人参鹿茸还补。这话一出口还了得,所有人都抢疯了,让开河鱼的价格是一年比一年高。
冯琴对这些事门门清,起初他还会编歌将真相告诉别人,但所有人都认为他脑子有问题。久而久之,他的心就冷却了,连最喜欢吃的鱼也不吃了,一日三餐都是青菜豆腐,有时实在馋得紧了,就托人去县里买几条,买回来后也不当场杀,而是放在水缸里养三天,让鱼把肚里的脏东西吐尽了,才丢进锅里清蒸,吃的时候,也不敢直接下筷子,而是将整条鱼都翻一个遍,然后才夹起一筷子试探地尝上一尝。别人吃鱼就没有这么讲究了,而是放老多去腥的酱油和葱姜蒜,这么一来,就什么臭味都吃不出来了。
修祠堂那天,他来到祠堂门口,告诉这些人:“为什么不管活人,却去管一个破房子?”
贺喜走到他身边,骂道:“连个祖宗骸骨都不管的逆子,滚远点。”
冯琴讪讪而走,贺喜没骂错,他确实连父母的遗骸都没管,现在白骨还留在山上,没有像别人一样,将白骨捡到一个缸里,为缸修一个“金水墓”。这种墓地在南方非常常见,外形像一个耳机,不过家住镇上的数学老师却说像希腊字母“Ω”。这种墓用一句民间俗语来说,则是龟壳墓。
不管叫什么名字,这种“形若半月,后仰前俯”的死人墓,常让冯琴远远见到就想跑,但又哪都是,而不是像城里一样,有个专门的墓地。在乡村,几乎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墓地,丝毫不管是在房屋旁边,还是在农田之上,抑或是在半山腰,与其遍地开花,冯琴认为还不如就埋在深山,不造坟,不树碑,使其与青山共眠,与绿水相枕。
所以每当冯琴看到那些孝子贤孙其实是用建造的坟墓炫耀身份后,都会替对方的祖宗感到脸红,尤其看到这些新坟看起来比房子还气派,更是会怒不可遏,将手里摘的蓝野花径直丢到碑上,让在一旁吃祭祀品的瘦狗龇牙咧嘴,就怕这个嘴里骂骂咧咧的人跟它争抢。
所有人都对修坟立碑没有什么意见,唯独看不惯冯琴的做法,有时候上山砍柴回家的樵夫就会跟冯琴说:“你父母被野狗刨出来了,现在正在山上没个瓦遮身。”
“没事,他们苦惯了。”冯琴说。
“你怎么能这么说?抽空给他们盖个房子吧,如果手头紧,就盖个小一点的。”樵夫说。
“谁没钱?你说清楚。”冯琴急了。
最后,冯琴还是没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他不是没钱,而是懒得多此一举。那些人看到他后,都会在他背后指指点点,戳他脊梁骨,但幸好他身后没长眼睛,所以就看不到这些看客的可恶嘴脸。
他站在大顶峰上,离父母不到百米的距离,好像能感受到父母的呼吸,不过此时他的注意力都放到了远方,对脚下的路视而不见,极目远眺,那座金山上车辆来往不断,上山的车和下山的车像蚂蚁般,排得整整齐齐。
他把视线往回收,看到了陆家养鸽子的那座小顶峰,鸽子房掩映在茂密的竹林中,绿竹微微弯着腰,因为站满了雪白的鸽子。在没有鸽子房之前,冯琴最喜欢的去处就是小顶峰,不为别的,就因为那里有几亩可寄托情怀的修竹。
人一走进去,连呼吸都舒畅了,走路也不累了,当听到四周的鸟鸣时,更觉心旷神怡,每一根竹子都那么挺拔,都那么修长,宛如美人的腰肢、美人的**,多少次抚摸着青竹,冯琴就会陶醉其中。如果要是有一扇窗,几根竹枝轻轻地伸过来,再加上天上一轮皓月,还有什么能比此情此景更加吸引人。
