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请你醒一醒。”

声音是从哪儿来的?我无法确定。它围绕着我,像无数个号筒式扩音器对着我的耳朵发声。

呼喊声没有停止,反而变本加厉。我开始感到厌烦,因为身体并不想醒来,或者说非常抗拒醒来。我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如果要我描述现在的感受,就仿佛整个人浑浑噩噩地浮在虚空之中,四下里不存在任何事物。

“清醒一下,听得见我说话吗?”

冰冷的手掌在轻拍我的脸颊,打了好几下。耳朵能听见清脆的啪啪声。

我摇晃了一下脑袋,先是感到一阵抽痛,脑子里有块区域继而突突地痛起来,若要我描述那种感受,可以幻想有人用洋钉在撬你的脑壳。就是盯着某个点,不停地敲击。

“看来还是不行。”那人继续说着话,“注射零点六毫克纳洛酮,继续观察。”

他的语调十分奇怪,并不是我熟悉的本地口音。

过了一会儿,手臂处果然传来了针刺感。有人说打针的感觉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要我说那可真是在骗小孩,针头比蚊子喙粗多了。

注射完成,我感觉思考能力变强了。但在虚无中,我还是记不起很多事情。我能思考,但我记不清事,无法知道自己的身份,身处何处,处于一个怎样的状态之下。但我能思考问题,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我打个比方,如同一个跛子在奔跑,尽管步履蹒跚,随时会跌倒,可他毕竟还是向着前方在奔跑。

意识越来越清晰,能记起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眼皮动了一下。”有人在我不远处惊叫起来,“手指也动了。”

我努力把眼睛撑开一条缝隙。一道强烈的白光从缝隙中钻进我的眼球,惊得我再次闭上了眼。原来有人用手指撑开我的眼皮,拿手电对着我的眼睛照射。

“瞳孔没有扩散,对光源的反射正常。应该已经从重度昏迷中清醒过来了。”接着,他又对着我的脸反复拍打,“听得见我说话吗?能听见吗?”

“我……啊……呃……”我努力说话,除了喊出“我”之外,发出的确是一串奇怪的发音。声带完全不受我的控制。

“醒了!终于醒了!”声音的主人十分激动。

我睁开眼,视线模糊至极,只能勉强瞧见白茫茫的一片。过了许久,我才渐渐看清身边的环境,以及眼前的那个人。

中年男子披着一件白大褂,立在我面前。在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位护士打扮的女人,女人的年纪大约二十出头。我不认识他们。

可能是男医生发现我眼中茫然的神情,便试探性地问道:“你能听清楚我说的话吗?”

我点点头。

他对我的反应很满意,于是接着问:“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回忆慢慢苏醒。

所经历的事情,一件件浮现在我脑海中,可是我只能记起前几日的事,再要远一些的记忆还是比较模糊。

“我知道。”

虽然音调有些奇怪,但我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很好,非常好。因为你之前的暴力行为,所以给你注射了相当剂量的麻醉剂,你刚刚恢复,说话不利索都是正常的,不需要太恐慌。”

“暴力行为?”

我这时才反应过来,我的手脚都被皮带固定在了一张椅子上,无法动弹。

“是的,你企图带领另一些患者离开精神病院,幸好被院长及时发现。但是你还是表现出了暴力倾向,攻击了院长及其他医务人员。”

“院长……院长……”我念叨着这两个字,顿时,此前的回忆涌上心头。我整个人从木然转化为愤怒,情绪开始激动起来。

“是不是记起什么了?”

“李查德!”我大吼了一声。

“没错,院长的名字确实叫李查德。”

“放开我!你们这群畜生!”我冲着那位男医生大声喊叫,“你们把病患当成畜生,贱卖给人贩子,我要将你们绳之以法。”

男医生朝我伸出双手,试图让我冷静下来:“我们有很多话需要谈,孙先生。”

“孙先生?”我一头雾水,“你他妈在说什么?”

“你记不起自己是谁了吗?”

男医生微微皱眉,回头与身后的女护士交头接耳了几句。女护士的表情也变得十分忧虑。他们说话声音太轻,完全听不见。

随后,男医生把脸再次转向我。

“那你是否可以将所记得的事情告诉我们?”

