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疗养院安静极了。
四下里暗沉沉的,偶尔有野猫的嘶叫声传来,疗养院里大部分人都蜷缩在**睡得很沉。在美梦中的人们,完全不会想到,此时会有两个人在黑夜中偷偷潜入院务大楼。
我将铁丝插入锁孔中,一阵忙碌后,终于撬开了院长室的大门。躲在我身后的王曼璐大气也不敢出一声,额头上细密的汗水在月光下泛着白光。
门被我轻轻推开,一阵尖锐的风呼呼地往门缝里钻,也许是拉着窗帘,房间里黑黢黢一片,什么都瞧不清楚。
我从腰间抽出手电筒,打开开关后,将光柱朝里射去。确定里面没人后,便招呼王曼璐随我一起进屋。
办公室里的摆设十分简单,一排靠墙的大书架前,放着三人座的真皮沙发。沙发前是茶几,而茶几的对面,放置着一张大书桌,书桌后是转椅,转椅后是被窗帘遮挡的窗户。书桌上有台转盘电话,笔筒和一堆记事本放在一起。在房间的角落里,有个红木五斗橱,橱柜上放着一堆文件。五斗橱边上,还有个铁质的矮柜。矮柜被一把挂锁锁着。不过对我来说,打开这把挂锁可能只需要半分钟。
我们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决定先从这只铁质的矮柜入手。毕竟只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才会上锁。我取出铁丝,用不到半分钟,便打开了挂锁。小铁门被拉开,里面有好几个抽屉。先抽出最上方的抽屉,里面都是一沓沓的纸质文件。
王曼璐将文件铺陈在地上,我用手电筒去照。这些大部分都是患者入驻医院时登记的资料,不论姓名、性别,还是家庭住址,均十分细致地记录在上面。我翻了几页,忽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冯素玫。
冯素玫的资料被钉成了一本薄薄的册子,记载的内容比其他患者更加详尽。但令我不解的是,资料的封面上,被人用红色的印章敲了个章。这个印章的形状是两个相交的圆形,这个图案我似乎有点印象,不过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我摇了摇头,继续翻阅下去。
第二页是冯素玫的家庭情况和个人资料,第三页是她的健康状况,有医院的体检报告。直到这里,都还相当正常。到了第四页,是卫生治疗所的妇科检查,非常详细,甚至比之前的体检报告更详细。
我隐隐感觉到不对劲。这里是精神病医院,为何对冯素玫的妇科检查如此之细致?我脑中思索着问题,手没停下,继续翻页。
第五页的内容,使我大受震撼。不仅仅是我,就连身边的王曼璐,都惊呼出声。
她忙捂住自己的嘴,低声对我道:“怎……怎么会这样?”
我稳住情绪,仔细打量起来。这页纸上,贴了好几张照片,分别是冯素玫的正面照与侧面照,以及各种其他角度的照片。但令我和王曼璐惊愕的,并不是这些照片的拍摄手法,而是照片中的人,根本不是我们见过的冯素玫!
没错,病患资料中的女人,和那位被恶魔附体的“冯素玫”,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我倒吸一口凉气,把头转向王曼璐。我从她的眼中,也看出了恐惧。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搞错了吗?”她不停地喃喃自语,“不会,疗养院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这些资料是入院时就登记的……”
“那只有一种可能。”我接过王曼璐的话,继续说了下去,“死在病房里那个女人,不是冯素玫。而真正的冯素玫,应该待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我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相信王曼璐应该能够听懂。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那病房里的女人又是谁?”
