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

枪声撕碎了寒冷漆黑的夜幕。接着,狗的吠叫和牲畜的喧闹狂潮般涌来,淹没了黎明前的寂静。

嗒嗒,嗒嗒——

马蹄狠狠敲着坚硬的雪地,从远处滚来,停在了帕加的面前,狂躁的马前蹄腾空抓了几下,狠狠砸在地上,把雪粉溅了帕加一脸。马背上的汉子扔下几头死狼,把手中的血朝靴子上揩擦。

“哈,泽仁降措,你收获不小呀!”

马背上的小伙子却显得很沮丧,跳下马背蹲在地上抓着蓬乱的头发,“妈的,昨晚这些狡猾的东西溜进羊群,咬死了好几只羊!”

“哈,没逃出你的铅丸,对吧。”

“跑了,全跑了。我们几个拿枪赶来,远处传来一声尖厉的怪叫,难听得风也停住了。那些贼东西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帕加手里的皮鞭狠狠抽了一下靴子,脸色苍白,沉默了好久,才从紧咬的牙缝里吐出一句:“我们叫厉害的对手缠上了,狼群里有成了精的王!”

部落就让这群狼紧紧跟随着,又走了一天一夜,已经很疲乏了。那团缓缓移动的黑云也快要凝固了,遍地扔着被饿狼啃光的牛羊骨头。那云团偶尔也使劲抖动身子,试图抖掉缠在身上的累赘。但那不是小小的蚊虫,是紧咬脖子吮吸鲜血的魔鬼。狼也越见胆大,常常在牧羊狗的追吠声中叼走母牛**保护着的小牛犊。

没有谁看见过那头凶狠狡猾的狼王。

头人帕加想找点酒喝。渴了几天了,舌头都快成骨头了。他狠狠打马想赶上前面骑在牛背上的老婆。马却闪了下蹄,把他颠下了马背,他气恼地坐在雪地上指着马想骂什么。

“哈哈,”有人在笑。帕加抬头,竟是女儿索琼,她同那个细眼睛小伙子洛尔丹骑在一个马背上。帕加哼着鼻孔,脸涨红了,爬起来抓紧马缰绳。

“父亲,好呀。”女儿说。

“好个屁!下来,糟蹋牲口的东西!”帕加手里的马鞭指指女儿,又指指雪地。

洛尔丹跳下马,朝马背上的姑娘动情地笑笑,歪咧着嘴,嘘了声口哨。

“父亲,”他恭敬地说。

“狗屁,谁是你的父亲。”帕加双眼充血,跳上马背,狠狠抽了一鞭。马蹄弹起时,雪粉与泥土溅了洛尔丹一身一脸。

姑娘脸涨得通红,小伙子噜着嘴唇,憋足气狠狠一吹,说了声:“狗屁!”姑娘又逗得哈哈笑起来。

帕加也窃笑了一声,悄声说:“是个好小子。”

他颠在马背,摇晃着身子。老婆已走远了,他嘴里像烧着火。他眯着眼睛看天,雪风又呜呜吹响了,漫天雪网张了开来。

洛桑老爹歪坐在马背,眯着困倦的眼睛,嘴唇抖动像在哼什么歌,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动。是在给这匹快累死的老马伴奏吧!帕加想起了什么事,赶了上去。

“洛桑老爹,”他喊。洛桑老爹猛抬头,脸上还带着梦里的气味。

“头人是在喊我?”他说。

“老爹,啥地方能挖到泥土和石块?”

“你去那些杉树根下找吧,这时候只有树根会吃泥巴。”

洛桑老爹疑惑地望着这个常让人捉摸不透的头人,问:“你找这些东西来干什么?”

“老爹呀,我想给你找一块能土葬的坟墓。”

“哈哈,我这把老骨头早让菩萨买走了,二十个现大洋!”

琴弦又波波响起来,洛桑老爹满眼闪动着快乐的泪珠,卷起舌头弹出一串歌来:

菩萨没给我肉做的身子,

我却想要肉做的灵魂……

帕加赶马往前去的时候,遇上那头狼王。

那东西蹲在一块石头模样的雪坡上,卷起尾巴拍打苍老皮毛上的雪粉,脸歪咧着朝向帕加,帕加能感觉到它眼缝里射出来的轻蔑的光。帕加跳下马,拿起火药枪,叉在雪地对准它。那傲慢的东西一动不动,傲气十足地仰着脖子。帕加有些恼了,心里说尝尝铅丸的味道吧。他点燃火绳,扣动扳机,枪却是哑的。雪粉把枪管浸湿,又冻死了。他脸膛发烫,眼珠都快蹦出来了,用捅条狠狠在枪管内捅着。

狼缓缓移动了下身子,伸长脖子甩了几下头。帕加看清了,那是头瘸狼,前腿像两根拐杖去撑起身子,后腿处只剩两块黑皮。它丝毫没在乎后面的人会给自己带来的危险,朝雪坡下挪去。坡下蹲着头雄气十足的公狼,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眼内吐着凶光。瘸狼爬上公狼脊背,公狼跳起来,驮起瘸狼缓缓朝前跑去,不时回头看一眼背上的瘸狼,眼光温驯得像只猫。

帕加才知道遇上狼王了。他重装火药和弹丸追上去时,那东西早像一团雪雾,让风刮得无影无踪了。

他奇怪地弹着舌头,对着漫天扑来的雪花哈哈狂笑。

“瘸狼,一头瘸狼!”