“我要见李查德。”我说。

“抱歉,院里有重要的会议,院长恐怕抽不开身。不过明天的话,倒是可以让他来和你见一面,今天主要还是由我来和你谈话。”男医生的态度很坚决。

“我记起了一切,尤其是你们这里的阴谋。”

“阴谋?拐卖人口吗?”男医生哈哈大笑,他身后的女护士也跟着一起笑。

止住笑声后,男医生对我道:“孙先生,你的想象力真是一绝,不愧是个小说家。”

“小说家?”

“是啊,你不是说记起一切了吗?”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王曼璐在哪里?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男医生与女护士相视苦笑,似乎对我的这些“胡话”已经习以为常了。

“根本不存在王曼璐。”男医生长叹一声,摊手道,“也没有什么阿弃,更没有你所说的拐卖人口。这一切都是你的幻想!而且,近期你的身体对许多药物也产生了免疫,使得你的精神分裂症越发严重了。尤其是你的幻想症表现,如同一个梦中梦般,幻想中套入幻想,使得你的叙事变得极为复杂!”他说话的口音虽是沪语,但在某些用词的发音上,与我熟知的有些许不同,这令我十分费解。

“精神分裂症?我……我……这不可能,难道我经历的事都是我幻想出来的?”

“非常可怕,非常之可怕!现在的你,会把真实发生过的一些事融入你的‘故事’里面,从而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既然你说所有事都记起来了,那你一定相信,自己是个侠盗,为了正义的目的,需要盗取某件匿藏在疗养院的文物,所以冒充神父来到这里。你拒绝相信自己来疗养院仅仅是为了治病,这种抗拒心理启动了心理的保护机制,加上你那小说家的头脑,于是便幻想出一套‘冒险故事’来欺骗自己。”

我震惊了。这一次,我比王曼璐告诉我“不存在阿弃这个人”更令我感到震惊!

男医生朝着空气挥了挥手,仿佛要驱散刚才那不快的情绪,令他能够更专业地向我阐述已发生的一切。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见到我喃喃自语,男医生显得很沮丧。

“看来你需要换药了。唉,之前几个疗程的治疗对你的病情毫无用处。”

“这一定是你们编造出来的谎言,你们究竟对我做了什么?我不会屈服的,我也不会相信你们的鬼话!”

“好吧,好吧。”男医生举起双手,假装在投降,“亲爱的侠盗先生,如果你真的认为我们是一群邪恶的科学家,而这里又是某个生物实验室,我们的目的就是撬开你的脑子,研究如何发明一种毁灭人类的药物,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那我也没有办法。”

他用最调侃的语气说着最无奈的话。

“那你告诉我,我是谁?”我使自己平静下来。

我需要回归理性,重新审视眼前的一切。

男医生看着我说:“已经讲了很多次了,不过我不介意再讲一遍。

你姓孙,是一个侦探小说家,同时也是个文物爱好者。你模仿法国作家勒白朗,塑造了一个名叫罗苹的侠盗侦探,他的探险故事很受读者的欢迎,可惜很不幸,你因情场失意,遭受了严重的精神打击,患上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这导致你无法分清现实与虚构故事的界限。

你开始把自己当成小说中的人物,做出一些极其危险的举动,包括盗窃。”

“盗窃?”听了他的话,我开始害怕了。

“是的,你在发病期间在你朋友的私人博物馆盗窃了一座彝器,就是你昏迷时一直喊的‘子乍弄鸟尊’。对不起,我不是文物爱好者,我对这玩意儿一点兴趣也没有。你的朋友报了警,查出了你的所作所为,上门请你交还彝器时,你袭击了他,导致他……”男医生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才道,“导致了他的死亡。”

“我的朋友?是谁?”

“他的名字叫江慎独,是一位社会知名的文化学者,文物收藏家,同时也经营着一家私人博物馆。”

“我杀了他?”我的脑子感到极度混乱。

“也许你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于是脑补出了一个故事。不过如果仔细推敲,你会发现故事前后矛盾的地方特别多。警察抓走了你,审判的时候发现你的表现不太正常,你不断重复说要找一个名叫邵大龙的人,说他是公共租界巡捕房的探长。可是那个人根本不存在,或者说,公共租界早已经是历史了。现在的上海没有租界。”

我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我颤颤巍巍地问:“没有租界?没有租界?难道现在不是民国二十四年?”