“可能是某个没人会在意的女人。那个女孩在病房死了,家里人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或者家里人也不在意。疯子对很多家庭来说,是一种累赘。”
“太可恶了……”王曼璐掉下了眼泪,用颤抖的声音说,“他们是真的拿女人当物品来交易的吗?可我们也是人啊?我们不是畜生。”
我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想说句话安慰她,但搜肠刮肚,却找不出哪句话合适。
这世间有些罪恶,委实会令人无言以对。
除了冯素玫的资料册,还有起码五六十本册子敲着圆圈印章,可见消失的女病人数量之多,而且这还只是近期的。照片上那一张张脸,眼下不知被藏匿于何处。
忽然,从某本册子里掉出一张短笺,上面有人用铅笔草草写了几行字:
上批菜色还行,就是岁数未免大了些。
二八处子最佳,可养作瘦马家,未婚嫁者次之,两者皆可昂其价。
坐家女也有人要,只是犒以零星,卖不出价格。
养过小儿的妇人莫要再送来,切记!
蚁人张
我盯着“蚁人张”的名字瞧了许久,终于明白那相交的圆圈图章的含义了。
“没想到李查德竟然与张老爷子联手,做买卖人口的勾当。”
“谁是张老爷子?”王曼璐没有江湖经验,自然对这些事不了解。
“他本名叫张鹤鸣,也是青帮的老头子,江湖上人称‘张老爷子’。与青帮其他大佬不同,张老爷子专做贩人的生意,使他有一个绰号‘蚂蚁王’。他不以为耻,反倒是自称起‘蚁人张’来,可见其人厚颜无耻之极。早些年的时候,他常打着去外国做工的旗号,将人骗去卖掉。被卖掉的人有男有女,男的去国外当苦力,女的送去国外做娼妓。被卖出去的男人叫‘猪仔’,女人叫‘猪花’。后来,由于租界政府的干涉,他开始转做国内的生意,专门买卖妇女,偶尔也拐卖小孩。
“女的中有漂亮的,便卖与富人家作妾,曰‘瘦马家’,长相较为普通的则被卖去穷乡僻壤嫁作人妇,或是运往风月场所为娼为妓。居间说合,促成买卖,发了大财。管理租界的洋人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际上,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人口贩卖成风,农村的光棍均可出钱买妻,也有的贫困人家卖妻卖女。甚至在某些地区,还设有‘人市’,妇女与商品无异,妇女价值以姿色不同而有高低,大约在一二元至十数元不等。富人买妾,出手豪阔,有时候可卖一二百金。”
王曼璐听完我的话,半晌没有声音,一直在默默抹泪。
许多刚到上海的女孩会被人贩子绑去妓院卖掉,如果她运气好,逃出妓院,到妇孺救济会求助,那可能会获救,但大部分女孩没那么好的运气,如果在半路遇见了老鸨的帮会朋友,就会被抓回去,当街值勤的警察见了,也会扭过身装没看见。因为老鸨也会和警察暗中勾结,不时给他们一点好处费。
过了好久,她才嗟叹:“我们生为女子,在这人间真的好苦。家里若有子嗣,便不把我们作女儿的当自家人,都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话好令人伤心!”
我不知道王曼璐经历过什么,也许是我的话勾起了她的伤心往事。
“所以我们要把她们救出来。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我们再看看还有什么线索。”我鼓励王曼璐振作起来。
“嗯!我明白。”她冲我用力点了点头。
同时,我也开始思考起整件事来。
最初孟兴把我叫来这里,是为了寻找子乍弄鸟尊这件国宝级的彝器,因为他怀疑美商本宁丹洋行不惜重金买下这栋疗养院,就是为了能找到藏匿其中的文物。显然,孟兴的判断错了。不,或者说即便美国人最初买下疗养院是为了寻找子乍弄鸟尊,但现在他们发现了更赚钱的业务——将这里的精神病人卖给人贩子。如果有人没有精神疾病,那疗养院也有办法将他弄成精神病,毕竟证明一个人是否正常的权力掌握在他们手上。
由于疗养院的建立,整条人口贩卖的产业链被搭建起来。
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我和阿弃拼了命想找到国宝子乍弄鸟尊,是为了不让文物流向国外,不让我们祖先传下来的珍贵历史文化遗产被洋人夺去。为什么不忍见到这种情况?是因为文物盗窃与走私会对国家和民族造成严重的危害,使我们丧失尊严,所以我们会憎恨那些不以盗窃祖先留下的文物为耻,而且还主动与走私分子勾结,从事违法犯罪活动的人。简而言之,将文物倒卖给洋人,会丢国家和民族的脸,是国之耻辱!
