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侦探社位于赫德路的南端,毗邻公共租界西区的主干道静安寺路。时值正午,路上的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不时会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和街边小贩的吆喝声。如果你仔细聆听,偶尔还会听见锡克族印度巡捕的警哨鸣音,这些红头阿三会挥舞着警棍,用汉语辱骂不遵守交通规则的苦力,同时也会用他们那不纯正的英语抱怨上几句。
这些时常能听见的英语,与静安寺路上矗立的钢筋水泥建筑一起,无声地宣示着洋人在这块土地上的治外法权。
白沉勇走近窗户,窗外的空气中充满了烟草与脂粉的气味,当然也夹杂着一股汽油味。他将窗户阖上,随后拉上了窗帘。在他的记忆中,上海是最为喧嚣的城市,汹涌而来的噪声随时会把他淹没。他也搞不懂自己当初为何会租一栋临街的房子做侦探社,大概是价格便宜吧。不过租金是多少,他早已不记得了。
阖上窗后,办公室里确实安静了不少。他的办公室位于二楼,窗户外面有一块招牌,用霓虹灯管做出了“白氏侦探社”五个字。红蓝白的配色十分糟糕,很没有品味,远处看起来就像是一家专门为退休老爷叔服务的理发店。
白沉勇回到沙发上,闭起眼睛。他手边的茶几上,一份《字林西报》摊放在上面,报纸上压着餐盘和陶瓷杯。餐盘里盛着只咬了一口的火腿三明治,陶瓷杯里头还有半杯未喝完的黑咖啡。与之相对的,边上那个黑牌威士忌酒瓶已然见底。他没用杯子,而是直接对嘴将它喝完了。带着微醺的感觉,他静静享受着留声机中流淌出来的音乐。
Oh, give me land, lots of land under starry skies above Don't fence me in
Let me ride through the wide open country that I love Don't fence me in
Let me be by myself in the evening breeze And listen to the murmur of the cottonwood trees Send me off forever but I ask you please Don't fence me in
Just turn me loose, let me straddle my old saddle Underneath the western skies
On my Cayuse, let me wander over yonder Till I see the mountains rise
I want to ride to the ridge where the west commences And gaze at the moon till I lose my senses And I can't look at hovels and I can't stand fences Don't fence me in
音乐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扰,白沉勇皱起眉头,他知道自己不得不离开温暖柔软的沙发,去面对一些麻烦。他戴上棉帽,披了件睡衣外套,走过去开门。
门才开了一条缝隙,邵大龙就拖着他那硕大的身体挤了进来,如果白沉勇不侧过身让他通过,恐怕要被撞个脚朝天。
邵大龙进屋后,心情十分烦躁,他喘着粗气,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白沉勇忙去把留声机关了。
“你必须和我走一趟!”见白沉勇没有主动问询,邵大龙终于憋不住了,挑明了此次的来意。不过话刚说出口,他便想起了白沉勇的刀伤,于是又换了一种较为温柔的口吻:“你的身体没事吧?阿吃得消?”
“只要不让刘小姐知道,我就吃得消。”他苦笑。
这话并非玩笑。这两天刘小姐在侦探社对他尽心尽力地照顾,好不容易才让白沉勇从卧床不起到可以下床走动。今天她父母家正巧有事,便将做好的食物放在灶披间,让白沉勇饿了就去热一热。临走时还嘱咐他千万不要出门,她夜里就归来了。要是让她晓得邵大龙把重伤未愈的白沉勇带出门执行任务,恐怕要去四马路的总巡捕房大闹一番。
自从上次捣破小丑的造假文物窝点后,这家伙就像人间蒸发一般,消失无踪。各处虽都贴了通缉令,但效果不大。邵大龙推测,可能是他也受了重创,眼下正在某个地方静静养伤,是以这两天对于他的追踪行动没有任何进展。
“对了,你身上有没有烟?”白沉勇略带催促地问。
邵大龙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老刀牌香烟,白沉勇接过去,抽出一根在嘴上点燃。
“办公室的烟抽完了,都不能去烟纸店买,憋死我了。”狠狠吸了几口之后,满足的表情浮现在他脸上,“对了,你来找我干吗?又要带我去哪里?”