不久,部落里好多人都看见了那头瘸腿狼王,都在啧啧称奇。

“洛尔丹,洛尔丹!”

帕加一早就大喊,挥手把窜进帐篷里的一只狗赶了出去。

“头人,”小伙子拴好靴带,咧着满嘴的金牙笑。

“抓几只羊过来。要老的公的。”

洛尔丹赶来了几只老公羊。

“砍了它们的腿!”帕加抽出腰刀,扔给洛尔丹。

“想吃羊腿肉了吧,这腿烤着烧着都好吃。”洛尔丹光说没动,眼内满是疑惑。

“别磨蹭了。砍断羊腿后扔下羊,就跟部落出发。”帕加骑上马时,洛尔丹还在犹豫,说羊腿也不要了吗?帕加一挥马鞭,说全扔了,就高喊出发,冲到了缓缓移动的部落前面去了。

部落出发了,只剩下一堆堆燃尽的火灰,还有胡乱扔下的空皮袋和烤焦的牛毛绳。几头老公羊卧在浸满鲜血的雪地,望着远远离去的畜群,可怜巴巴地咩咩叫着……

部落艰难地行进,在雪原踩下深深的脚窝,又走了整整一天了,还没见狼群缠上来。部落的人都奇怪地弹着舌头嘘着口哨,只有帕加瘸着腿来回走动,站在雪坡上冷眼看着飘飞的雪花,偶尔发几声轻蔑的笑。

部落是在第二天凌晨听见狼嗥声顺着河沟传了上来,远远的却尖厉如刺扎进人的心里。帕加知道,那是几只断腿的老羊阻碍了狼群的追赶,瘸腿狼王忘不了那次被火烧的情景,它得更加小心谨慎,才能与狡猾的两腿动物较量。

又是一天的下午,部落来到了亚隆沟口。这个幽深的山沟,生满了高大的杉树。一条小溪在冰雪缝隙里穿流。饥渴的牲畜伏在小溪里舔开薄冰饮水,在浅浅的雪地里翻找枯草。

牛羊饮够了水,帕加又一声嘘哨,部落出发了。

帕加却留下没走,抱起一头羊,在部落走远时,抽出腰刀狠狠插在羊的肚子上。羊痛苦地在他手里挣扎。他把浑身是血的羊扔进了亚隆沟里。羊拖着一地的鲜血,朝沟的深处摇晃着挪去。

他擦拭干净刀刃上的血迹,插进刀鞘,眼角皱起狡黠的笑纹。

那夜里,雪野平静得像一汪无风无浪的海子。

帕加兴奋得满脸通红,大口灌酒。老婆跪在旁边劝他别喝得太多,他就一脸的不快。“不多,就两口。你看看,就两口。”他狠命地灌着,滚热的酒顺着喉头流下,他觉得自己就变成了一团火。他笑起来时,又把干瘪的酒袋给老婆看,哈哈笑着说:“不多,看看,就两口。”

“老婆,”他终于眯上的醉红的眼睛,说:“你很久没听我讲那片仙境般的草滩了吧。你信不信,我们快到了,我已经嗅到草滩的香味了。”他吮吸了下鼻子。

“你是累了。躺下吧,我给你揉揉身子。”老婆褪下了他的冻得很硬的皮袍。

“你不想听我讲吗?”帕加又撑起来,面色恼怒,酒气从紫红的脸上喷出来,“我当头人后,你就没有耐心听我说话了。你以为我想当这个狗屁头人吗?想让这根铁链子套着走路吗?我帕加从骨头到肌肉都是个驮脚汉,都是跟在马屁股后闯**天下的种。老婆呀,我喜欢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我现在呀,只是一头套了嚼子的头马,带着部落去那个能安身的地方,到了那里,我就不干了。这个狗屁头人谁想干谁去干好了,与我帕加没关系。”

“你歇歇吧。我来给你揉揉。”老婆平静地说。

“不揉了,不揉了!你没闲心听我讲,该有闲心听我唱歌吧。我母亲教的那支,哈!”他眼睛眯着很像狐狸,眸子里闪动着两团火。

哦哟——

我去水里舀月亮,

月亮用针刺我的脸……

他低声哼唱,渐渐化为雷鸣般的鼾声。篝火蹿跳起来,把他的脸烤得红艳艳的。

冰墙另一面的老阿洼也灌了一口冰凉的啤酒,面颊兴奋得通红。他看着我也灌了一口那种带些苦味的酒,就哈哈笑了,说这啤酒是德国的。他指指一片模糊的冰墙说,这都是好几天前发生的事了。后来的没有记录下来。那一天,雪停了,我与达瓦赶到那里,在亚隆沟深处发现了满地带血的骨头,分不清是牛的还是人的。旁边有两只装得满满的牛皮袋子,里面装的全是冰冻过的土块和石头。哈,看看,这就是帕加,一个狐狸变的人。

我的心却很冷很冷,比刚灌下的冰冻啤酒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