那贩卖价值远不如文物的人呢?将普通百姓当成商品贩卖,令人没有人所应得的尊严,难道不是国之耻辱吗?
二者到底孰轻孰重?
如果要在文物与人中间做出选择,那我一定优先选择人。文物虽然是先人的珍贵遗产,可以彰显我们文明的璀璨,但延续文明的是人,唯有人的存在,文明才会焕发出勃勃生机。没有了人,文物即便再稀有华丽,也如一首送葬曲,死气沉沉,观者只会徒留一声声叹息。
而这一声声叹息,是遗憾,绝不是自豪。
自此,我已将寻找子乍弄鸟尊的事,置之脑后,眼下首先要紧的事,是将被疗养院藏匿起来的人拯救出来!待腾出手来,再去寻找这尊彝器也不算迟。此外,我还须查出被附魔的那位“冯素玫”的真实身份。我不能让这位被“附魔”折磨而逝的女孩,死得不明不白。
说起驱魔仪式,我又觉得奇怪。
李查德如果仅仅是想要做贩卖人口与倒卖文物的生意,那他为什么要把我叫来?这个女孩是否被附体,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影响呢?他为何要将这位被“附魔”的女孩的名字改成冯素玫?我尝试找出答案,这样会让我感觉好一些。但是我的推论未必是正确的。
疗养院需要神父来此地主持驱魔仪式,是不是为了做一场假戏给外人看,这样的话,冯素玫的父亲冯思鹤就不会来找他的麻烦?毕竟冯思鹤在上海滩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真相真是如此的话,至少可以确定吴中华医师没有参与其中,也被李查德蒙在了鼓里。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旗帜鲜明地反对举行驱魔仪式的人。可是,疗养院明知道冯素玫是个危险因素,世界上女孩那么多,何以非她不可呢?难道是某个有势力有背景的大佬看上了这位知名钢琴家的千金?想到此处,我不禁背脊发凉。
如果连冯思鹤这样的社会名流都无法保全自己的女儿,更何况没有任何背景的百姓?那位看上冯素玫的大佬,可能是一个巨大到我们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存在。
无数未能解释的问题令我头疼。
正当我竭力思索之际,忽然听得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足音由远及近,来得十分迅速。
王曼璐看向我,神色紧张,显然她也听见了。
“现在逃走已经来不及了,快把资料放回去,然后躲起来!”我嘴上说这话,手里却没停下,将散落的文件一把抓起,往抽屉里猛塞。
王曼璐也学着我的样子,将一沓资料胡乱塞了进去。
“往哪里躲?”她说话音调虽低,却十分急切。
我合上矮柜的铁门,将挂锁重新锁上,然后指着书桌对她道:“你钻桌子底下,我躲五斗橱后面,速度快!”
话音未落,我们便各自行动。
王曼璐钻入书桌下的空间,我则侧过身,熄灭手电筒的光源,匿身于五斗橱后。
我们刚藏好不到一秒,门就被人推开了。
尖锐的风声从门缝中灌入办公室,接着,有人打开了房间的日光灯。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
从脚步声来判断,走进院长办公室的有两个人。
“你确定?”
有人说话。我不敢伸头去看,但光听声音,就能辨别出是李查德院长。
另一人道:“我确定。”
是疗养院的护工鲍荣旺。我和他发生过争执,所以对他的声音记得尤为清楚。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李查德的声音里隐含怒意,不过能听出他还在克制。
“放心,暂时没人发现她们。”
“可是有别的人进去过了?不是吗?如果一直有人去,那发现也是迟早的事。”李查德还在抱怨。
“明天就会有人来接走她们。”相比李查德,鲍荣旺的回答更简洁,更不带私人情绪。
“你最好祈祷他们别迟到!”