不过这终究是一场空想,没有人看到竹子不会想到竹篓、竹筐、竹筷,更没有人看到笋不会想将它们当菜炒了、炖了、烧了、煮了。只有冯琴将它们当作朋友,当作烦闷时可倾听自己歌声的朋友,现在那些朋友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却束手无策,说起来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尤其当鸽子房出现以后,竹林就不是沐浴着春雨,享受着暖阳了,而是那些鸽子粪不是在白天就是在夜晚落到青翠的竹叶上,粘在上面,也不掉下来,每次下雨,走在下面的人就不仅仅是淋雨那么简单了,而是淋着鸽粪雨,别看鸽子看起来洁白干净,但屙的屎可以说是世界上最臭的,人只要一沾上,好几天都洗不干净。
所以有人就想将竹叶全给伐了,就让竹子傻不棱登地立着,像一根又一根的筷子似的。这样不仅不会再淋粪,这里的空间也能大不少,走到里面,一眼就能看到牛在不在前头,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需要在茂竹中找上半天,最后才看到牛就躺在地上午休。
不过陆家没有为一头牛而委屈鸽子,因为这些竹叶说实话就是鸽子的乐园,不仅有助于鸽子的繁殖,更有助于鸽子的健康成长,这样才能多卖钱,谁会跟钱过不去呢。养牛的人一听,确实有几分道理,就拽着牛回家了,一边走,他的牛还一边回头,看样子也对那片竹林恋恋不舍。
现在冯琴好久没去竹林了,他的歌声在那里没了用武之地,经常被鸽子的叫声打扰,看到竹子低着头一脸“我不听、我不听”的样子,冯琴就知道只要这些讨厌的鸽子还在一天,他就永远不能再让竹子在他的歌声中跳舞旋转了。
但是大顶峰很高,他又不能每天都登山,这样身子会吃不消,身子一旦吃不消,他的歌声就出不来,他的歌声出不来,他登山就没了意义,所以他只能去无忧河边,想到尚有一条河接纳他、聆听他,他瞬间就不会感到那么难过了。
站在岸边久了,他就想下去看看,可是一想到这条河被污染过,他就不敢下去了,看到河里有一个脑袋,岸边站了个人,走到这人身边问:“梧桐,陆禄在水里就不怕脏吗?”
梧桐看着清澈的河水,就会眨着大眼睛说:“不脏啊。”
冯琴用手掬了一捧水,看了看,确实不太脏,他泼掉手中水,脱掉身上衣,让梧桐帮他看好衣服,他要下河耍一耍。在河里的陆禄浮出了水面,看到了这个后来成为他音乐老师的冯疯子,就会有意捉弄他。
捉弄的方式一点都不新奇,而是潜在对方脚下,两手去挠他痒痒,这时在冯琴脑海里关于水鬼的恐怖故事就会浮现出来。他爬回岸上,坐在地上,抚着胸膛说道:“吓死我了,水里有什么?”
梧桐抱着他的衣服来到他身边,对他说:“水里只有陆禄。”
这时陆禄就换了个姿势,脸冲着太阳,把水花拍到了岸上,冯琴一看,就会一头扎下去,跟这个小屁孩赛水。冯琴在水里很厉害,陆禄一看到他蹬腿的样子,就知道这人不可小觑,便大吸一口空气,然后潜入水底,不一会儿就游到了冯琴前头。冯琴一看,也会换一口气,紧随其后,却老是差半个头,等游到对岸后,两人先后掉头往回游,这时冯琴爬山练出的力气就显出来了,而陆禄却显得力不能支,慢慢地落在后头了,游到岸边时,冯琴早已站在了岸上,居高临下地对着他嚣张地说:“怎么样?还敢赛一次吗?”
陆禄回到岸边,不拿正眼瞧他,穿好衣服就气鼓鼓地走回去,梧桐跟在后面,不断在问:“小禄,小禄,你怎么走了?”
陆禄一个字都不回答,他在想能胜过冯疯子的办法,都说这是个疯子,可在水里却比谁都精,赛上半场的时候故意留了力气,就等着下半场时超过他,都怪自己争强好胜,力气在上半场都耗尽了,以至于下半场的时候连拉屎的力气都没了。陆禄想到这,又折返回去,跟在穿衣服的冯琴说:“冯疯子,我们以后再赛。”
本来这只是一封普普通通的战书,但冯琴却在战书里首次知道了自己“冯疯子”的绰号,于是他拉住陆禄,质问他为什么叫他疯子。
陆禄就觉得奇怪了,以为对方又发疯了,便甩开对方的手,说:“所有人都叫你疯子,为什么我不能叫?”
