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有了,兵也有了,徐敬业就要开始造舆论了,他决定搞出一篇檄文,传之各地,宣布武则天的罪恶,号召天下为匡复庐陵王共同叛变。这写檄文的任务,“唐初四杰”之一、任叛军记室的骆宾王自然是当仁不让。
骆宾王本来就是满腹华章,有了这万众瞩目的机会,更是挥毫如飞,倚马立就,下笔如有神助。这文章仅五百余字,却写得翻江倒海,狂舞龙蛇。文章为骈体文,词双句偶,字字金石。这篇檄文在历史上很有名,开篇一句,就大义凛然,大爆武则天的私生活。
“伪临朝者武氏,人非温顺,地实寒微”,出身难道是缺点?徐敬业不过运气好,投胎到了贵族有钱人家庭,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况且,李勣的荣耀是谁给的?“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你亲眼看见了?“洎乎晚节,秽乱春宫”,其内容写她两度入宫。接着就是一句批判武氏的千古名句:“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如果李治是柳下惠,谁都**不了。没有买方何来卖方?
“杀姊屠兄”,不要说她的姐姐武顺至今死因不明,就算真是武则天杀的,也难以赢得多少同情。伤害对自己恩重如山的亲妹妹,与妹夫**,很可能还想取而代之;至于她的哥哥,他们伤害武则天在先,再说也不是没给过他们机会。换了男人说不定做得更绝,包括某些曾经被吹上天的所谓英主也一样。至少武则天没有把侄儿们一网打尽,可是唐太宗把十个侄儿斩尽杀绝。并不是说她这么做就多么正确,只是略作比较。
“弑君鸩母”,几乎所有的正史,包括大骂武则天的正史,都写得明明白白,李弘是病重而死。要是实在不信,也只能等哪天开棺验尸了;至于陷害皇后,夺得后位,当然不能说用诬陷的手段剥夺他人的生命,是正当的,但假设被王皇后害死的人是武则天呢?人们也会同情她吗?就算会,这样廉价的“马后炮同情”有什么意义吗?从这也可以看出,武则天应该没有虐杀王、萧,而是“鸩杀”,否则骆大才子绝不会放过这个诋毁武则天的机会,关于详情参见废后一节。
随后,再来点煽情的,“虺蜴为心,豺狼成性”,“人神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堆积污秽,对她造谣陷害。几十年了,她都听厌了,就没点儿新花招?
第二部分,写她阴谋夺取帝位的罪行。
“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从历史发展看,这是句大实话。不过,“在其位谋其政”,当时武则天已经在那个位置上了,试问谁不想更进一步?何况是一辈子不服输的武则天。如果骆宾王起义成功了,谁敢打保票他就不会起篡位之心?“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是说武则天幽禁亲子,重用佞臣。作为母亲,对孩子做出这种事,确实让人气愤,显得无情无义。但是和其他伟大的政治家比较一下呢?幽禁亲子,逼死亲子,甚至直接处死亲子这种事,从秦朝到汉朝,到大金国,到清朝,哪朝哪代没有?只不过都是父亲出手。难道只有男人才有行使政权的权力吗?再说武则天用人,她用人的层面是很丰富的,有小人,有佞臣,有溜须拍马者,也有直言敢谏者,有口齿伶俐的狄仁杰,也有木讷呆板的娄师德,甚至还有上官婉儿这样的仇人之后。大部分情况下,她能够控制这些各色各样的人。
“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lí,龙的口水)帝后,识夏庭之遽衰。”熟练运用典故,把武则天比作吕后、赵飞燕、褒姒等红颜祸水。还是那句话,看结果,看当时的政局与国家发展,她到底为了什么“祸”了?
第三部分,对自己的主子大吹大捧,给天下众生指条明路。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就是说徐敬业世受皇恩,现在报效皇恩的时候到了。直接把武则天放到了李唐的对立面。
然后呼吁天下有识之士弃暗投明,气势磅礴,激**人心,笔意生辉,气吞山河。
“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鸣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故,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公等或居汉地,或协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读到此处,武则天禁不住称赞道:“能够写出这样文章的人确实是个人才,宰相居然没有发现这样的人才,竟然使他失意造反,不是宰相的过失吗?”裴炎大宰相面红耳赤,只有匍匐在地请罪的份儿。武太后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竟然欣赏起敌人的檄文来了!其镇定自若,就算是仇恨她的人,恐怕也要为之叹服。哪怕是政治秀,也秀得有水平,换了别人恐怕哭都来不及,还有心情秀吗?
最后,骆大才子**奔涌,气吞山河,以无比豪迈之句收篇:“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这就是古今闻名的《讨武曌檄》。
一篇《讨武曌檄》盖过骆宾王的无数诗作,被人们击节赞叹。这一篇皇皇檄文,端的是人间极品!既文辞华丽,又气势磅礴;既晓以大义,又诱以大利,做足了讨逆先攻心的文章。
这文字,简直当得百万雄兵。徐敬业不由大喜,命抄写数千份,发往各地。
从文字上说,这的确是篇千古奇文。但是,这几位忘了关键的一点——吃瓜群众要的是实惠!拜托接点儿地气好吗?