“李查德院长,我个人很尊敬你,张老爷子也很尊敬你。但我们不是你的手下。”鲍荣旺口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所以,在你讨论到我们的时候,请你放尊重一点。”
“尊重?难道我还不够尊重你吗?”
鲍荣旺冷笑一声,没有回答他。
李查德继续道:“我把这里最好的货色全部给了你们,可你们那边资金却迟迟不到位。合作是需要相互尊重的,你们中国人到底有没有契约精神?”
“你们美国人重的是利益,而我们中国人重的是情义,什么是契约精神我不懂,但是朋友有困难,周转不灵的时候,身为合作伙伴,你难道不应该拉我们一把吗?钱我们会付,但你这样天天催款,是不是有点不够意思了?”
“Cut it out !”李查德从嘴里爆出一句英文,随后用恶狠狠的口吻说道,“麻烦你转告张鹤鸣,上次那批货的钱,我希望明天就能收到。
否则的话,你就让张老爷子等着倒霉吧!千万别威胁我,你们青帮那套吓不倒美国人,你裤兜里那把破枪还是我们造的,只能去吓吓马路上的瘪三,我们不吃这套,明白吗?”
随后是一阵冗长的沉默。鲍荣旺没有再回话。
毕竟是和洋人做生意,就算是青帮大佬,还是会有几分忌惮。
我感到腿有点发麻,稍微往右边挪动了一下。可谁知就是这微小的动作,却引来了一阵响声——我踢到了五斗橱边上的痰盂。
音量虽然不大,但在这沉默的办公室内,却显得格外刺耳。
“是什么人?出来!”鲍荣旺大喊一声。
他与李查德同时警觉起来。
我心中自责不已,可是眼下已没有了回头路,只得现身与他们搏命。我盘算着身上有哪些武器可以使用,思来想去,除了手电筒外,就只有一根撬门用的铁丝。而他们手里应该有枪,至少鲍荣旺肯定有。
我已做好殊死一搏的准备,刚想踏出去,却听见王曼璐说话的声音。
“院长,是……是我……”
她从书桌下爬了出来。从我的角度,正好能看清她的脸。她朝我这边瞥了一眼,随后微微摇头,警示我不要出来。
“小王?你来这里做什么?”李查德疑惑地问道。
“我的一只耳环找不到了,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于是我就在想,或许是掉在您这里了,所以就趁着晚上没人,过来看看。谁知道找了一半,您就来了,我太害怕了,怕您责罚我,于是便躲到了桌子下面。”
“耳环不见了?”
李查德重复了一遍王曼璐的话,语气耐人寻味。
“是的,院长。”
“那你现在找到了没有?”李查德又问。
“没……没有。”
“没找到是吧?我们刚才说的话,你一定听得很清楚吧?”
“不,我什么都没听见。”
我侧过脸,瞥见王曼璐边说话,边慢慢往后退,将背脊靠在书桌的边缘,随后将手伸到背后,将桌上的一小瓶墨水,窝在手心里。
“哈哈,小王,真是可惜,我还挺喜欢你的。不过,我看以你的样貌,还是可以换个好价钱的。”李查德先是对王曼璐温言几句,随后又吩咐鲍荣旺道,“把她带走,关起来!”
“院长,不要,你们的话我真的没听见,不要啊……”
王曼璐还在求饶,一张巨掌便朝她伸了过来,一把揪住她的衣襟,把她拖了出去。从我的角度,能清楚看到鲍荣旺手腕处的文身——两个相交的圆圈。
随后,办公室里的灯熄灭,门也被关上了。
她的求饶声还在走廊里回**。
我浑身颤抖。
王曼璐为了不让我暴露,宁愿自己被李查德他们发现,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她牺牲自己,就是为了保全我。这样的话,我们不至于被一网打尽。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试图将慌乱的情绪从我身体里驱逐出去。
侠盗罗苹遇事绝不应该慌乱。
我开始回忆王曼璐最后的动作——她带走了那个墨水瓶。
其目的也很简单,就是留下“记号”使我能够找到她,同时也找到那个我们始终无法发现的藏匿受害者的“窝点”!
