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里的夜晚很温暖,睡前喝了碗阿洼自己酿的青稞酒,就一觉睡到天亮。我听见阿洼在叫:“哇,我的天菩萨!部落快到黑暗山谷了。”

我用冰冷的水洗了把脸,昏睡的脑袋清醒了,抬头看着一壁冰墙都在闪烁刺眼的光。那里,还罩着黑沉沉的雾,遮住了高大的雪山顶。我看见迁徙的阿洼部落正缓慢地沿一条冰雪封堵的水河挪动。雾气淡薄的地方,是个峭壁嶙峋的山谷,像大山突然张开了巨口。

那一天,除了色金达瓦来给我伤口换药,一声不吭地陪着我吃早点,我都蜷缩在卡垫上,对着冰跟随那个冰雪里挣扎的部落迁徙。老阿洼也坐在我身旁,他除了对我点头微笑,就轻声诵读摊在大腿上的厚厚的经卷。真的,那个时候,我忘掉自己是在哪里,曾经做过什么。我只是阿洼部落里的一头牦牛,笨重的圆蹄踩碎了路上的坚冰,又踏进厚厚的雪窝……

冰壁上的部落撑起了牛毛帐篷,燃起了红亮的篝火。天暗下去了,夜又悄悄来临。

撑起牛毛帐篷,燃起红亮的篝火,部落才有了些生气。那些怨恨黑夜的狗群,嘶哑着嗓门在歇下的畜群中吵吵闹闹,牛羊也懂得抵御寒冷挤成了一堆。雪似乎小些了,细细的如一根根羊毛漫天飘飞。疲惫的人们没有力气来嬉笑打闹了,喝干加了盐的清茶后,就早早笼上皮袍躺下了。

他们一夜的长梦里,也在牛背上颠来簸去……

东边山头染上一片耀眼白光时,畜群**不安地抖掉了满身的积雪,沉重地踩踏冻僵的蹄子。

冻饿了一夜的狗又吵成了一片。头人帕加派进谷中探路的汪珠打马归来,神色慌张地跳下马,扔下马缰绳就朝帕加吼叫。

“头人啦,这是个魔鬼山谷,到处都是死去的牛尸!”这个聪明的小伙子,竟然恐惧得脸色铁青,汗珠在额上鼻尖上凝固成了冰碴子。

“汪珠,火边来坐坐,喝几口热茶再慢慢说吧。”帕加斟了碗热茶递了过去。

汪珠喘着粗气吞了几口热茶水,呛得直捶胸口。人群中有人噗地笑了一声,扔下一句话:“汪珠啦,该不是你又让那些牲畜尝了装病的药酒吧?”

汪珠气翻了眼睛,拍着掌对天空诅咒,眼内有股委屈的火苗子在晃动。

“天菩萨全睁着眼睛看呢!是死牛,遍地都是。死得很怪,东倒西歪,身上冰凉,却没沾染一丝丝雪碴子。我亲眼看见一只巨大的秃鹫朝牛尸扑了去,刚撕开牛肚子上的皮,就歪斜着身子栽倒在一旁,翅膀与爪子缩成了一团,嘴壳里淌出一溜黑色的汁液,惨极了!是恶龙莽让在惩罚侵入它领地的生灵吧!”

有人咂着舌头,合掌在胸默念六字真言。帕加把残茶倒进火里,把木碗一扔,对喇嘛吉巴说:“部落暂时歇在谷中。守护紧点,不要让一头牛羊闯进谷里去。你先打个卦,这谷中究竟藏着什么凶险。我同维色带几个人,跟着汪珠再进谷里去看看。”

“哦呀,头人。”

老卦师死后,部落里打卦、诅咒和求神驱邪的事,都由老喇嘛吉巴来承担了。吉巴天生瞎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就异常的明亮,深陷在黑眼窝中,常透出让人捉摸不透的光芒。他看着帕加带着五个壮汉子,扛着填满火药与弹丸的枪进了谷,才重重敲响了问卦的手鼓。鼓声飘进谷里,在陡峭的青石壁间碰来撞去。

帕加眯着眼睛,用皮袍的绒毛襟带遮挡扑面刮来的雪风,喘着粗气咒骂了句什么。此时,他感觉到了一些异常,迎面扫来的风带着微微的热气,像从什么大嘴巴里哈出的气息。雪雾在山谷深处散去了,四周的峭壁更高更陡。