“你上车就知道了。”邵大龙被他问得不耐烦,想尽快带他离开,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刘小姐杀个回马枪。
白沉勇让探长稍微等他一歇。他按灭了烟,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刮了胡子,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再用司丹康发霜抹了一遍。弄好头脸,他又换了一身干净的灰色西装,打好领带,又将头上的棉帽换成了一顶崭新的费多拉帽,打扮得山青水绿。
两人并肩下楼,那辆从祥生汽车公司租来的雪佛兰轿车就停在路口,黄瑛戴着墨镜,身上穿着一件深绿色的双襟五分袖旗袍,皓白的左手手腕上,还戴着一只通透莹润的翡翠手镯。她见到白沉勇后,摇下车窗,招手示意他们过去。
上车之后,邵大龙报了个路名,离此地约有三四公里。为了方便交谈,他们两人都坐了后排。黄瑛扭动钥匙,启动发动机,只听轰然一响,随着喷射出的尾气,雪佛兰轿车飞快地驶离路口,沿着赫德路向前飞驰。
“探长,究竟什么事?”
车开出去许久,白沉勇才反应过来,自己对这次行动的目的一无所知。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阿炮的男人?他是静安寺这一带的小流氓。”
邵大龙不但没有替白沉勇解惑,反而又抛出一个问题。
“阿炮?”白沉勇略微想了想,随即大摇其头,“不认识。”
“阿炮是他的绰号,真名张连龙,他打电话到巡捕房,求我们保护。”邵大龙回道。
“一个小流氓,找你们巡捕保护?”
“是啊,还点名要我接电话。”
“找你?”白沉勇奇道。
“是不是很古怪。”邵大龙干笑两声,“起初我接到电话,也觉得古怪。直到他说出了小丑的名字。他坦白自己曾经替罗苹卖命,和孟兴他们的关系很好。可是最近发现罗苹组织里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死掉了,有的出了车祸,有的直接消失,还有的就像孟兴一样,被人杀掉。他说轮到他被盯上了,非常害怕,所以请求巡捕房的保护。作为交换条件,他愿意将之前替罗苹做的事情和盘托出。我们现在就是去他家里。”
“他不是寻求巡捕房的保护,为什么只带我们两人?”
白沉勇指了指开车的黄瑛,又指了指自己。
“洋鬼子认为有人在恶作剧,所以先遣我去看看。为了保护一个小瘪三兴师动众,对他们来说是丢了巡捕房的脸面。”邵大龙愤愤道。
他口中的“洋鬼子”,指的应该是总巡捕房的督察长。
“阿炮有说是谁威胁他吗?”白沉勇问。
“他说一切等我们到了他家,自然会告诉我们。他催得很急,让我们立刻出动,还叫多带点巡捕,否则保护不了他的安全。”
“会不会杀他的是一伙人?”
“吃不准。”邵大龙摇摇头。
“那我们去不是送死吗?”
白沉勇解释说,自己倒不是害怕,而是伤口未愈,眼下要他拼命,作战能力也有限。
邵大龙笑笑,表示早有准备。他从后排座位下取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掀开盒盖,里面卧着一把全新的瑞士启拉利轻机枪。他不无自豪地对白沉勇介绍说:“欧洲进口货,七点九二口径,射速每分钟五百五十发,射程两千米。啥人帮我老卵,把他污也打出来!”
白沉勇表示放心,暂时没人老卵,让他先收起来。
车子转入小路,两边林立的树上都是枯枝败叶。若在盛夏,这里应该会是条林荫小道。
轿车停在一条弄堂口,三人下车,朝里走去。
弄堂里人不多,偶尔有两两三三的阿姨爷叔聚在一起聊天。三人一进去,立刻成了弄堂里居民的焦点,毕竟三人实在太怪。若单是黄瑛与白沉勇倒也罢了,两人穿得嬁样,气质上也挺配,可挤进来一个穿着旧皮衣的邵大龙,腆着肚子背着一口很可疑的箱子,难免瞧得人一肚子疑问。
他们寻到地址,却发现阿炮家的房门洞开,门槛上还有未干的血迹,黄瑛与白沉勇互看一眼,心中警铃大作。还未等邵大龙有所反应,两人便以最快的速度跑了进去。见他们这副神态,邵大龙意识到出了状况,便将身上的盒子放下,取出轻机枪端在手中,紧随他们之后。
