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鹰喙般向外突出的岩石,挡住了谷口灌进来的雪风。冰冻的地上,挤坐着一群疲惫不堪、面目萎缩的人,身上紧裹着铁板一样僵硬的生牛皮。铁锅、木碗与牛皮袋子扔了一地。没有谁动手撑起帐篷,烧燃篝火,熬烤茶水。这是一个快要死去的部落,可怜的人像冻饿的牲畜一样拥挤成一团,最里面是女人与小孩,外面是垂头丧气的男人。
守护部落的几头獒犬望着帕加他们走来,都没力气吠咬了。坐在地上的人掀开身上的牛皮望望走来的人,又淡漠地裹紧了身子。人群里传来婴孩的哭声。
“你们是穿牛皮的玛萨人吧?”
帕加站在这些石头般没有活气的人面前,心里涌起股说不出的滋味。玛萨人那种可怜的样子,使他仇恨不起来。老天呀,你的惩罚够重了吧!这些曾经雪豹野狼一样强悍的玛萨人,怎么会瘫坐在雪地上默默地等死!
玛萨人从牛皮的缝隙里冷眼望着他们,像一群让人随便揉捏的雪人。
“你们的头人呢?”帕加问。
疲惫的玛萨汉子沉默了许久,朝一个裹在破牛皮里的人望去。那人身子动了动,费力掀开牛皮颤抖着身子站了起来,腿骨软弱得如让风霜抽打过的枯草。汪珠从他脸上荒草般蓬乱的胡须认出了他,这个曾经给了阿洼人不少羞辱的络腮胡头人。曾经壮实得能踩碎地上卵石的玛萨公牛,此时成了这么蔫头耷眼的模样。啊啦啦,难道真有天意?
“是天意。瞧瞧,我们部落成了任人宰割的牲畜的时候,撞上了你们阿洼人。冤家,我们又碰头了。”络腮胡头人苦笑了,双手无奈地捂住了脸。
帕加强压住复仇的欲念,冷笑了一声咬紧了牙齿。他平静地说:“你们不守护着自己肥美的草场,迁到这个恶龙莽让的领地来等死?精明的玛萨人的智慧眼难道全瞎了么?”
“玛萨完了。只一天一夜,我们祖辈放牧的红土草场就让白色雪魔吞食光了,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雪片,比一只鸦雀都大,草地上的雪埋得比一头肥羊还高。在那个荒凉雪地里,我们部落的牛羊都会冻死饿死,我们就迁徙出来了,只带出来了一百多头牛。完了,你们都瞧到了,全死在这个山谷里了。”络腮胡头人噙着泪珠,手里捏着的牛骨珠串飞快地转动,又摇摇头,说,“这是天意。玛萨人欠着你们阿洼人的债,现在全还给你们。”
“哈哈,”帕加仰头笑起来,把头顶热气腾腾的皮帽子摘下来,捏在手里扇着风说,“我们阿洼人的刀只喝强壮汉子的血,对几只饿蔫的狗,我们不屑去碰。”
“我们也不是任人欺辱的野狗,也有不好惹的犄角。”玛萨头人甩开牛皮,抽出了长长的腰刀,放在大腿前。他周围的玛萨汉子都甩开牛皮抽出了腰刀,这个垂死的部落突然有了刚勇的雄气。围着的圈子内有婴儿的哭闹,不久又让女人干瘪的**堵上了。
“头人,我们是该让玛萨人的血祭祭山神了。”维色和汪珠都褪下皮袍,抽出腰刀,**出强健的胸脯。
玛萨人沉默地坐在地上,紧握腰刀盯着逼来的强敌,没一丝惧怕。
帕加的刀轻轻落在玛萨头人的刀背上,用力往下一压,玛萨头人手里的刀掉在了地上,咣当响了好几声。帕加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都在颤抖。
“你真是个好汉子呀!我敬佩你,拿刀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想和我拼犄角?”
玛萨络腮胡汉子伤心了,低下头用忧郁的眼光打量着四周的玛萨汉子,他们都眼含悲哀无可奈何地扔下了手里的刀。
“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玛萨人走上了盗马劫牛的路,就免不了血染草地的那一天。”
帕加冷笑着,歪头看看灰暗的天空,那里有只鹰在搜寻猎物。维色对帕加说:“头人,现在放走了他们,玛萨人还会成为阿洼人的祸根。”
“不!”帕加伸手阻挡想冲上去厮杀的维色,咬着牙根说:“我们阿洼人的刀是不能沾染病牛的血的,屠杀这些比病羊更柔弱的人,我们的保护神会瞎掉双眼的。”
“你们杀吧!”络腮胡汉子嘶着嗓门叫,“我们会死得像个男人!”
玛萨人都闭上了眼睛,婴孩又哭叫起来,所有人嘴里都在嘟噜六字真言。他们头顶上散开了一片蓝天,那是天界的门吧。
雪风像一群病牛卧地喘息,渐渐朦胧起来的远近山冈染上一缕阳光,金黄的光芒暖着所有人的心。帕加听见了一声嘶鸣,像是什么鸟叫。那一刻,他脸上平和下来,露出了安详和软的光芒。
“汪珠,”帕加说,“你赶回部落去,驮几袋子糌粑面来。”
“给玛萨人?”汪珠有些想不通,舞着双手说,“给玛萨人?”
