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吸进一口潮湿的新鲜空气,看着满眼的蓝色与绿色,心里舒坦极了。伸开手臂,我心里的翅膀就展开了,我觉得自己脚稍一用力,就会飞起来,飞到蓝得透明的天空去。

达瓦看着我笑出了声,老阿洼却说,你的伤口不痛了?

我朝他笑,说:“想着飞,我就没有伤痛了。”

他一脸的沉重,说:“我们今天得赶很远的路。”

我笑了,手比画着木桶的模样,说:“我们坐这个东西,不是一样可以飞到天空去呀!”

他说:“去神圣的桑格拉雅山,找苦修真经的喇嘛,是要虔诚的心的。我们不能坐飞行器去。”

达瓦说:“前面不远的浪责寨子有马和驮牛在等着我们呢,我们走吧。”

她抱起睡熟的婴儿,背起一个很大的皮袋。老阿洼去拿另一个皮袋子时,我抢了过来。皮袋很沉重,老阿洼又担心地说:“你有伤,就别称强了。”他很轻松地把袋子背在背上,大步朝前走去。

我真的轻松,啥也没拿地跟在他们的后面。

哗啦,一群在草丛里寻食的大雁飞起来,在清亮的阳光下,把羽翅闪耀成一片银色。

哦嗬嗬——,我忍不住捧着嘴巴吼叫起来。

太阳升到头顶时,我听见了狗的吠叫声。达瓦兴奋地感叹:“浪责到了。”

我们都嗅到了牛粪火的香味,肚子饥饿地咕噜了一声。老阿洼说,到了浪责,可以尝尝水淘糌粑的味道,那才好吃呢。说得我满嘴的涎水。

寨口出现了一个瘦长的汉子,脸很黑,长长的下巴,眼睛很亮,看着像印度人。他身后跟着几头驮满牛皮袋子的牛,他自己却牵着一匹个子很高的马。达瓦认识他,招招手说:“泽尼马,你等着啦?”

汉子做了个苦脸,说等了半天了。

老阿洼并没有说吃饭的事,催着汉子说:“我们上山吧,晚了今天就回不来了。”

汉子卷起手指,嘘了声很响的口哨。一条黄毛狗冲了过来,扑进了他的怀里。又来了个矮女人,头发辫成漂亮的细碎辫子,额前挂了个镶着闪亮珠子的装饰,鲜红的脸可爱极了。她牵着三匹矮脚马,看着没有汉子的那匹高大的马漂亮。

汉子先骑上了高头大马,那三匹矮脚马当然是我们三个人骑的了。我叉着长长的腿对达瓦说,骑这样的马同骑在狗背上没什么两样。老阿洼听了就很不高兴,鼻孔内哼了好几声。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汉子对红脸女子说,他陪我们上山去了,叫她把茶烧好,牛肉煮在锅里。他嘘了声哨,冲在了人畜的最前面,昂头红脸,头上缠绕的红绳子在风里飘了起来,看着威风极了。他一高兴,歌声就在喉咙里滚,滚出来又朝辽远处飞去。老阿洼也兴奋了,对我说走快点。

马蹄把路上的碎石踩得哗啦啦响,我回头,浪责寨子只剩一个小点子,混沌在一片青色的炊烟里。

上山时,我才知道真的有脚力的是我们的矮脚马,嘿哟嘿哟就超过了高头大马。泽尼马的马喘得吐白沫了,再不敢让的马爬山了,下来拉着马在狭窄陡峭的山路上走得很迟力。只有矮脚马踩着坡上的泥土,走得兴奋极了。

我们钻进一片杉树林,空气开始潮湿了,地上的草皮咕嘟嘟冒出一汪汪水来。清新湿润的空气弥漫着树皮的香味。我们却感觉到晴空陡地不见了,抬头就看见青灰色云雾沉重地压在树枝尖上,森林里静极了,突然响起的鸟羽扇动声都让人心惊肉跳。老阿洼说,可能要下雨了。

他话刚停,雨就来了。我看他的手,真怀疑这雨就是他招来的,同他的手掌在冰墙上东舞西舞,就是一片雪的荒原一样。高原的雨来得真快,根本不容你去找什么躲雨,只眨眨眼睛就下成了一片瀑布。我们浑身上下都在滴水,真担心达瓦怀里的婴儿。她弯着腰藏在马肚子下,婴儿护在她怀里。可能雨来得太猛,婴儿又惊吓得哇哇大哭了。哭声、风声、雨声搅在一起,使沉默的森林也激动了,掀起一片树林的狂澜。

