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一面对那面冰冷的石壁,我都会被一股强劲的风带到另一个时空。
那里冰天雪地,寒冷搅拌在空气里,我吸进胸腔吞进肚皮,好像每一根血管都冰冻住了,眼前只有飘洒不尽的雪片,滚来滚去的雪风,还有在雾霭中时隐时现的牧牛部落……
那只火红的狐狸不知疲倦地在雪夜里奔跑,在它跃过第五个大雪堆时,天就大亮了。
早起的人们都听见了空气中响起的那声浊重的叹息。
一棵承受不了雪压的老杉树,歪斜着身子缓缓砸了下来,枯朽的枝丫划过薄脆的天空,发出一片陶瓷破碎的声响:哗嚓嚓,哗嚓嚓……
雪又落了下来,漫天漫地,淹没了雪地上刚刚留下来的脚印,吞没了熄灭不久的篝火,把黎明让给了厚重的黑雾,让给了石头也会冻得颤抖的寒冷。
又一棵不负重压的老树沉甸甸地砸在雪地上,溅起一片灰蒙蒙的烟雾。几只冻傻了的雪鸦懒懒地挪挪身子,连头也不肯抬一抬。
头人帕加歪坐在一头老牛背上,落在部落驮队的最后面。牛笨重地从雪窝里抽出圆蹄,又踩进另一个更深的雪窝。牛身子摇摇晃晃,像在激流中晃**的小船。帕加没力气催赶牛,任由它慢慢挪动。他眯着眼睛,冻得青紫的脸颊上透出得意的笑。
皮袍内,有东西蠕动了一下,他伸手按了按,嘴里骂了句什么,又让风刮跑了。
“唉哟哟,你们走得快,走远点吧,越远越好。你们走远了,眼睛就瞎了,就该老子独自享享福了,哈哈!”
他盘腿坐在牛背上,伸手进驮子旁边的一只皮袋子里掏摸了许久,掏出一只拳头大的葫芦来。他又偷偷笑了一声,摇晃了几下葫芦,伸着耳朵听听里面的水响,兴奋得咂响了舌头,脸颊涌起了一片血红。他咬开盖子,使劲吸吮了一下里面的味,不停咂着焦渴的嘴唇,又塞上了盖子。
他举起葫芦,朝远去的部落摇晃着,哈哈大笑,笑得直喘气。
“黑心肠的老婆子,嘿嘿,你藏了我的酒袋子,想让我帕加渴死在雪原上吧!哈哈,你忘了我帕加是狐狸的种,忘了当年我在汉地用三张水獭皮换来的这罐酒吧。这是真正的烈酒,浇在地上都会燃起一片火来。哈哈,一小口就会醉翻一头壮牛!”
扑面而来的雪风,把他的话堵在嗓眼里,痒痒的。他喘着粗气,抬起头,部落的驮队早已消失在厚重的雪雾里了。他对着葫芦嘴,抿了一小口,舒服地咂着嘴唇。
皮袍里又蠕动了几下,伸出一只毛茸茸的狗脑袋,一对水汪汪的眼睛馋馋地望着他。
“小虫虫,你出来干啥呀!这雪会冻掉你的脖子。”帕加又把它的脑袋按回了皮袍。
小虫虫憋了一肚子浊气,又挣出头来朝他狠狠汪了几声。
“哦哈哈,你赖了我这么久,就娇得像是我的新媳妇了!进去,雪风会冻掉你的脖子!”
小虫虫拼命挣出头来,面孔上一片雪粉。风肆虐横扫,牛的步子很沉很沉。
“喂,头人,你在跟谁说话呀!”
迎面骑马过来的是个小伙子,皮袍严严实实遮住了整个面孔,只露出一对眼珠子,黑亮亮的。
“汪珠,难道你没看见么?我帕加的保护神正躲在那片黑云背后。不过,他老人家太仁慈了,我只对他诉了两声苦,他就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狗暖在我的皮袍里呢!嘿嘿,你看,它对你眨着眼睛笑呢!”
“哦,哈哈!”汪珠露出紫红的脸膛笑起来:“是这条畜生么!三天前就跟着我们驮队走。不过,谁也搞不懂,它就是冻死也不钻进我们的帐篷。”
“哈哈,”帕加轻轻拍拍狗脑袋,“它嫌弃你们是没吃没喝的穷光蛋吧!”
“算它眼光好,看上了拥有整个部落的大头人。”
“哈哈,不过狗眼睛都是半瞎的,它哪知道我帕加也是缺吃缺喝的穷光蛋呀!我正盼着它快快死掉,我好尝尝烤狗肉的味儿呢!”
“哦,菩萨,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汪珠低头默念了几声嗡嘛呢叭咪吽,又怪笑几声,沉默地骑着马冲进了雪雾里。身后留下两串深深浅浅的、冒着热气的蹄印。他又冲回来,对头人说:“头人,骑我的马吧,部落的人已走了很远了。他们叫我来接你的。”
“不,不,还是牛背上晃得舒服。小伙子,你快点去告诉维色和那几个领头的家伙们,叫他们找个避风的地方歇下来。”
“头人,你?”汪珠有些担心。
“别管我。这地方,我帕加闭上眼睛也会找到路的。你们就烧好热茶等我吧!”
狗又憋了股闷气,伸出脑袋朝汪珠汪汪汪发泄着。
“瞧瞧,它也催你快点走了。”帕加摸着毛茸茸的狗脑袋,狗伸出粉嫩的舌头舔着他的手指头,痒舒舒的。
帕加瞧着汪珠远去的背影,又从袖筒内取出酒葫芦,摇晃着,听里面那咣当当的水响,脸上一片兴奋的红光。
“小馋鬼,凭你那副傻羊崽的脸,也想分享我帕加的酒?哈哈,啃吃冰条子去吧!”
不过,帕加还是挺喜欢这个精瘦的小伙子。他本是山下农区寨子里一位远近闻名的老铁匠的独生子,却不愿继承祖业干敲打铁器的活,投奔了他的一位牧牛的叔父,在阿洼部落干起了自由自在的牧牛人。他身子单薄精瘦,却有少见的倔劲。部落里摔跤比赛,他经不起维色大力金刚般的摔跌,一次次倒地又一次次用力爬起来,很不服气地朝维色强健的腿肌上咬了一口,咬得维色像受伤的公牛似的狂跳。
当然,这不起眼的小公牛,有时也会表现出一种连帕加也佩服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