首先,我必须离开这里,在黑夜中留下墨迹是一个比较明智的选择,前提是不让李查德和鲍荣旺发现她的行为。此时我也不得不佩服王曼璐的智慧与勇气,她害怕的样子装得很像,使李查德深信不疑,同时在危急时刻,反应也极为敏捷,知道就地取材,拿走墨水瓶给我指路。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信任我。
我当然不会辜负她这份信任。
他们离开之后,我又在办公室多待了半个小时。之所以不立刻离开这里,是因为害怕李查德杀个回马枪。时间差不多后,我悄悄走出办公室。院务大楼的楼道里面没有王曼璐留下的墨迹,这让我有点担心,生怕她的伎俩被李查德发现。幸而走出院务大楼后我就看见了墨点。由于天色很暗,地上的墨迹并不容易被人看出来。我循着点点墨迹往前走去。
深秋的夜间略微有些寒意,风呼呼地吹,树上的枯枝迎风摇曳。
顺着地上墨线的指引,我终于寻到了匿藏病患的地点——儿童区病院大楼。
原来我们之前的判断没有错,这栋废弃的病院大楼,果然有问题。
大门已经被锁上,依旧是那把破旧的耶鲁铜锁,这说明李查德和鲍荣旺已经离开。我取出铁丝,熟练地撬开铜锁,然后侧身进入大楼。自从进入疗养院后,我在这栋楼里待过很长的时间,可是我未能发现此地有任何藏人的空间。所以在答案即将揭晓之前,我的心情是澎湃的,是激动的。我甚至希望阿弃也在被绑架者之列,让他亲口告诉我,他是如何在被人打晕后转移到一个密闭的空间的,这样我就可以打消一切对他怀疑的念头。
我打开手电筒,照亮大堂的地面。
有那么一瞬间,我害怕在这大堂里再也瞧不见墨点了,就如在我眼前消失不见的阿弃一般。真的如此我想我应该会非常崩溃。
幸好这种事没有发生。
由墨点连成的墨线在手电筒的照耀下显得时浓时淡,不过还算清晰。只是,墨线并没有如我此前预料的那样朝二楼延伸,而是消失在大堂东北角的一个角落。
——难道被李查德发现了?
这是我的第一个想法。
他察觉到王曼璐用墨水来当标记,于是在半路上夺走了她的墨水瓶,故意将墨水滴向这个死角——他在戏耍试图跟踪他的人。
我站在原地,心头沮丧至极。
等等,我进入这栋楼时,大门是锁上的,如果仅仅是戏弄的话,李查德没必要这样大动干戈,他不是这么无聊的人。
我低下头,仔细打量起这个角落。
在手电筒光线的照射下,这个角落的地面似乎与其他地面的颜色有些不一样,灰尘也相对较少。我在大堂里来回走动,四处观察,以佐证我的观点。没错,相比其他地方,这个角落过于“干净”了,肯定有问题。
我单膝跪地,左手反握手电筒,提供光源,右手握拳,开始敲击地面。然而,单单用手敲击的力量,还不足以让这块石板显出原形。
我立起身,开始用脚踏。
耳边传来的踏响与别处不同——这下面果然有空间。
接下来,我开始趴在地上,仔细研究这些石板。我发现其中有一块石板的边缘略有凹陷,不注意的话,会认为只是普通的碎裂痕迹。
我伸手抚摸,发现凹陷处有一个洞,洞口可以探入两指。我将中指和食指抠进去,向上用力,那块厚重的石板发出“咔嚓”一声,竟被我掀开了。
与此同时,漫天的灰尘伴随着浓重的霉味朝我扑来,呛得我咳嗽不止。
这块石板长宽各约一米左右,厚度半公分,重量着实不轻。
移开石板后,我拿手电筒往下照,发现是一口圆形的竖井,深度大概有五六米,边上有可供人攀爬的金属梯子。
难以置信,病房大楼下竟然还被凿出了一个地下室。
我将手电筒用嘴叼着,开始攀着梯子往下爬。洞里的空气很糟,不仅有霉味,还伴随着食物腐败和排泄物的气味。爬到竖井底部,我发现墨迹消失了,前面就是一条隧道。