哗啦,哗啦——

硬如钢针的叶子和雨水一起掉进我的脖子里,我浑身都在冰凉和刺痛。我看看老阿洼,还有赶马的泽尼马,他们的皮袍真好,抬起领子盖在头顶,人躲在皮袍下。达瓦的背心湿透了,她用胸脯护着的婴儿没了哭声,只见一只嫩白的小手在她湿漉漉的脖子上抓着。我有些担心,常常伴着这样的暴雨的,是比凶恶的野兽还猛的泥石,还有暴涨的山洪。

我踩着一地的黄泥浆正在担心时,雨停了。暴雨像一阵风似的刮过去了,森林里的雾变得黏稠起来。我们把湿透的衣服脱下来,拧干。泽尼马啪啪啪打着火镰,由于柴草潮湿,火生不燃。我冻得身子抱成一团,老阿洼却盘腿坐在地上,眯上眼睛,手护胸前。不一会儿,我看到有热气从他湿透的头发上升腾起来。泽尼马惊奇得真咂舌头,达瓦却摇着婴儿的小手,咯咯咯笑了。

只一瞬间,雾气就散开了,鲜亮的阳光从树枝间洒下来。一群群野兔和松鼠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点也不惊吓地在林里跑着跳着。

我们拉着马,赶着牛又开始爬山了。

在一壁陡峭的山崖下,泽尼马拉住马,说就这里吧,马不能上去。紧贴石壁凿出的山路细绳似的卧在那里,人趴着走都危险,更不用说这些驮人驮物的牛马了。我们把牛背上的驮子卸下,堆放在地上。牲畜都放在草地吃草。泽尼马背着三个皮袋包,又抱起那头放生羊,率先爬上了石壁。我也扛上了一个皮袋,袋子里有青稞糌粑的香味。达瓦的皮怀里伸出婴儿的小脑袋,好奇的眼睛盯着四周,灵动得像刚睡醒来的小鸟。我对婴儿笑了,说他好聪明。达瓦也笑了,背上一个挺重的皮袋子,跟着爬上了石壁。

跟在最后的老阿洼捧着手朝上吼,别惊动了屋里的苦修者。

山崖顶上有片平地,湿润的土壤里有畜粪的香味。几只麻雀在土缝隙里啄食着,见人来了也不惊诧。平地的尽头又是一片小树林,有水声哗哗流淌,灰色的雾气绵软地粘在树叶尖上。泽尼马看着那里,脸严肃起来,手捏着胸前挂着的嘎乌,嘴里低声诵读着什么。他看也不看我们,放下背上驮的东西,就朝着浓雾罩盖的地方一步一步磕着长头。

达瓦也跟着他虔诚地磕起来,在双手伏地时,她还是很小心护着胸前的孩子。

放生羊站在老阿洼的身旁,仰起头朝向小树林,它抖动一下脖子,一串小铜铃叮叮当当响起来。

我说,苦修者就住在那片树林里?

老阿洼什么也没说,面孔像石壁一样的冷酷。

他们的长头磕完了,泽尼马又背起皮袋子,一言不发朝树林子走去。

这种高山小树都生不高,牵绊着许多杂藤和荆棘,泽尼马得抽出腰刀在刺巴丛里砍出一条路来。脚下是泥石流冲积的乱石滩,那些矮小的高山树丛就生长在这样的石缝里,还缠绕着硬藤和刺巴笼,难走死了。不过一股又一股清亮的泉水从石缝隙里涌出来,又流进另一个石缝隙里,那水透心的凉。泽尼马的软底靴天生就是走这样的路的,一脚一脚踩着乱石走得很稳。这样的路却苦了我。一双大头皮鞋让冷水泡得比铁还沉重,我在乱石上摔了好几回了,老阿洼接过我的皮袋子,啥也不说就走在了我前面。这个老人很灵敏,一蹦一跳就追上的泽尼马。达瓦站在路旁等我,伸出手来拉我,说:“你累了吧?走出林子就可以歇会儿了。”

拉住她的手,我的心颤了一下。她见我傻站着就又用劲拉了一下,说:“你怎么不敢走路了?”