“对不起,你所说的民国二十四年,已经过去六十年了。孙先生,你太沉溺于过去了。这兴许和你埋首创作了太多这类题材的小说有关。”

“那现在是什么时代?”

“现在是一个崭新的时代,人民不会再饿肚子,洋人也不敢再欺负我们。我们与日本的战争,也已取得了胜利,欧美各国承认了中国在联合国的席位。并且科学得到了极大的发展,许多民国时期的绝症,现在看来就是小儿科。”话说到一半,男医生忍不住笑起来,“哎,我怎么像是在和一个从过去穿越来的人讲话。孙先生,你也是新时代的人啊!只不过你患了严重的精神疾病。等你病好了,这一切自然而然都会记起来的。”

他又说道:“可惜我不能带你去大街上走一走,不然你就会相信我所讲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现在的上海不仅仅是外国人所造的房子,很多高耸入云的建筑,都是我们中国人自己建造的。天上还有很多飞机,多到你数不清,每天都有人乘坐这些飞机来往世界各国。”

“舞厅还有吗?妓女还有吗?”

“旧社会莺歌燕舞的东西,早都被拆掉了。现在的世界,哪里还有什么野鸡妓女。不要说野鸡,就是高一等的长三、幺二、书寓、住家,也都绝迹了许多年数了。总之,妓女两个字,在别国或还有人谈起,我们中国,就是谈起,也没人知道的了。”

无法认清现实与虚构的界限,这对我来说,是何等的绝望?难道我一生都要困在自己所虚构的故事中吗?

还是说,要接受医生的说辞,承认自己是一个犯有盗窃杀人罪的小说家?

手脚被缚的我,要如何自证这一切?

“你现在的病况,是邪气a 棘手的。尽管目前的医药水平很高,但是你的病情太重,除非主动配合我们,否则老难治愈。如果治愈不了,你的余生就只能在约束椅与监牢里厢度过了。对于您这样杰出的小说家来说,这委实可惜得很。”

“如何主动配合治疗?”

a 邪气,上海方言,意为很、非常。

“相信我们,对我们医院有信心,自然是第一步。如果继续怀疑我们的治疗,相信自己是什么侠盗,那么病永远也好不了。所以接下来,你要尽量回忆起那些真实发生过的事。比如说,你是如何杀死江慎独的?杀死他之后,他的那件彝器,又被你藏去了哪里?”

“我……我真的记不得了……”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只要你愿意配合,我们也定当竭尽全力救你。”见我情绪变得平和,他的态度也温柔了许多,轻声对我道,“孙先生,你先休歇片刻。我帮护士一道去拿点东西,回头再来和你谈话。请原谅我们无法将约束椅解开,不过我答应你,等病情有了明显好转之后,一定让你自由活动。”

医生与护士离开后,我才开始仔细观察身处的这间诊疗室。

与我所认知的世界不同,这里的诊疗室墙面上都贴满了白色瓷砖,地上铺陈着光滑的石板,石板上还有许多花纹。医院上方有嵌入顶部的日光灯,亮度很高,所有的桌椅都是金属制成的。我坐在诊疗室中央,面对的是一面白墙。奇怪的是,这间屋子没有窗户。

我开始思索醒来后所发生的一切。

最后留下的记忆,是和王曼璐带着被李查德囚禁的病患逃离疗养院,却不慎中了埋伏,在半路被擒。关于这段回忆,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难道幻想症的真实感如此之强?眼下我自认还有逻辑思考的能力,如果仅仅用逻辑,能否判断出现实与幻境的区别?

如果可行,那又该如何进行判断呢?

我闭上眼睛,尽量让自己忘记身处诊疗室,并且回想刚才医生与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细细咀嚼着他的叙述。慢慢地,有不少疑问从我心底萌生。我尽量用公正的态度,不带偏见的态度,去分析他的那些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诊疗室的门被人推开,男医生走了进来。

他没带护士,只有他一个人。

“怎么样?孙先生,你感觉好点了没有?”