“谁是第一个这么叫的?”冯琴问。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陆禄说。
说完,陆禄就拉上梧桐的手走了,一边走一边在偷笑,梧桐看了就问陆禄:“小禄,小禄,刚才你还在生气,怎么突然笑了?”
陆禄回答梧桐:“刚才我输了,现在我赢了。”
当陆禄上学后发现这个疯子原来是音乐老师时,也愣了,一堂课下来,都在担心对方会不会给他小鞋穿,逃过了这堂课,下堂音乐课又在担惊受怕,不过冯琴好像已经忘了此事,怎么对其他学生,也怎么对陆禄,而且还夸奖陆禄的肺活量大,是个唱歌的好材料。
冯琴与陆禄赛完水后,有一天起来发现耳朵听不到声音了,灌进耳朵的河水还没出来,让他刷牙时耳朵嗡嗡作响,吃饭时耳朵里也似有虫在钻,就连下午他夹着课本走在上课的路上时,耳朵还是像个小喇叭似的吹了一路。
他停下了脚步,坐到一片阴凉处,看着在阳光下走过的行人、动物,热浪灼人,让每个太阳底下的人都汗流浃背,让每一个动物都伸出舌头避暑,还未到放暑假的时候,太阳这锅水就已经沸腾了。
不过对冯琴来说,最重要的事是如何把耳朵里的水掏出来,他看到地上有一盒火柴,烧焦的蚂蚁、蜻蜓、蛐蛐,串了一串,他捡起火柴盒,从里面找到一根没有擦燃的火柴,火柴头是红色的,看上去就像一颗樱桃,冯琴没将这颗樱桃放进嘴里,而是放进了耳朵里,使劲地掏。
梧桐抱了几片树枝,来到冯琴面前问:“你怎么坐我的位置,用我的火柴?”
冯琴没有停手,也没有站起来,火柴棒一钻进耳朵,就让他的脑袋有些发蒙,咽口水才能让脑袋恢复清醒,所以他既没有工夫回答梧桐,也没有嘴巴回答她,因为他的嘴巴此时要拿来吞口水。梧桐看着他的喉结忽上忽下,感到有点好玩,以为他在偷吃什么好东西,便伸手去摸他的衣服,掏耳朵的时候最忌有人打扰,万一不小心,很有可能会变成聋子。所以冯琴就有些急了,他很想把火柴拔出来,不过他舍不得,舍不得的原因是他发现掏耳朵很舒服,但不拔出来又怕毛手毛脚的梧桐撞到自己的胳膊,会让火柴直插进去,插到最深处,将他的耳膜捅破。
梧桐摸了一会儿,发现没有,重新站起来,睁着一双大眼睛瞧着这个疯子一边掏耳朵一边眯着眼睛,最后竟唱上了。就是这阵歌声让冯琴本人吓坏了,因为他好像听不到自己的歌声了,他一骨碌地站起来,拍了拍耳朵,耳朵里有温水流出来,他走到路面拦住一个人,说:“你在我耳边说说话。”
过路的人嘴里骂了一声,躲开了,冯琴又去拦别人,最后除了讨来了一顿打,那顿骂却一直没听到。这时他才知道坏事了,看到树下梧桐好奇地看着他,撒腿狂奔过去,拉住梧桐的手说:“梧桐姐姐,行行好,冲我左耳喊一声。”
冯疯子一疯起来,连辈分都不管了,这让梧桐有点高兴,因为从来只有她叫别人姐姐,没有人叫过她姐姐,所以这个姐姐为了帮助弟弟,当然要当仁不让了,于是她甩着手走到冯琴的左边,冲他喊道:“好弟弟,乖,姐姐给你买糖吃。”
冯琴嘴里喊道:“再大声点,再大声点。”
然而不管梧桐喊得多大声,别人都听见了,就冯琴一个人没听见,这些被突然吓出魂的人走到梧桐面前,让她小声点,大中午的再鬼叫就把她丢到河里喂鱼。被梧桐的叫声惊吓了的除了人,还有那条河里的鱼,它们本来在水里游得好好的,梧桐这小妮子突然扯开嗓子大喊,就让它们误以为贺喜那王八蛋又来了,赶紧钻进了石头缝里,傍晚才敢出来觅食。
冯琴说:“你再冲我右耳喊喊试试。”
梧桐不乐意了,好端端被人一顿臭骂,不要说她还正处于自尊心最强的少女时期,就是成了一个老太婆,无缘无故被人骂,一张老脸也挂不住,所以她就要走了,离这疯子远一点,不然她迟早也会变成疯子。