全篇攻击的只是武后的私德,这对于贵族、八卦记者和无聊而好奇心旺盛的看客或许有吸引力。凭这个让日日为衣食奔波的普通百姓起来造反,却是太空洞了。当政者的私德再差,对老百姓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吗?没有!老百姓看重的是安定的生活,没有特别严重的暴政就行了,至于执政者是什么人,是男是女,是青面獠牙还是三头六臂,老百姓根本不在意。只有让百姓得到了真实的好处,他们才会支持你,道理就这么简单。想用空洞的大义让百姓为你拼命,那简直是幻想。
檄文好与不好不是战争成败的关键,关键是——徐敬业虽是名将之后,不乏勇气,但是揭竿而起做扫**天下的大事,才识显然不够。扬州起事,从一开始他就犯了三个方面的错误。
就像刚才说的,首先,造反也是要有条件的,他们缺乏群众基础。
通常来说,造反最易成功的情况有两种:一种是在皇朝末世,皇帝昏聩,民不聊生,老百姓为奔个活路都愿意跟着闹,这是有民众利益做基础。另一种是军阀坐大,拥兵夺天下,这是有军事实力作为基础。
而大唐此时正处于上升期,仅仅是上层的政治空气有些紧张,老百姓却已安居乐业几十年了,也没有吃不上饭的问题,不可能出现一哄而起、传檄而定的局面。
唯一可利用的条件,就是有的士族或地方豪族对武氏的打压强烈不满,但这种矛盾也没到让他们“舍命陪君子”的程度。发牢骚他们在行,但让他们加入造反队伍,拿自己和整个家族的性命作赌注,就会踌躇不前。
其次是起义的名义有问题。
徐敬业打的这张感情牌,是“匡复李唐”。从骆宾王的檄文看,需要“匡复”的那个主子是中宗,求其次是逼迫武则天归政于睿宗。徐敬业大约确实想把庐陵王李显这张王牌握在手里,可是要把李显劫到扬州确实办不到,他想了一个馊主意,找了一个貌似废太子李贤的人,骗天下人说李贤未死,在扬州起兵的人就是由他指挥的。匡复军把这个假李贤当成金字招牌,“因奉以号令”。
这个画蛇添足的假李贤,使义军的政治意图处于混乱状态。李贤、中宗李显、睿宗李旦,你到底要挺哪一个?还是只是把他们当作招牌,根本就是想自立为王,所以哪个都无所谓?如果真是这样,那这明明白白就是叛乱,谁还敢来蹚这道浑水?
第三个问题是最要命的,在战略上也犯了错误。在进军方向上,义军首脑人物陷入了激烈的争论。北上还是南下,争个不休。
军师魏思温不愧是小诸葛,头脑清晰,所图者大。他提出,义军应及早渡过淮河北上,纠集山东、河北豪杰,兵锋直指神都洛阳,在都门与政府军决战。
他的理论,就是趁着人心可用,速战速决。打下或者围住东都,逼迫武则天下台。特别要避免长期作战,以免起义军后劲不支。这是很有眼光的看法。这个设想,有较大的取胜把握。因为义军突起,想跟着闹事捞一把的,大有人在,只要大军向西北一动,声势就会越来越大。朝廷方面仓促应战,内部纷争,虽兵多但不一定占强势地位。短时间之内,义军或许可以凭着旺盛气势破敌。
但是魏军师的那位旧友、裴炎的外甥薛仲璋则反对。
他说:“金陵(南京)有王气,且有长江天险,足以当我的稳固后方,不如先取常(今江苏常州)、润(今江苏镇江)二州,稳定基业,然后再进兵中原。这样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才是最上策。”
他这一策,是谨慎的打法。他的如意算盘是先占住一块地盘再说,打赢了就轻取天下,打输了就割据称王。这种战略,在历代末世都有枭雄采用过,有的还据此成了大事。这一战略的根据是,义军兵弱,以不硬碰硬为好,先经营一块地方,待天下形势进一步大乱,再伺机北上问鼎中原。
但是,这一战略若要取胜,需要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天下已经大乱,朝廷无力顾及地方上层出不穷的叛乱。前提是,义军本身不是朝廷要打击的主要目标,在义军根据地和京都之间,有其他更强的割据势力给你做屏障。本朝的高祖李渊和六百多年后的明太祖朱元璋,就是以这种策略拿下了天下。
但是,匡复军现在面临的情况不同。造反者仅此一家,别无分店,因此扬州义军就成为朝廷要全力打击的唯一目标。朝廷方面,不会让你慢慢去经营什么根据地,在短暂的筹备之后,朝廷征剿大军就会以泰山压顶之势杀过来,到时候义军又靠什么来抵挡?还有,那些“有贼心没贼胆”的人也必然要观望观望再说,你徘徊不进,人家当然不会把宝压在你身上。到时候人心涣散,再不能成事了。
所以,这个主意,实质上是个坐等挨打的计划。
两种意见,摆在徐敬业的面前。这是检验王者抑或流寇的试金石。
徐敬业大概惑于所谓“金陵王气”,选择了薛仲璋的意见。此建议一采纳,武太后就可以高枕无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