他从手术器械桌边上拖来一张椅子,在我对面坐下。

我突然笑起来。

见我表现反常,男医生不禁心生警觉,身体不自由自主地后仰。

他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的脸。他的反应更加坚定了我刚才的想法。

“李查德可真是煞费苦心。”

“孙先生,难道你还在怀疑我们?如果继续这样,你的病情……”

我打断了他的话。

“我确实有病,但绝对不是像你们所说的那种病。”

男医生这次没有反驳我。

“其他人在哪里?”我问道。

他摇摇头:“看来得把你关起来,这才是你要的结果。孙先生,真的很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可是你显然不想好好配合,放任你的幻想症……”

“收起你的鬼话吧!客观的规律是不会变的,你的口音出卖了你。”

他愤怒地看着我,可这阻止不了我继续拆穿他的谎言。

“你说现在并非民国,而是在六十年后的中国,这没有问题。你一直在用一种奇怪的口音与我说话,试图营造出一种我们并非一个年代的感觉。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认为用这种口音与我说话,便会让我更加沉浸在从一个过去的时代来到一个新时代的错觉?可能你们也做了大量的功课,毕竟相距六十年,这么长的跨度,任何地区的口音都会发生改变,更何况上海这座移民城市。我们现在说话的口音,与六十年前,也就是清同治四年时上海人的口音,也绝对有很大的区别。你们在其他地方做得真是滴水不漏,只可惜,你们犯了一个逻辑上的错误,令我看出了端倪!”

“有意思!”男医生冷笑一声,但面孔却现出愤懑之色,“你倒说说是什么错误?”

“错误就在于,假设你们所说的没错,我是一个生活在六十年后的中国,却幻想自己身处民国上海的现代人。那么,即便我做再多研究,我的口音应该还是和你一样的。懂吗?我几十年生活在这座城市里,所说的语言绝对不会因为写几本小说而改变。我不可能会用六十年前人说话的方式来说话。换言之,就算我是疯子,我和你的口音也绝对不会像我们现在区别这么大。这一点,是你们用再多故事也无法弥补的漏洞!”

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沉默许久后,他从椅子上站立起来,愤怒地看着我,脸上每一条肌肉都绷紧了。

“你会后悔的。”他的口音变正常了。

“闹剧结束了。我们言归正传,你们把她们藏到哪里了?”我问道。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没问题,你们可以不让我知道。但你们也永远别想知道子乍弄鸟尊藏在疗养院何处。”

果然,男医生的表情开始发生了变化,从恼怒转变成了惶恐。这种明显的情绪转变,逃不出我的眼睛。

我认为自己掌握了主动权,因而乘胜追击,说了下去。

“编出这么荒诞的故事,是因为你们察觉到了我精神上出了点问题,于是想加重我的幻想症,以达到摧毁我的认知的目的,到那时我就会乖乖地把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你们,包括子乍弄鸟尊的下落。没错,我确实有幻想症,阿弃并不在我的身边,他是我幻想中的人物,我接受这个现实。但我还没昏头到分不清现在与故事的区别。所以你们如果不交出王曼璐他们,永远也别想从我嘴里知道子乍弄鸟尊的下落。”

我不知道他们何以会认为我知道子乍弄鸟尊的匿藏地点,实际上我根本不知道,不过既然他们以为我知道,不如将计就计,设法先将其他人救出来。

“你想和我们谈条件?”男医生用手指点了点我的胸口,“看来你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

“左右都是死。”我笑笑,表现出一副横竖横的模样,“我没幻想过你们会放我出去,大不了鱼死网破。就看你们是更在乎卖掉她们的那笔钱呢,还是更在乎子乍弄鸟尊的下落。”

男医生背过身去,随后他提起面前那把金属椅子。当我正自疑惑间,他迅速将身子转过来,将手里那把椅子朝我头顶狠狠砸下!