一楼见不到人,他们便来到二楼卧室,发现房间内一片狼藉,收音机被砸烂,床单被丢在地上,书桌被人掀翻,杯子碗盘也碎了一地。
黄瑛发现墙壁上也有点点血迹,呈喷射状,但量并不大,应该不是利刃所致,可能是用拳头打的。
黄瑛推测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搏斗,不过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否则门口那些阿姨爷叔一定会注意到动静。来访者制服阿炮后,将其绑走,多数也是开了车来。阿炮没敢大声呼救,很可能是被挟持时,对方用凶器加以威胁。
总而言之,他们这次晚了一步,阿炮被人绑走了。
邵大龙懊恼地用拳头砸着墙壁。
白沉勇蹲下身子,用拇指搓了搓地板。指腹变成了红色,他俯下身子,胸口一阵刺痛,不过他忍住了。地板上的血迹比墙壁上多且稠。
“我想带走阿炮的人应该就是小丑阿弃。”他说。
“为什么这么肯定?”邵大龙看向他。
“脚印不一样,立在这里淌血的鞋子尺码明显大过阿炮的。这人既然也在流血,而且血量这么大,感觉像是带着伤来的——我能想到的就是与我一同受伤的阿弃。不过说实话,我对自己的推理不是那么有信心,可能臆测更多一点。”
“不,我觉得你讲得有道理。”黄瑛接着白沉勇的话说了下去,“从闯入者的脚印来判断,那人几乎直接上了二楼卧室,一刻都没在一楼逗留,明显他早就知道阿炮住在哪里。从这点来看,他们应该相当熟悉。阿炮和阿弃都是罗苹的手下,从这点来看,很有可能是他。”
邵大龙将手中的轻机枪杵在地上,焦急地对他们道:“好了,现在是谁劫了阿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去了哪里?我们要去哪里找他们?”
黄瑛和白沉勇理解探长的情绪,阿炮向他求助,结果还是无济于事,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邵大龙都要为此事负责。督察长一定会严厉地惩罚他,到时饭碗都不一定能够保住,其次是对他身为华人探长的自信心也有着毁灭性的打击。
三人立在房间里,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在这里待着也无意义,不如先回去,再做商议。”
白沉勇见他俩不说话,不知要耗到几时,自己便先打破这个沉默。
邵大龙长叹一声:“只有这样了。”
他们下了楼走出门时,有一位七八十岁的阿婆走上来,问他们到这里找谁。邵大龙和黄瑛都不想说话,白沉勇说:“找阿炮。”
阿婆又问:“你们是他啥人?”
白沉勇笑着说:“打牌认识的朋友。”
谁知阿婆道:“早讲呢!你们来之前,阿炮就帮另外一个小伙子出去了。”
邵大龙见事情有了转机,便打起精神,问阿婆道:“他去哪里有没有告诉你?”
“我问他们的,他说和朋友去买东西。不过我才不相信呢!”
“为啥不信?”邵大龙问阿婆。
“他说啊,要去大采购,要去买洋货,还讲了一大堆,我记都记不牢。什么女王牌牙粉啦,海盗牌洋蜡烛啦。哎哟,记不牢!记不牢!”阿婆挥了挥手,像在赶一只苍蝇,“他哪里有铜钿买洋货啊?阿炮个小棺材,我看牢他长大的呀,小辰光就喜欢捣蛋,大了么学人家当流氓。那你流氓做到杜月笙这样有钞票,阿是可以的,结果呢?混得一屁股债头,比我家的狗还穷。他跟我说,帮朋友一起去讨饭,我倒是相信的。还买洋货?”
阿婆翻了个白眼,语气中尽是不屑。
与阿婆道别后,白沉勇说道:“当时阿炮估计被控制了,不过他帮阿婆讲的那些话,肯定是有意留给我们的暗语。”
邵大龙问道:“暗语?我怎么听不出来?他就说要去买洋货,上海那么大,洋货哪里没得卖?我觉得没啥……”
黄瑛伸出手,打断了邵大龙的叙述。
“你们仔细回忆一下,女王牌牙粉也好,海盗牌洋蜡烛也好,这些都是非常稀少的洋货。国内比较多的牌子是伦敦狮子牌或者猫牌,蜡烛也是,他说的这个牌子我也没听过。海盗牌我记得香烟倒是有。”
黄瑛低头沉思片刻,将问题抛给了邵大龙,“探长,我倒要问问你,如果你的媳妇要你去买这些你听都没听过的牌子,你会去哪里买?”
“总归是去十六铺咯。”话音刚落,邵大龙神情一变,登时惊呼起来,击掌道,“我怎么没想到!如此看来,小丑把阿炮绑去了十六铺?”