冯琴看到梧桐要走,连忙拉住她,他虽然听不到梧桐嘴里的小声抱怨,但通过梧桐那张阴下来的脸判断,她一定不开心了,于是把课本从腋下抽出,将课本翻开,里面放了一个放大镜,他拿着放大镜跟梧桐说:“只要你再喊几声,我就把放大镜借你玩几天。”
梧桐还不知道放大镜的用处,摇着头不答应。冯琴急了,来到那一串蚂蚁、蜻蜓、蛐蛐的尸体旁,用手指着告诉梧桐:“有了放大镜就不需要火柴了。”说完话蹲下来当场示范,梧桐惊奇地看到有烟从放大镜里冒出来,然后那一串昆虫尸体烧得更焦了,赶过去抢下放大镜,仔细看了个遍,跟着走到冯琴的右边,冲他使劲地喊,拼命地叫。
叫喊声招来了许多午休被打扰的人,他们拿着蒲扇边摇边来到树下,看到一个女孩和一个疯子不知道在搞什么鬼,便骂道:“被鬼带了啊,再叫滚出去。”
冯琴一听,不好,拔腿跑了,跑着跑着又突然停下了,摇着梧桐的胳膊高兴地说:“我的耳朵能听到了,我的耳朵能听到了。”
梧桐用放大镜烧过每一只她遇到的蚂蚁,烧过每一根秋天的枯草,但放大镜却突然不见了,丢了,于是梧桐着急地去烧过蚂蚁、枯草的地方寻找,没找到,从那以后,见到冯疯子就跑,就怕他突然伸手要放大镜。
上学了,梧桐逃不过去了,被冯老师当场叫起来,说:“梧桐,你借东西不还哦。”
“冯疯子,我把放大镜丢了。”梧桐不知道是在课堂上。
“你叫我什么?”冯老师急道。
“哦,对,对,我应该叫你弟弟。”梧桐说。
冯老师脸都气歪了,但又不能拿她怎么样,因为他确实亲口叫过她姐姐,他只能强摁心头怒火,温和地跟她说:“以后要叫我老师。”
既然弟弟一下子变成了老师,梧桐就想着再去找找放大镜,有一个人当时也跟在她后头,想看看这小女孩在干什么,突然在地上发现一个放大镜,悄悄捡起来,趁梧桐没发现跑了,将它放在了小卖部里,直到陆禄花钱将它买下来,送还给梧桐。
冯琴愈发后悔与陆禄赛水,不仅让他差点失聪,还让他的歌声突然沙哑了,不,应该说他的嗓子被河水污染了,赛完水后,喉咙总是不舒服,干咳着,好像嗓子里有东西,但又咳不出来,但他却没去抓药看病,而是迷信上了,以为是自己对先人不敬,遭到报应了。可是又没有钱让他当一个孝子,只能在路上没人的时候偷偷上山,将父母的骸骨拢到一块,刨了个坑埋着,然后插上三炷香,放上几碟青菜豆腐。
做完这件事后,他在下山的路上想起贺喜捕的开河鱼有润喉清肺的功能,就硬着头皮去找他,因为毕竟这两人有嫌隙,突然登门可能会吃闭门羹,所以他事先去小卖部里买了点水果,提着来到了贺喜家门口,犹豫再三,还是不敢进去。
屋里很热闹,都是来买鱼吃的人,有这些人在,冯琴直接进去,面子问题又不知如何解决,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贺喜对每一个人都很好,独独恨冯疯子,恨他的原因不全是他不孝顺,而是冯疯子抢了他音乐老师的饭碗。按理说,贺喜才是音乐老师,冯琴才应该出河捞鱼,就因为冯琴唱的比说的好听,这才让说的比唱的好听的贺喜跟音乐老师一职失之交臂。
从那以后,贺喜就把家里所有的乐器都锁了起来,渐渐让那些渔具占据了屋里的每个角落。多少次出河的时候,想起这件事,贺喜就恨得牙痒痒。冯琴知道此时去找他买鱼,有点伸出脸给人打的意思,但为了自己的喉咙,他必须要买一条开河鱼治治嗓子,都说开河鱼佐以青葱煮汤,有活血化瘀的作用,对嗓子更是有百般功效。