剧痛过后,我再次陷入昏迷。

当我再次醒转过来,面前多了好几张脸,但我只认出了王曼璐。

谢天谢地,王曼璐是真实存在的,在诊疗室里,我差点上了那家伙的当。

“张神父,你还好吧?他们没虐待你吧?你头上好多血呢。”

“没事。”

我摇摇头,用手撑着坐起。除了王曼璐,监牢里还有另外两个女孩。而我们被关押的地方,正是儿童区病房大楼的地下室。

真是可笑,我们逃出去,又被抓回来。白忙了一场。

“你们还好吧?”我对她们三人说。

“还能怎么样,不过是被打回原形。”王曼璐叹惋道。

监牢外面多了许多人来把守,每个笼子前站一个喽啰。被铁笼围绕的那块空地中央,放置着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放着好几盘小菜,有花生米也有香干,当然,还有一壶黄酒。桌子后面是跷着脚的鲍荣旺。李查德不在,他就是这里的头头。

鲍荣旺嘴里嚼着花生米,头来回摇晃。起初我以为他受了什么刺激,后来才注意到他手里有个无线电收音机,估计是在听小曲。

“有没有逃出去的可能?”我低声问身边的王曼璐。

“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看着,难度比较大。听说买家很快就要来把我们运走,所以这两天看守得格外严。你看,鲍荣旺吃喝拉撒都在这儿,估计在我们被卖掉之前是不会走了。”

“唉,功亏一篑。”

“可能这就是命吧。张神父,你也别太自责。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还把自己搭上了。”

“你别叫我神父了。我不是真的神父。”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实话。事已至此,再骗下去也无济于事。

王曼璐像是早就料到般,并没有现出惊讶的神色。她说:“不论你是神父,还是马夫,对我来说都是一样,你是个好人。”

“只可惜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我……”

我在犹豫要不要向王曼璐表明身份,但又害怕她以为我的幻想症又复发了。

王曼璐果真聪明,瞄了我两眼,就知道我在想心事,而且拿不定主意。不过她没有催促我,只是安静地坐着。聪明人就是这样,从来不催。有些东西是你的,总归是你的,太急吼吼反而要黄。做生意,谈恋爱,都是一个道理。

不得不承认,人有时候就是蜡烛,要你朝东,偏要朝西。我决定讲出来。

“王小姐,你是否听说过上海滩有个顶有名的侠盗?”

“劫富济贫的侠盗?你讲的可是罗苹?”她听说过。

“我就是罗苹。而在我幻觉中一直跟随我办事的,是我的一个手下,他的名字叫阿弃。”

“可是……”王曼璐欲言又止。

她的反应极为古怪,令我捉摸不透。按理说应该惊愕才对,又或者追问我一些问题。

“怎么了?是我说错话了吗?”

“当然没有。”她尴尬地笑笑。

“不,一定有什么,请你务必告诉我。”我微微转过身体,正对王曼璐。

也许是被我严肃的态度感染,王曼璐也挺直了背。她的脸虽然朝着我,闪避的目光还是能让我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味。

这时,门外传来了另一人的声音。

“不如让我来告诉你吧!”

李查德在两个喽啰的拱卫下,走近牢门口。我随即起立,与他隔着铁栏杆对视。

“怎么样,侠盗先生,这里环境还可以吧?”李查德笑着问我。

“冯素玫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死去的女孩,究竟是什么人?”

李查德明显没想到我会提“冯素玫”的事,笑意瞬间从他脸上消失。他的眼睑微微抽搐,像是只被挑衅的猎犬,下一秒就会扑过来咬人。

他将手从两根铁柱间伸进来,揪住我的衣襟,将我往他的方向猛地一拖。我的脸撞在栏杆上,感觉头顶刚愈合的伤口又开裂了。

“小子,我警告你,不准再提这个女人的名字。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没想到这只“笑面虎”也有绷不住的时候。

看来扮演“冯素玫”的女人,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他才不会让我得意很久。

抽回手后,他像弹灰似的拍了拍衣服的下摆,头侧在一边对我说:“接着我们刚才的话题聊。王小姐不愿意说的话,我来替她说。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先扯一点题外话。首先呢,我要夸奖你一下,脑子确实还不错,在诊疗室的时候,没能诓住你。不过,你有小聪明,却没有大智慧。你和我作对,就是自寻死路。如果当时你能按照剧本走,把你神父的工作做做好,随后我们交个朋友,你把鸟尊找出来,我偷偷拿走,你带着你幻想中的朋友一起懊恼地离开,我们皆大欢喜。”

讲到这里,李查德语速忽然放缓了。

“可是你偏不愿意,你偏要和我对着来。”他重新把目光放回我身上,“你去几次病院大楼,我会不知道?荣旺盯着你呢!想带着我的人跑路?且不说张老爷子会不会满上海追杀你,我们本宁丹洋行也不会就此罢手,你是不是以为美国佬好欺负?”