顶上,有几只鹰鹫在盘旋,不时扔下几声哭泣似的悲鸣。

“头人,看那儿!”汪珠朝前指着。

几个强壮的阿洼汉子都让眼前的灾难惊恐呆了,僵立雪地,大张着嘴巴一句话也吼不出来。

黑压压一片,倒在雪地上的全是健壮的牦牛,怕有一百多头吧。牛鼻子不是湿润的,歪斜的牛唇挂着一溜黑血。大家都嗅到股恶臭味,有人忍受不住蹲在地上哇哇呕吐。头人帕加朝死牛走去,用脚尖踢踢牛身,软绵绵的,还没僵硬。他老练地翻开牛眼皮,浑浊的眼珠子早没了光亮。他抬头望着四周死寂冰冷的山壁,背脊涌上来一丝寒冷。

“头人,还往前走?”汪珠有些怯了。

“走!”帕加刀鞘拄地,撑起身子,瘸腿朝死牛身上一脚踏去。

维色冷笑了一声,把明晃晃的腰刀提在手里。

谷中,寂静得让人胸闷,背脊忽而冷颤忽而燥热。有人忍受不住了,圈起手指头嘘了声口哨来壮胆,声在崖壁上滚来窜去。崖顶上的冰板子在雪雾中哗嚓嚓响了几声。

“吃狗屎的,想活着回去见老婆,就闭上你的嘴!”帕加咬着牙齿咒骂。

维色又冷笑了一声,蹲下来,腰刀轻轻地刨开积雪,挑起一块撕碎的破布。汪珠看见了,惊叫起来。

“死人,雪里埋着死人!”

“是玛萨人。”帕加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平静地说。

死尸脸颊灰白,头发蓬乱,胸脯上同大多玛萨人一样挂着牛腿骨磨制的珠子。痛苦与恐惧像套在脸上的面具,金黄的板牙把嘴唇都咬穿了。

“看来,山神真的现身了吧。这些靠抢劫和杀戮生存的土匪真该好好受到惩罚。”

“我们也得小心一点。”

“该带点柏树枝来烧烧,驱驱邪气。”

“闭上你们的嘴巴!”

帕加有些恼怒了,腿僵硬得快成木棍了,疼痛像专门啃吃骨髓的虫子在腿心钻来钻去。他踢开地上的破布条,嘴里咕噜着又吃力地朝前走去。

“头人,我们还走?”汪珠有些担心。

帕加没理睬他,瘸腿在雪地上画着大圈子。他们在一个小山包上,又发现了几具死尸,全是玛萨人。汪珠眼尖,腰刀刨开积雪,露出一头开膛破肚砍去后腿的死牛。血腥味堵得人喘不过气。

“这牛有毒。玛萨人是吃了这些牛肉死去的。”

帕加对自己的发现有些兴奋,他仍不明白,这里怎么会钻出这么多死得古怪的牛。他对维色说:“回去后,多找些人来埋掉这些倒毙的死牛和死人。”

维色眼珠有些发红,刀尖挑起一串牛骨珠子,又扔到远远的雪窝里。

帕加又画着圈子,毫不犹豫地朝前走去。

“头人,还走?”汪珠害怕了,把肩膀上的火药枪提在手里。帕加斜眼看了他一下,冷笑着说:“恶龙莽让正张大嘴巴,等在前面招待我们去喝奶子茶呢!”

汪珠缩了下脖子,说:“我情愿啃吃冰雪,也不喝他老人家的茶。”

帕加哈哈笑出声来,脸膛一片滚热,心内的恐惧也扫得干干净净了。他好像在汪珠的胆怯里悟出了些什么,更信任自己的胆量了。

山谷深处像火烧过似的干燥,地皮松软,浅浅的积雪像是铺盖的薄纱。不少地方还裸出赭黄色的泥土,生长出丛丛干硬的茅草。如果没有那些死牛,这里倒可以让部落里那些饿得只剩空骨架的牲畜们养养精神。大约是陡峭的高崖抵挡住了暴风雪扑腾的翅膀,还有山谷里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热气使积雪过早地融化。帕加折了一棵草,在手中搓搓,突地恐惧地瞪大了眼睛。他把草粉给周围人看,全都惊恐得大叫。

“追魂草!”

狗屎,看来真的到了恶龙莽让的领地了。其他地方,寻遍山野都难寻到一棵的追魂草,这里却遍野生长。帕加手伸进了胸怀里,摸到了那几个小布包,心颤抖起来。

维色在一旁昂着头,嘴里发出一声冷笑,脸颊上粗硬的肉轻轻抽搐了一下,变得像雪地一般的冰冷。

帕加发现了他眼睛中的杀气,心里怦怦乱跳。他头颅朝向山谷深处,眼角却隆起了奇怪的笑纹。

“我敢肯定,玛萨部落的人就在前面等着我们呢!”他说。

“头人,你听,狗叫!”

他们都听见了远处传来的狗吠声。刮来的风里有股奇怪的味道,烘热刺鼻,又带着烘烤辣椒的味道,都忍不住张大嘴巴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