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汪汪汪汪……

冻得发青的天空刚刚染上一片亮色,阿洼部落的狗就狂咬起来。在雪窝子里蹲了一夜的畜群懒洋洋地撑起身子,使劲踏动冻僵的蹄子。那些刚刚苏醒的帐篷顶上,升腾起灰色的烟雾。雪终于停了,黎明的山谷里飘散着暖烘烘的粪烟味。

汪汪汪汪汪……

一群饥饿的狗从帐篷边跑过,朝远处的雪雾咬去。

帕加掀开门帘,惊讶得吐吐舌头。啧啧,只一夜,雪就淹埋了半个门了。他叫醒老婆,刨开门边的积雪,又在快结冰的三石灶内扔了几块干牛粪,呼哧呼哧拉响了皮火筒。

狗在遥远处咬得更凶狠了。

汪珠掀开门帘进来,稚气的脸颊让寒气刺得通红。他跺脚甩掉皮靴上的雪,说:“头人,玛萨人过来了。”

“我知道。”

帕加拉着皮火筒,火苗子蹿起来朝他自信的脸膛舔去。火燃红了,帕加才扔开皮火筒,把茶锅煨上,又抬头望着汪珠的脸膛,脸上皱满了笑纹。

“小伙子,你简直就是个不错的玛萨人,哈哈,红脸膛的玛萨人!”

“我的脸很红吧?”小伙子羞涩地低下了头。

“哈哈,”帕加朗声笑了,“见了女人也没这般的红。来,靠近火边坐坐,听清我说的话。玛萨人来就来吧,哈,这个时候他不是来抢牛的,是来给我擦皮靴的!”

火苗子噼啪响着,鲜活的火苗子吐口气便蹿跳起来。帕加深眼窝里蹿跳着火苗子。他在地上摆了一排茶碗,又往茶碗里一块一块地扔着很珍贵的酥油。

“火苗跳,贵客到。”他笑着说。

茶沸腾了,顶开了锅盖,飘**着浓浓的茶香味。

玛萨人来到了帐篷前。

阿洼人也围了上来,抱着手臂挺起胸脯,冷冷地看着这群面黄体弱的劫牛贼,响起一串串嘲弄的口哨声。

玛萨人阴沉着脸,掀开了帕加的帐篷门帘。

“欢迎欢迎,”帕加摊开双臂,脸上闪动着兴奋的红光,“哈哈,我的帐篷太小了,容不下这么多的贵客。就坐在雪地上吧,我会烧起火堆,端来热茶烤肉待客的。”

“头人,我们玛萨人是来投奔你的。”玛萨络腮胡头人次汪加说,“我们昨夜已经煨桑起誓,再不干盗马劫牛的勾当。我们全归顺阿洼部落,做个规规矩矩的牧牛汉。”

“哈哈,”帕加笑声中有些苦涩,他皱皱眉头,朝玛萨人挥挥手,“坐下吧。喂,汪珠把火架起来,茶锅端出来!”

火燃起来,雪地在热气中渐渐融化,蒸腾起一片水雾。帕加坐在火边,拿起铜勺在茶锅内搅拌,舀进地上的一排茶碗内。阿洼女人们把茶碗恭恭敬敬捧给玛萨人的手内。

玛萨人都跪在雪地上,额头在地上磕碰。阿洼人全惊呆了。看着这群强悍勇猛的玛萨人竟然跪在阿洼人的脚下,开始时的那种复仇的痛快飘散得干干净净,心底下不禁生出一些恻隐,心肠软的还暗暗揩擦眼角上的泪水。

“哈哈,”帕加笑得很响,玛萨人都抬起头来,神色惊惶,又不知所措。帕加阴下脸,朝络腮胡次汪加招招手,说:“喝茶吧。你们不会让我们用凉茶待贵客吧!”

玛萨头人次汪加满脸是泪,把一大碗茶水仰头喝干,又把茶叶倒在手心揉成一团,放进嘴里嚼咬几下咽进了肚皮。帕加为他的诚意满意地点点头,又叫卓嘎把茶碗满上。

“帕加头人,我们投奔你是真心诚意的。三年前,我们有罪于阿洼人,现在我当众削去这根手指头,算是向所有的阿洼人谢罪!”次汪加络腮胡颤动,双眼血红,腰刀一闪,左手食指飞进了火焰里。火苗子蹿动,喷出一股带着腥味的黑烟。他举起带血的手,额头沁出一串闪亮的汗珠。

“阿洼人如能勾销过去的一切恩怨,我们愿当牲口做奴隶,终生为阿洼人操劳卖力。”

“阿洼部落只算山沟沟里的一个小草坝子,怎容得下你们这群穿云走雾惯了的赛马?次汪加头人,你就不怕得罪玛萨人的祖宗?”

“帕加头人!那个魔鬼莽让的山谷早就吞光了玛萨人的一切财产,连玛萨人的命也是阿洼人救的。玛萨人从今以后跟定阿洼人了!”

帕加沉默了许久,看看也沉默不说话的阿洼人们,把嘴里嚼咬的牛皮筋吐在雪地上,拍着次汪加伸来的手臂,说:“好,你们留下吧。阿洼人缺几个捡拾牛粪的人,你们愿意跟在牛屁股后面背筐拾粪吗?”

阿洼人群哄地笑了,嘲弄的口哨声又响起来。

玛萨络腮胡头人次汪加脸色苍白,没吭声,凝着黑血的手指头颤抖起来,钻心地痛。

帕加眼里透着神秘的光,呷一口茶水咂咂嘴巴,沉默地看着对手那张窘迫的脸。

“不想干吧?嘿嘿,就牵马吧,玛萨人是草原最高明的驯马手,我们部落的马就交给你们喂养了。”

次汪加咬着嘴唇,眯上眼睛像在隐忍什么。他用破布片包扎好手指,靴子把地上洒的血迹抹干净,轻声说:“就这样吧。”

“好呀!明天就出发。这个山谷你们熟悉,由你们打前站。不过,你们得吃饱喝足,阿洼人是不接收饿鬼的。”

帕加把空碗扔开,站起来,背着手走进了帐篷,拉上了门帘,地上留下由他的瘸腿画出的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圈子。次汪加眼睛红了,他从这些圈子里看出嘲弄和轻蔑,还有种让人猜不透的东西。像深藏在雪雾中的野狼,只听见凄凉尖啸,看不见飘忽的身影。

络腮胡次汪加和玛萨人全披上了牛皮,没人看见,他们脸颊上早让怨恨屈辱的泪水淹没了。

在玛萨人帐篷支撑起来时,雪又飘洒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