隧道是正方形的,两侧都用水泥规整地涂抹,可见地下室是在建造病院的时候就配备的。来不及思考墨迹消失的理由,我继续朝前走去。复行数十步,隧道尽头是一扇铁门,铁门上方有一扇玻璃小窗,窗里透出亮光。我急忙按灭手电筒,蹑手蹑脚地走近那扇门。来到铁门前,我侧着身体,躲在门轴那一侧,接着将脸慢慢靠近那扇小窗。
我想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
原来门后是一块极大的空地,空地的上方是纵横交错的排气管道。空地四周有许多房间,但都是开放式的,所有房间开放的那一面都被焊上了铁栏杆。
换言之,这里面都是笼子,是许许多多的铁笼子与水泥盒子。而笼子里则是我与王曼璐所要寻找的人。牢笼中的女人,或坐在地上,或在笼中走动,神情都是木然的、绝望的。即便身处门外,也能听见里面传来的阵阵哭泣和哀叫声。
他们将人像畜生一样关在笼子里。
想到此处,我心中怒火已盛,心想大不了和他们拼了,于是也顾不上门后有没有人,一脚蹬开了那扇铁门,冲了进去!
我冲入空地,引起了一阵喧哗。
耳边传来阵阵呼救声,不停有人喊着“神父”,喊着“救命”。
我环顾四周,目测起码有三四十个妇女被困在牢笼里。她们穿着残破的病服,脖子上被套上了铁质的项圈,以防她们逃跑,她们的脚踝被扣上了锁链,更何况还有一座钢铁与水泥打造成的牢监,将她们困在其中,她们能逃去哪里?她们哪里也逃不掉。
很快,我找到了王曼璐。她兴奋地朝我招手,嘴里还说着什么。
可周围的喧闹声很快就将她的声音淹没了。我双手伸向两边,手掌往下压,同时提醒她们安静。
“如果再继续这样吵闹,那把你们关在这里的人很快就会来!所以请安静,我会把你们都放出来,然后带你们逃离这里!”
恐吓起到了作用,除了零星几个女人还在哭喊,其余人都识相地闭上了嘴。
我快步跑到王曼璐的牢前,用铁丝打开了她的门锁。我和她目光相触,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我来不及和她多说什么,立刻去下一间牢房开锁。就这样,忙活了整整一个多小时,我才将三十六座牢门撬开。
离开困境的妇女们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纷纷大声号哭。她们受到严重的伤害,也积压了太多情绪。王曼璐与一个盘着头发的妇女相拥而泣,我想这位大概就是她口中的杨姐。
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我必须带着她们在天亮前离开这里。
或许是我身着神职人员的黑袍,又或许是因为我搭救了她们,在撤离的时候她们并没有对我的指令表现出违逆。三十五位受害者在我和王曼璐的安排下,井然有序地离开了地下室,来到了病房大楼的大堂。
从病院大楼穿过空地到达疗养院的大门,这段距离是最危险的,约有一百多米的距离,若是被人看见,喊一嗓子,我们就会功亏一篑。所以我提议,一个一个离开,用最快速度跑向大门,随后在大门口的空地集合。
不知是不是长期的凌辱虐待,使她们性情都变得软弱,没有一个人敢先走出第一步。
“我们一定能够成功!”我鼓励大家,希望能激发她们的斗志,“冲出去你们就自由了。”
“是啊,趁着现在天还没亮,偷偷跑过去,没有人会知道。”王曼璐也在一旁附和。
众人或低下头,或别过脸,都露出了怯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心里焦急到了极点。若是此刻被李查德和鲍荣旺发现,不仅逃跑计划功亏一篑,恐怕连小命都要折在这里。
我手边没有武器,光靠拳脚功夫,完全无法对抗他们手里的机关枪,更何况他们人多势众,而我们这里都是手无寸铁、身心俱疲的妇女。
“我做第一个吧!”