贺喜在屋里有说有笑,只要没见到冯琴,他就是个快乐的渔夫,只要一见到冯疯子,他立马就会想起自己那壮志未酬的音乐事业。因此,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一般不会去见,这次是冯琴来找他,以后他也会找冯琴,让他出修祠堂的份子钱。冯琴站在门外,没有踏进去,将客人送到门口的贺喜刚好看到了他,二话不说就掩门谢客。
有一个人提着鱼,跟贺喜说:“乡里乡亲的,可能他也来买鱼,看在钱的面子上,也得见一见。”
贺喜想了半天,打开了门,冷冷地问道:“什么事?”
冯琴像做错事的孩子,为难地说:“我,我要买条开河鱼。”
“开河鱼早卖完了。”贺喜看到他手里提的水果,再看看他局促不安的表情,有些不落忍,就缓和了口气告诉他,“不过,其他鱼也能治嗓子。”
冯琴眼睛一亮,看贺喜进了厨房,手提袋子出来,袋子里有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贺喜将鱼塞到冯琴手中,拒绝了他的鱼钱,又从菜地里扯来一把青葱放到袋子上,说:“鱼起锅了再放葱。”
冯琴高高兴兴地回家了,洗锅杀鱼,最后在鱼汤上撒了一层切碎的青葱,看上去一清二白,然后将鱼汤端到屋檐下,用调羹舀起一匙,一边吹气,一边伸嘴,烫且快活着。
虽然最后鱼汤并没有马上让他的嗓子好利索,但贺喜的那份恩情他一直记在心里,好几次都想找个机会报答他,但看看家里有的贺喜都有,家里没有的贺喜也有,贺喜什么都不缺,就想着让他代替自己教音乐,可贺喜却表示,打了这么多年鱼早就跟鱼熟了,跟歌生了,现在让他去教唱歌,就好比让老太婆啃骨头,会被人笑死。几番推让下来,冯琴才发现贺喜真不是在客气,而是真的不想当所谓的老师,这才让冯琴断了这个念头。
好在机会来得很快,修建祠堂那天冯琴本来很不满,但一听说是贺喜牵头的,就很配合了。而且祠堂修建中贺喜还亲自来找了他一趟,意思是如果可以,让他也出几百块份子钱,如果有困难,他可以暂时替他补上。
“不过一定不能拒绝,因为所有捐赠人的名字都是要刻碑留名的。”贺喜说,“这是一件流芳百世的好事。”
在这话面前,冯琴哪还敢再推脱,而是走进房间,从最下面一层的抽屉里拿出一块布,这块布四四方方,打开后是一扎四四方方的百元大钞,全都是崭新的,拿起来用手指一弹,那种清脆的声音格外悦耳,钱的声音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但纵有再多不舍,冯琴还是得有所表示,他望着这扎钱出神,抽出三张准备出去,但最后将整扎都拿上了。
当贺喜看到桌上这目测有一万元之多的巨款时,有些坐不住了,站起来说:“太多了,太多了。”
“不多,不多,这里除了修祠堂的钱,更多的是为我这些年来的不懂事买单。”冯琴说。
“哪的话,哪的话。”贺喜从中抽了五张,把其余的放回桌上,笑着告诉冯琴,“有这五张就够了,而且你的名字会出现在前面。”
功德碑上的名字按捐款多寡依次排列,冯琴的名字除了在学生的作业本上出现过,还是第一次出现在一块石头上,而且还不是墓碑,因为墓碑上的名字是人死后才能写上的,而功德碑上的名字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所以,那天当功德碑立起来的时候,除了语文老师马先风―― 因为他的名字好久没出现在公开场合了,最开心的就数冯琴了。