原来在未开埠之前,十六铺里外两条洋行街,满是出售洋货的商行,可谓店铺栉比,百货山积,就连日本、暹罗的货都有得卖。如果要买英美货,去十六铺广东人经营的西洋百货,那里东西会比较全。
黄瑛道:“目前只是推论,不过我们不妨去那里看看,总比没头苍蝇瞎逛来得强。”
三人合计,十六铺太大,光靠他们几个,寻人如大海捞针,所以先由邵大龙致电十六铺巡捕房协助,尽管是法租界的巡捕,不过邵大龙里面有熟人,问题应该不大。因为尚不知晓小丑抓走阿炮的目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达到其目的之后,小丑一定会杀死阿炮,所以他们的行动一定要快,须赶在小丑动手之前救下他。
邵大龙打电话说明情况,十六铺巡捕房表示没有问题,他们立刻派巡捕去街上寻人。
他们驱车赶到洋行街,停在街边,三人决定分头行动。
原来的十六铺面积很大,东濒黄浦江,南达董家渡,西至城墙,北临法租界,民初时铺被废除,以坊闾代之,因十六铺以商业上习称已久,故沿用旧名。但即便范围大大缩小,也北至龙潭路,南至老太平弄,西至外咸瓜街。
他们三人计划分头行动,除去巡捕搜查的街道,邵大龙负责洋行街和豆市街,白沉勇去裕兴街和咸瓜街,黄瑛去花衣街和竹行街,谁若先见到阿炮,就朝天鸣枪告知。
邵大龙将身上所携带的手枪给了白沉勇,同时望向黄瑛。黄瑛抬起腿,原来在旗袍下摆开衩之处,藏了一把蛇牌撸子。这枪极小,便于携带,藏在身上十分隐蔽。他们约定若寻不到人,日落之后在这里聚头,再作商议。
他们一条街一条街地跑,一家店一家店地寻,一个人一个人地问,却屡屡碰壁。须知十六铺人烟浩穰,铺户辐辏,要找两个人哪有那么容易?何况对方有意躲藏,更是难乎其难。邵大龙、白沉勇和黄瑛从日央寻到日暮,除了跑废了两条腿,完全没有收获。
寻人寻了大半天,滴水未进,三人也都饿了,邵大龙提议吃点东西填填肚皮,便在洋行街上找了一家普罗馆吃饭。为了照顾黄瑛,他们选了二楼的雅座,相对没那么多人。伙计跑来问他们吃啥,邵大龙点了一客饭菜,黄瑛要了碗阳春面,白沉勇表示没有胃口,不想吃饭。他身上带着伤,不吃饭怎么能行?邵大龙当然不肯,自作主张给他要了一份。
他对白沉勇说:“今天暂时将就一下,等抓到小丑,我请你们去霞飞路的大酒楼好好吃一顿!”
“吃啥都无所谓,我就是在想他们躲哪里去了?总觉得这件事很奇怪。”白沉勇若有所思地说。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黄瑛表示同意。
“真是猜不透这家伙。讲实话,我从警这么些年来,遇到的奇案也不少。不过这次的案子,再次刷新了我的认识,实在难以理解。”
邵大龙拿起桌上的水壶,给三人分别倒了茶水。
“会不会是故意的?”白沉勇像是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
“故意?什么故意?”邵大龙听不明白。
“故意让阿炮给弄堂里的阿婆留言,甚至不只对一个人说,而是一群人,这样我们听见的概率就更大了。”
“什么跟什么啊?”邵大龙挠头。
“我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说阿炮要去买洋货的事,其实是小丑逼着阿炮说的,为的就是把我们引诱到这里来。可是,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黄瑛也想不明白。
这时,饭馆一楼传来一阵喧哗,众人七嘴八舌正在讨论什么,同时也有不少人放下碗筷,飞快地跑出了饭馆。三人见了,均觉得奇怪,于是便叫住一位端菜的伙计询问。
“王家码头上有人在众目睽睽下准备杀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伙计耸耸肩,继续送菜去了。在他看来,这种恶作剧每天都在上演,见怪不怪。
可对于他们三人来说,这个消息正好可以解答心中的疑惑。
“我知道他找我们来此地为什么了。”白沉勇从口袋里取出一张钞票,放在餐桌上,这饭他们估计是吃不成了。
“是想杀给我们看。”黄瑛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还说什么呢!走吧,去看看!”
邵大龙最为激动,当先冲下了楼,白沉勇与黄瑛紧随其后。
他们赶到时,王家码头已被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
邵大龙急了,抢过白沉勇手中的枪,对着天空鸣放三声,吼道:“巡捕办案!全都让开,让开!”