我回过头,发现说话的人是杨姐。她站了出来。
王曼璐上前握住她的手,不无担忧地说:“小心。”
杨姐冲她点点头,然后转头对众人说:“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再让他们抓回去,但如果逃出去了,我们就真的自由了,就能彻底摆脱那种地狱般的生活了!姐妹们,不要怕,也没什么好怕的!我宁愿死在逃走的路上,也不远像牲畜一样被关在笼里,任人宰割!”话一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病院大楼,朝那扇自由之门狂奔而去。
紧接着,第二、第三个人站了出来,她们一扫之前的颓气。
为了确保她们的安全,我最后一个离开。
所有人安全抵达门口后,我便故技重施,将疗养院的门锁撬开。
三十几号人在月光的映衬下,悄悄离开了这间慈恩疗养院。
疗养院四周全是荒地,远处偶能见到几处农田和小树林。我们不能走大路,这样极容易被他们追上,所以专挑林间小路走。慈恩疗养院离北桥镇还有好几公里的距离,我们步行的话,两个小时或许能到。但我高估了她们的体力。她们其中有许多人因为长期被关押在狭小的空间内,导致肌肉严重萎缩,走了还不到一公里,就纷纷喊累,开始“罢工”,许多人甚至直接坐在地上。
王曼璐见此情况,便对我道:“不如让大家休息半个钟头吧?”
尽管我很不愿意,但眼下也没其他办法,只得点头。
我和王曼璐在路边席地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害怕吗?”我问她。
“你是指什么?”她看着我问。
我不知道她是不明白,还是在装傻。
“就是像这样被人追杀,面对的还是杀人不眨眼的黑帮分子。”
王曼璐笑起来:“我说不怕,你信不信?”
“我当然不信。别说你一个女孩子,我相信就算是一个身经百战的男人,被一群亡命之徒追杀,也一样会怕。这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但是害怕没用,不是吗?”
“确实没用。”我承认,她说得没错。
“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王曼璐双手抱住膝盖,抬头望向远方,一阵微风吹来,将她耳边的发丝扬起。
她继续说了下去:“我从小在乡下长大,还有个比我大五岁的哥哥,尽管我们现在已经不联系了,不过在我们很小,还不懂事的时候,我们还是很要好的。那时候,我们经常会一起玩游戏,你知道我最喜欢玩的是什么游戏吗?”
我摇了摇头,表示投降。我猜东西一向不准。
“是捉迷藏。”她再次笑起来,仿佛回到了童年,“我特别喜欢捉迷藏。躲在一个没人能找得到的地方,真的让我很有安全感。这也是我为什么来上海这座大城市的原因。实际上,我有时候不太喜欢上海人。不可否认,上海人接受外来文化早,拾得些洋人的牙慧,自觉得风气之先,有自大的毛病,皆因内地新事业均唯上海马首是瞻,便越发将自己看得高了。但这也是我喜欢上海人的地方,他们会管好自己,不会轻易打扰别人,也不会打着关心你的旗号,来干涉你的生活。所以呢,我来此地,并不是因为它有多摩登,有多罗曼蒂克,而是因为这里足够大,人足够多,没有人看见我,没有人盯着我,这让我感觉很好。”
“没有人情味,在你眼中反而变成了优点?”