我笑了一声,就跟着她朝前走去了。我还在想心事,我不说出来的心事。她软绵绵的手让我突然想起了遥远的小玉。我的小玉儿呀,除了这种绵软,我眼前她的身影尽然模糊了,我想不起她的模样了。

达瓦拉着我跳过一个石头又一个石头。我看看她鼓胀的怀抱,问孩子呢。她手护住说:“听听,他睡得好香。”

我嗅到一股婴儿尿的奶香味。

出了小树林,风猛了起来。那风是从对面的那匹大雪山上刮来的,夹着细细的雪粉冰屑,刺骨的冷。老阿洼叫我们把东西放下,说到了。我看不到苦修者住的屋子,眼前只有积雪的山壁。

泽尼马也说,到了。他能嗅到降巴拉热烧茶的味道了。

我却啥也没嗅出来,一股寒冷的风堵得我喘不过气来。

老阿洼叫达瓦把婴儿抱给他。达瓦极不情愿把婴儿从怀里抱出来,拉开皮袍看看,又在他嫩脸蛋上亲了一下,交给老阿洼。老阿洼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牵着肥母羊就朝一块巨大的青岩石走去。我才发现,那岩石开着一扇小小的窗洞,里面似乎有灯光漏出来。老阿洼站在窗下,拾起一块石头在岩壁上橐橐橐敲了三下,然后放下孩子和肥羊,转身朝岩石的另一边躲藏。他藏以前还忘不了朝我们招手,叫我们也藏起来。我们就地蹲下了身子,伏在乱石后。

我看见,石洞边上有扇小石门推开了。有人的脑袋伸出来,手遮着眼睛看看天,又看看放在门前的东西。他大叫了几声有人吗?

我们都没回答,我嗓子发痒想咳嗽,都忍住咳在了肚皮里面。我看见他抱起裹孩子的皮袍,拉开看看孩子的脸,又朝四周看看,嘴里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他头发好长,穿在身上的羊皮袍子磨成了黑色的了,与岩石的颜色一样。

风很大,把他的乱草似的长发扇了起来,翅膀似的舞动着。他又看看孩子的脸,呜了一声,说阿尼罗尔波(可怜的宝贝呀)。就抱紧孩子进了洞里,又伸出手把系了放生红绳子的肥母羊拉进门,把石门紧紧关上。

我们才出来,看见老阿洼朝我们挥手。我们扛着皮袋子走近石洞门前,悄悄把东西堆放在他的门前。老阿洼说,我们走吧,别打扰了清修的人。

离开时,我回头看看紧闭的石门,担心地说,就这样走了。

达瓦眼里也充满了担忧,看着看着泪水就滚下来了。

老阿洼说,孩子让他养,那也是对他的考验。我们会常来看他的。

泽尼马走得很快,好像不想打听,也不想知道这件事的秘密的。只有我心里忐忑不安,看着老阿洼,又看着恋恋不舍的达瓦。

老阿洼在我背上拍了一下,笑得很爽,说:“我给你说过呀,那婴儿就是个伏藏,那是来自香巴拉王国的最宝贵的伏藏呀。只有心善心诚的人,才能好好地照顾他,教养他。他会慢慢长大,到时,他的心窍通了,就会把一个很重要的医学秘密告诉苦修者,那可是不亚于四部医典的藏医宝典呀!”

达瓦还是有些挂念,说孩子应该有个母亲才好。

泽尼马站在遥远的地方,把牛马都赶到一处了。他好像很快活,清亮的嗓门唱起一首好听的歌。歌声滚来时,夕阳把山壁上的雪烧得金灿灿的,风也在草皮尖上闪动起来了。

老阿洼拉着我的手臂,说:“看你满脸的问号。别想了,香巴拉的谜你想一辈子也猜不透。看看人家,快活时就唱歌,帮忙时就尽心,纯净得就跟山里的风和水一样。”

我笑了,笑得很苦。香巴拉呀,为什么总是这样神神秘秘的。为什么不像这高原阳光一样坦**与敞亮呢?

老阿洼哈的一声,啥话也不说,拉着我朝啃吃草皮的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