众人听见枪声,吓得立马让出一条通道来。三人赶紧穿过。
此时十六铺的巡捕们已经赶到,为首的瘦子认得邵大龙,上前与他招呼。那瘦子指了指远处的浮码头上,说道:“凶犯绑架了一个人质,说要杀他。我们正在与他交涉,看看能不能谈谈条件,让他先放人。”
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确实有两个人的身影。其中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后面的人手里有一把匕首,刀刃正架在前者的脖子上。
白沉勇定睛看去,前面那人粗眉圆目,是个陌生人,想必就是阿炮,他身后的人——白沉勇一眼就认出来了。就是那天夜里与他在棚户区小巷中生死相搏的小丑阿弃。
只是眼前的阿弃面色更加苍白,像是在脸上用颜料画了个白色脸谱,像是用白色粉末涂满了整张脸,像是一张白纸。白色令他看上去虚弱,看上去不可捉摸,看上去可怖。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亨利汗衫,腹部已印出血来,仿佛在雪地里开出一朵红花。
拥在码头围观的人们开始起哄,好事者们纷纷怂恿起阿弃来。有人说:“要杀快点杀,我们等得脚都酸死了!”有人说:“是不是假的啊?怎么一直没有行动啊?”还有人甚至在人群中带头有节奏地喊着:“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这些起哄的人,有的是码头上搬运货物的苦力,有的是拉黄包车的车夫,也有在街边摆摊的小贩。
黄瑛环视四周,神色惊悚地问邵大龙:“这些人是怎么回事?那人质与他们无冤无仇,眼下命悬一线,大家都是苦命人,互相帮助才是,如此落井下石,何苦来哉?”
在她看来,穷苦的底层大众的同理心理应更强才对。
邵大龙笑笑:“苦难没落在自己身上时,谁不是在看热闹?”
黄瑛不解:“那人死了,对他们来说,有啥好处?”
她认为人的本性是趋利避害,可她完全不明白,人质的死亡可以让这些人得到什么,他们何以要这样唆使凶犯杀人。
邵大龙淡淡回道:“那人不死,对他们也没啥好处。死一个人,就少一个竞争对手,说不定赚钱还更容易一些。”
相较于黄瑛,见惯了社**暗面的邵大龙,对人性可比她了解得多。
他接着说:“这些苦命人见过比这残忍十倍百倍的场面。他们身处底层,亲眼见过丈夫为了吸口鸦片烟把老婆卖去妓院的,见过因为养不起,就把刚生下的婴孩丢在路边活活冻死饿死的,见过把还活着的老人送去郊外等死,仅仅为了家里能省一口饭的。底层人为了生存,天天见到如地狱般的景象,每天与此打交道,相比权贵富人,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与此相比,杀死一个臭流氓,你觉得会对他们有什么冲击?”
邵大龙这番话,引得黄瑛沉思起来。她认得不少有钱人,他们都爱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展现对乡野之人的鄙夷,以显出自己的教养和高贵。可人是环境的产物,仓廪实才知礼节,衣食足才知荣辱,没有生存之忧,人才是人,否则与动物无异。古时候,固然有士大夫为了理想而献身,以死来达成某种理想,不可否认这是人性的光辉,但更多的是残忍的故事,回想那些饥荒的岁月,人可以易子而食,人可以变成菜人,可以变成两脚羊,文明**然无存,人人均可能化身为野兽,为了生存失去良知和做人的底线。
瘦子巡捕很是焦虑,于是打断他们的谈话,对邵大龙说:“如果我们靠近,他就杀了那人,我们也不好轻举妄动。”
“直接开枪呢?”邵大龙提议。
“距离太远,枪手没把握,我们的装备也不行,要是从外面调狙击手过来,恐怕时间也太长了。”瘦子巡捕双手一摊,表示没辙了。
他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从他们所在地到浮码头的尽头,直线距离约有一百多米,而且凶犯还躲在人质身后。这样的距离,没人有把握可以一枪爆头,且不伤到人质。
“要快点解决啊!过一会儿,报纸的记者就要来了,就像闻到腐肉的苍蝇一样。到时候肯定瞎写八写,惹恼了警务处高层,怪罪下来,我饭碗也得砸了!”瘦子巡捕急得直跺脚,他对邵大龙道,“探长,你有啥办法?快点想想办法!”