“本宁丹洋行倒卖我们国家的文物,偷偷运回美国,放在你们的博物馆里。就算我不阻止,也会有人来找你的麻烦。”我回呛道。

“妈的,什么叫倒卖?我们没给你们钱吗?你要怪,就怪你的同胞没种,见钱眼开,把挖出来的宝贝贱卖给洋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只是买卖!”

“纠正一下,你们这叫巧取豪夺。”

“那又怎么样?”李查德干笑一声,一只手掌在我面前摊开,“那又怎么样?你们不珍惜自己的东西,我们来替你们保管,有错吗?中国东西太多了,好似一个纨绔子弟,根本满不在乎。真正的宝贝,要留给懂得鉴赏的人。”

“有种就在这里杀了我,否则等我出去,我会盯着你们。”

面对我的威胁,李查德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我和他讲了一个笑话。

“你以为你是谁?侠盗罗苹?”李查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他妈是侠盗罗苹?”

王曼璐走到我身后,扯了扯我的衣袖,冲我摇了摇头。她可能感觉到了什么。我也不傻,自然听出了李查德话里有话。

“你什么意思?”我问他。

“侠盗先生,你不知道我什么意思吗?”

他对着身边的空地开始说话:“阿弃,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看来问题有点麻烦。”随后又换了一种低沉的声音,继续说,“歇夫,我不知道。您是侠盗,您应该比我聪明,怎么问我呢?”他手舞足蹈地说着,浮夸地表演着我与阿弃的对话,模仿我幻想症发作时的样子。

他身边的喽啰们对着我放声大笑。

他们在侮辱我。

“不要理他了。”王曼璐想把我拖回去,我却甩开了她的手。

我知道李查德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完。

“你知道王小姐为什么不信你是罗苹吗?”李查德忍住笑意,将脸转向我,“因为罗苹出道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是中年人?

“荣旺,拿面镜子过来!”李查德朝身后喊了一句。

鲍荣旺放下酒杯,从桌上拿起一面一尺宽的镜子,小跑过来。

李查德从他手里接过镜子,然后将镜面转向我:“你仔细看看,你长什么样?”

来到疗养院后,我确实没有再照过镜子。

镜子里的那张脸实在太恐怖了,甚至令人感到作呕。那张脸并不是我熟悉的罗苹的脸,眼前的脸,没有鼻梁,鼻梁骨中间是一块凹陷,可见鼻梁骨断成了两截,鼻子的形状已经扭曲到一种怪异的程度。从伤口的情况来看,是陈年旧伤,绝不是近期造成的。尽管相貌被毁,显得丑陋不堪,但可以看出镜子里的男人,最多不过二十来岁。而罗苹绝对不可能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的岁数,甚至可以做这年轻人的父亲。

“怎么样?看仔细没有,侠盗先生?”李查德对着我大喊大叫,又将镜子往地上狠狠一摔,“你还认为自己是罗苹吗?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侠盗罗苹?你知道你是谁吗?”

耳边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这一刻,我的精神状态也随之碎裂。

——我是谁?

李查德冲我恶狠狠地骂了句英文。

“You're a joke !”

他的脸渐渐从我记忆深处浮现,恐惧感油然而生。

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登时浑身僵直,额头上开始冒出冷汗。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抬起右手,摊开了手掌。

这个简单的动作从未令我如此费劲。就好像在梦中搬起一件巨物,不论你怎么努力,总是使不上力气。那一刻,我的头脑也惶恐极了,因为我在求证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我将视线投向撑开的右手手掌,瞧见了我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六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