所有捐款人都去碑上找自己的名字,贺喜让人刻碑的时候,要求把前面的名字刻大一点,把后面的名字刻小一点,所以这块刻满了名字的石碑就有点像视力表了,测验出了许多人的视力其实都有问题,尤其那些目不识丁者,甚至要将脑袋凑过去才能找到自己的名字,找到后用普通话又念不出,只能用客家话念出声。这么一来,这些本来正儿八经的人名,就一个个都变成了“金蛋(旦)生、贺鼠(书)传、陆水粥(洲)”了。
真是把人们大牙都给笑掉了。
马先风对自己的名次很满意,不前不后,正好位于正中间,可以一目了然的同时也能敛起锋芒,倒是冯琴的名字排在很前面,招致了许多没有必要的闲言碎语。贺喜为了让他们闭嘴,拿出那张捐款人名单,指着冯琴的名字说道:“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他有没有捐?”
人们看到这个名字旁边写的真是五百元人民币,顿时闭上了嘴,不过还是有不满者,这些人认为这个金额有水分,可能没捐那么多,却故意写那么多,又或者是贺喜这个散财童子垫上的。
散财童子这四个字其实是贬义词,一般多用于形容赌桌上那些输得精光的人,意指将钱都散出去了,真像散财童子,含有嘲讽挖苦之意,此时用于没赌博的贺喜身上,其用意就更加令人深思了。
贺喜也不是个傻子,当然知道这些人什么意思,于是就指着这些人的鼻子骂道:“要不要将祠堂给拆了,把砖钱、瓦片钱,还有其他物料的钱都给算出来,看看他捐没捐?而且就算是我垫的,又关你们屁事,老子愿意帮他出钱怎么了?再说这本就是他自己出的钱。”
这话一出口,人群就彻底没声了。人们这才相信铁公鸡冯琴真的变了,变大方了,一个个都用热情的眼神去看他,但却被一个女人的举动给吸引了过去,于是他们又把放到冯琴脸上的视线转移到这个女人身上。
这个女人就是金银的老婆,她是真没有出钱,名字却在碑上的人。此时她撅着屁股手里拿着一个放大镜在碑上寻找自己的名字,她从最底下开始找起,发现没有,又从中间开始找起,还是没有,就有些急了,最后终于在冯琴的名字后头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林双喜。
找到后她就乐了,说:“这真是一件造福后代的大善事。”然后挺着大肚子慢慢地、慢慢地挤出了人群,回到家没几天,一声嘹亮的啼哭就在夜空响起,马先风看着这个婴儿,高兴地说道:“中年喜得入胎乘象,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林双喜走后,人群里突然传出了歌声。人们转身去看,发现是音乐老师冯琴又发疯了,正抚碑而歌,歌曰:“……流年一掷梭。”
只见他光着脚,光着胸膛,一边拍打着石碑,一边唱着歌,歌声辽阔悠远,但没有人知道他在唱什么,更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唱歌,只知道他是带着一脸喜悦把歌唱。歌声从唇齿间飞出来,飞到了无忧河,飞到了大顶峰,飞到了小顶峰,让栖息在竹叶梢头的白鸽也晃着脑袋,旋转着身子回应这久违的歌声。
那天夜里突然出现的啼哭,被陆禄当成了从冯疯子嘴里发出的声音,不过只有梧桐知道,自祠堂修建完毕后,音乐老师冯琴就变得正常了,变得更像一个老师了。至于谁在夜里哭泣,一定还有别的原因,从哭声的频率来看,是喜庆的哭声,是欢乐的哭声,与伤心的哭声完全不同。
“一定是谁家胎儿下生了。”梧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