“我和他谈谈。”邵大龙拍了拍瘦子巡捕的肩膀,以此来稍作安慰。
说完,他便开始朝浮码头慢慢走去。
他走得十分缓慢,生怕动作一大,刺激到小丑阿弃。
离阿弃约六十米的位置,他停下脚步。
“你能不能放了那人?”他冲着阿弃大声喊道,“需要什么,可以和我们说!”
码头上空开始刮起风来,天空白云涌动,天边的颜色变成了橘红。
太阳快要落山了。
“江慎独不是我杀的,也不是罗苹杀的,你们全都搞错了!”阿弃隔着人质,大声冲着邵大龙喊,“我知道凶手是谁!”
“那你告诉我,凶手是谁?”邵大龙回喊道。
一时之间,大古董商江慎独的死亡之谜,盖过了他对阿炮生死的忧虑。这些日子他不停追逐着真相,他实在太疲惫了,或许眼前这个男人,可以给他答案,解决他心中的疑虑。
“凶手就是他!”
阿弃猛地推了阿炮一把,使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阿炮吓得尿了裤子,脚边已有一摊尿液。他哭喊着求饶,但两边的人都置若罔闻。
“他和你不都是罗苹的手下吗?难道你们起了内讧?”邵大龙继续问。
“这都不重要了。”阿弃迎风怒吼。
“杀了他,你也逃不了,最后你也会死,何必呢?不如我换他吧?你把我当人质,然后可以向巡捕房提要求!你如果相信我,我一定会帮你,好不好?”
邵大龙边说边往前走,以相当缓慢的步频。
这时,一只手掌搭在邵大龙的肩上,是白沉勇。
“探长,我去和他交换。”
“可是……”
没等邵大龙同意,白沉勇便双手朝上举高,一步步向阿弃走去。
与邵大龙不同,他的跨步坚决而果断,步距更大,步频更快。
他的迫近,使得阿弃突然警觉起来。阿弃也认出了这个戴着费多拉帽的男人。
曾与自己生死相搏的男人,怎么可能认不出呢?
一抹狞笑在阿弃的脸上现出。
他咧开嘴,伸出鲜红的舌头,舔舐着干裂的嘴唇,像一头伏在暗处等待猎物的饿狼。
白沉勇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加快了步频。他其实根本不想与阿炮交换,他只想趁阿弃不备,将他一击击倒。
然而,这一次,他又估计错误。
阿弃揪住阿炮的衣襟,将他面对自己,随后右手正握匕首,将刃尖狠狠刺入了阿炮的腹部。
一刀,两刀,三刀,四刀,五刀……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他们已数不清捅了几刀,目睹了这鲜血淋漓的一幕的围观群众,发出阵阵尖叫声。
鲜血从阿炮的口鼻中喷射而出,他四肢已经垂下,如同一件挂在窗外褴褛的衣衫,任凭风雨吹打。每插入一刀,阿炮整张脸庞都会随之震动。起初,他的脸上现出了惊愕的表情,随之变成痛苦与绝望,他张开血口,牙齿缝隙里都是血液,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最后,他的表情永远地僵住,不会再改变了。
狂风卷起江浪,发出阵阵嘶吼,呼呼作响。
阿弃将已死之人的躯体像垃圾一样丢弃在浮码头的地面上,随后转过身,面向白沉勇。他将匕首的刃尖指向白沉勇。白沉勇当然知道他的意思。
“还想和我用刀决斗?你以为在看平江不肖生a 的武侠小说?”
白沉勇冷笑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把“张嘴蹬”b,对准阿弃的脑袋就是一枪!
“砰”的一声,阿弃面部中弹,鲜血四溅,整个人往后仰去。与此同时,白沉勇连续扣动扳机,“砰砰砰砰”四发子弹,一颗一颗贯穿了阿弃的肉身。
由于站立在浮码头的远端,中枪后的阿弃因为惯性,整个人向后倒去,落到水中。
落水声被风声掩盖,没有人听见。
白沉勇将“张嘴蹬”丢在脚边,随后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支香烟,用打火机点燃。风太大了,他试了好几次才成功。抽了两口烟,他才漫步走上前去,在码头的尽头止住脚步。他一只手按住帽子,弯下了腰。
他谨慎地眯着眼睛,看着水面,仿佛随时有人会朝他的脸上泼上一盆冷水。
水面上浮出了一抹血红,随即便被狂风席卷的水浪冲散了。
a 平江不肖生,本名向恺然,湖南平江人。近代著名武侠小说家,为二十年代侠坛首座,领导南方武侠潮流,被称为武侠小说奠基人。
b 张嘴蹬,指德国M1934 型7.65 毫米口径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