“又有多少人情味是真的?你不确定那人是关心你,还是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实则在看你笑话。”
我被她问得说不出话来。在王曼璐身上,我发现了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
她接着说道:“不过,我捉迷藏的水平很烂,每次都被我哥看穿,很快就找到了我,而我却一直找不到他。他究竟躲在哪儿?为什么我每次都找不到他?这一点困扰了我很久很久,直到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他从我爷爷的棺材里爬出来。”
“棺材?”我吓了一跳,以为听错了。
“没错,就是棺材。乡下的老人,很早就会让木匠把自己的棺材做好,放置在一边,等哪天去世,就可以直接拿来用了。而棺材这种东西,对爷爷来说很重要,是不允许我们玩耍的。否则家长会严厉地惩罚我们。所以当我哥藏在一个‘如此重要’的东西里,我又怎么能找得到他?”她无奈地笑了笑,伸手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捋到耳后,“所以啊,有时候我们想找某件东西,会发现它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听她这么说,勾起了我对阿弃的思念。我深深叹了口气。
王曼璐注意到了我的异常,问我:“你怎么了?”
“我还是没能找到我的朋友。我原本希望他也被关在地下室,结果希望落空了。”
“就是你说的那位伙伴?”
我点点头:“就是和我一起来疗养院,你接待我们时的那位。”
“你们?”此时,王曼璐用一种极为怪异的眼神看着我。
她瞧得我很不舒服。
“怎么了?”我忍不住问她。
“你来疗养院的时候,有伙伴?”
“是啊,就是那位姓姚的编辑。”我说的是阿弃虚假的身份。
王曼璐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神父,你没在和我开玩笑吧?”
“开玩笑?”我摇摇头,“怎么会呢?”
紧接着,王曼璐的话确实令我感到害怕了。
她说:“可是你来疗养院的时候是一个人啊?”
“怎么可能?前几天我一直和阿……姚编辑待在一起啊?”
“不!”王曼璐坚决地摇头,“自始至终你都是一个人!神父,你是不是产生幻觉了?”
我怔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
就在这时,我的手在裤袋里摸到一个硬硬的有金属质感的东西。
直觉告诉我,事情将开始往不可控的方向进行,它似乎在阻止我拿出那个东西。
不能自欺欺人。
我还是将那个东西从袋中取出,放在手心里端详。
那是一只法国产的煤油打火机。
这只煤油打火机,是我在第一次去儿童区病房大楼时,丢给阿弃照明用的。这打火机不应该出现在我身上,因为自从我将它借给阿弃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它。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我从未将煤油打火机借给阿弃。
但我清清楚楚记得和阿弃经历过的一切。
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
此刻的我,仿若一个忘了台词的舞台剧演员,半张着口,怔怔出神。
王曼璐见我一言不发,神色怪异,便拍了拍我的手臂。
“张神父,你没事吧?你不要吓我!可……可能也是我记错了,我们慢慢回忆。你在听我说话吗?”
来到疗养院之后所有经历的事情如同电影般在我脑中一幕一幕播放。回望这几天的经历,无怪乎所有人都无视阿弃,因为在这些日子里,阿弃根本不存在!
从来就只有我一个人。我的身边,不曾存在过阿弃。所有的对话也都是我的臆想。
他是我脑中构想出来的幻影……
便在此时,四周忽然亮了起来,无数光线朝我们射来,一时间,我们所在的地方被照得亮如白昼。定神再看,才发现原来十多辆轿车已将我们团团围住,同时朝我们打开了车前的大光灯。轿车边上,站着许多穿着长衫、手持机关枪的人影。
人有很多很多,比我想象中多得多。
看来,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在李查德的掌握之中。他叫人埋伏在此地,就等我们来这里歇脚。恐怕我救出的那些人里面,也有他安插的内奸。
耳边传来一连串笑声,那是李查德的笑声。
李查德朝我们走来。由于背对着耀目的车灯,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只能勉强看出他影影绰绰的轮廓。他走到我面前,忽然停下了脚步。
“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