“不,”帕加嚼咬着嘴里的什么东西,“给一个需要菩萨拯救的部落。”
“头人……”汪珠不肯走,把明晃晃的腰刀在皮袍袖子上来回揩拭。
“汪珠!”帕加满脸愤怒,像刮过的寒风一样逼视着犹豫的汪珠,“你的大腿让屎尿黏住啦!还不快去!”
汪珠伸出舌头缩着脖子,很不情愿地挪着步子朝谷外走去。他嘴里吐着什么话谁也听不见了。
“他肯定很恨我。”帕加对维色说。
“不,他很怕你。”维色说。帕加又哈哈笑起来,笑出了泪。
他们都没听见,这个从山下来的,想在阿洼部落混出个人样的小伙子正站在谷口挥着拳头说:“总有一天,我要让所有阿洼人都睁眼看看,我汪珠的拳头也能砸死一头野熊!”
帕加回头望着玛萨头人,皱皱眉毛脸上露出让人猜不透的笑。他从怀里掏摸出一块风干牛肉,放在玛萨头人的腿前。
“还没告诉你,我是阿洼部落现在的头人。”
“我看得出。老头人呢?现在可好!”
“我们送老头人上天界了。”
“哦呀呀,愿他有个好的来世。”
玛萨头人把干肉撕成几小块,分给搂抱孩子的女人们。帕加眯眼望着他的一举一动,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奇怪的笑。
“你知道我在笑什么?”帕加问得很奇怪。
“你笑我们玛萨人敬佩的是女人吧?”玛萨头人把手指上的油抹在乱糟糟的络腮胡子上,又放在鼻尖嗅嗅上面的味,咽了口唾沫。
“哈哈哈,”帕加笑得很响,他的手掌拍拍络腮胡头人的背,腿在雪地上愉快地画着圈子,“我在笑,凶悍的玛萨人趴在阿洼人脚底下,是副什么样子。”
玛萨头人脸色突变,举起双手摸向天空,气愤得浑身颤抖。
“我们玛萨人就是头颅落在了地上,手也不会趴在地上!”
“要不要试试?”帕加双眼逼视玛萨头人的脸,玛萨头人把脸朝向了天空,冷漠得染满了雪霜。帕加朝维色递了个眼色,维色哗地抽出腰刀,在沉默的玛萨男人圈子里抓出一个瘦长的汉子扔到帕加面前。
“让他趴在我们的靴子底下,看看像不像一只捡狗屎吃的野狗。”
阿洼汉子们哄地笑起来。
维色的刀刃放在那个玛萨汉子的脖子上。玛萨络腮胡头人睁眼瞧瞧,又若无其事地眯上了双眼。
“趴下!”维色怒喝一声,刀刃在玛萨汉子脖颈上咬出了一串艳红的血珠子,那汉子一声不吭梗着脖颈。“趴下!”维色又一声怒喝,靴子踢在那汉子的腿弯上。那梗着脖子的汉子翻倒在地,双手却死死抱在胸脯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他在地上滚了一圈,又挺着脖子站立起来,血顺着脖颈滴在地上。
“头人,”维色回头对帕加说,“这汉子的骨头硬得很!”他不忍心再用刀逼一个硬汉子。
帕加瞧着这个玛萨汉子,这个像雪中的一棵砍不倒的树一样的汉子,看他眼中平静地瞧向天空,没一丝恐惧,叹了口气,摇摇手连声说:“罢了罢了,我们走吧。”
雪风把天空又刮阴了,黑暗降下来,四周的山壁嗡嗡嗡叫着像在哭泣。玛萨人冷眼看着他们,挤得更紧了。帕加叫上阿洼汉子,从来路退了回去。玛萨人冷漠地看着阿洼汉子们让雪雾吞没,没有人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惊喜,他们同这个即将到来的酷寒的雪夜一样的阴沉冷漠。这个恶龙莽让盘踞的山谷里,等待他们的依然是逃不掉的死亡。
“菩萨哟,用你慈悲的双手拯救我们这个不幸的部落吧!”
玛萨头人满脸滚着冰凉的泪珠子,双手趴在了雪地上,一下两下,他整个身子同雪地拥在了一起。
又一个黎明来临时,阿洼人驮来了救命的糌粑面,山谷里燃起红亮的篝火,铁锅里又飘起了茶香。阿洼人的几十头牦牛立在眼前,生气勃勃地眨动着明晃晃的眼睛。玛萨络腮胡头人看见那些牛,哎哟哟地叫着。他心内一阵惊惧,阿洼人变得不好对付了,他们有了长着狐狸脑袋的精明人。
那些牦牛全套着用毡片缝制成的嘴套,除了露出吐气的鼻孔,露不出贪吃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