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云的边沿透出一丝亮光时,盘腿坐在雪坡顶端的喇嘛吉巴吹响了白海螺。粗犷的声音破云而起,在冰冻的山壁上碰撞,在黑色的森林上空回旋。

嘟呜——

阿洼人来不及收拾帐篷,灭掉篝火,赶拢牛羊圈起来,然后都朝这个雪坡前聚集。那里正烧着一口大锅,锅里的东西已经沸腾,喷出浓浓的白雾。

这个冷掉大牙的早晨,阿洼部落将进行一次神圣严肃的神判。这一切都会按照古藏王松赞干布的《十六法》规定进行。铁锅里的油已烧得滚开,辨明事非的黑白石子由吉巴当着人们的面丢进了沸油内。摸到白石子无罪,摸到黑石子有罪,这些除了摸石人要有英雄胆气,还得胸中无愧,才能理直气壮地伸手入沸油捞起石头,面对佛祖的慧眼明断。

维色天没亮就坐在了锅旁,呼呼拉响了皮火筒。火焰烤着他粗糙的脸。他拉皮火筒,觉得那噗噗的声响像他的狂躁不安的心跳。他抬起头,看见全部落的人都站在他的面前。他又细看了个遍,人群里没有帕加。

“维色兄弟,你找谁呀?是那个瘸鬼吗?谁不知道他是老林深处的狐狸怪转的世,早就滑溜溜的逃走了吧。”大耳朵泽朗说。

“我瞧呀,他正躲在母牛肚子底下睡觉吧。”亚生龙有些结巴,嘴里还嚼着什么东西,边嚼边说。人们只听见牛反刍一样的巴叽声,什么也没听清。

“喂,亚生龙,你是说你老婆有个好肚皮吧,给你下了那么多的崽,还想把我们的大头人装进她的大肚皮里。”

话音刚停下,就听见哇的一声尖叫,亚生龙老婆肥大的巴掌早扇到那个乱嚼舌头的小伙子脸上。

人们轰地大笑起来,笑声夹着女人怀里婴儿的哭闹,混着粗大嗓门的咒骂声,严肃的神判有些混乱了。

维色咬着牙,一脸的严峻,举起双手像一个真正的领头人,用洪亮的嗓音叫人们安静。潮水涌过似的混乱渐渐平静了,人们看着维色像看着年轻的头人,脸上也严峻起来。

“我们的吵闹会把地底的恶龙吵醒,把护佑我们的神灵吵走。”维色说:“风在刮,雪在下,神山在倾听我们的声音。我敢打赌,我们的瘸腿头人不是个不守承诺,违背誓言的人。他会来的。他向四山的神灵发了重誓的。”

有人惊喜地张大了嘴,有人却悄悄地冷笑。

晨雾不知不觉中消散尽了,雪野还是一片沉寂,篝火在残存的木炭中烧得血红,让围在火旁的人眼内滚烫。锅里的石头随着沸油哗啦啦滚动。维色腿劈得很开,稳稳立在雪地上,那颗阿洼汉子的坚毅的脸朝向远处。此时,他有些怀疑那个把誓言当风的瘸子了。

“亚生龙,你去瘸鬼帐篷里看看,对他说,神判的时辰早到了。”

亚生龙去了一会儿,空着手回来,有些气恼。

“他帐篷内是空的,连马粪蛋都没留下。”

“他家的人呢?他老婆还有他女儿也不在?”

“在睡觉。他女儿刚从死亡里挣扎出来,又失去了洛尔丹,病得不轻呀。”

“她们没说老瘸子的下落吗?”

“她们见我来了,只是哭,啥也没说。可怜呀,造孽呀!”

“这老狐狸是逃了。我去追他回来,扔到油锅里炸出他黑心的骨头!”维色扎紧靴带,就要朝山下追去。

蹲在地上沉默不语的喇嘛吉巴站起来拦住他,脸上堆着平静柔和的笑,说:

“维色兄弟,别忙着去追了。我看呀,他是不会逃跑的。”

“让开!你念你的消灾经去吧,别拦住我。”

“帕加是头人,会守信用的。”

“他是心虚,一个杀了我父亲阿洼老头人的贼是没有信用的。我要去抓他回来清算这笔账!”

“维色兄弟,你是阿洼人中的英雄,是个成熟稳重的男人。你别那么急躁,先等等再说吧。你想想,帕加说过,会带着部落去香巴拉草场,就不会扔下部落不管的。他发过重誓,可以瞧不起你,瞧不起我们阿洼人,却不能瞧不起觉仁波佛祖,瞧不起四山神灵呀!”

维色没追了。他站在雪地,抓起一把把雪撒在头顶,又捧起雪在发烫的脸颊上冰着。他觉得狂躁的心平静些了,就又回到了火堆旁。他朝火里添了些柴,呼呼呼拉响了皮火筒。

黑色的雾又在头顶聚集,风嘘着尖厉口哨,卷起一阵又一阵雪浪滚滚涌来。

“让开,让开点!怎么尽是挡路的狗屎呢?我来了,让开!”

索南卡从人群里挤出来,摘下冒着热气的毡帽,擦拭一把光滑的胖脸,眯着眼睛朝维色嘿嘿傻笑。

“维色兄弟啦,你猜不到我是从哪里来的吧?”

“难道你是风刮过来的吧?”维色也看着他笑。

“风哪里刮得动他呀!”人群里有人说:“胖子索南卡呀,刚从老婆的**钻出来!”

哈哈哈,人们混乱地笑起来,索南卡气青了脸,舞着手臂在雪地上边跳边骂。

“你们懂个屁呀!你们只知道嗅嗅母牛屁股后的臊味。告诉你们吧,我是从头人帕加那里来的!”

人们安静下来。维色看着索南卡,有些吃惊:

“你看见那个老瘸鬼了?”

“见到了。头人叫我把这个交给你。他说,从此以后,你就是阿洼人的大头人了。”

索南卡把那柄擦拭得油亮的狐骨杖恭敬地放在维色手里,然后跪下来,非常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朝四周看看,见所有阿洼人都跪在雪地,朝维色磕头。索南卡得意了,脸颊红彤彤的,眼内闪烁着愉快的光芒。他很想大声说,他是第一个为新头人磕头的人呀!

维色的脸色却变得更加青紫,揪住索南卡的领子,脸对脸地问:“那个老瘸鬼躲到哪儿去了?”

“啊哧哧,你揪痛了我,”索南卡啧着舌头,满脸的苦味:“你松松手,我就告诉你。头人呀……不……老瘸鬼早就走了。昨天半夜里他就走了,走之前只找了我,说了很多话,要我一字不漏地告诉你。”

“你为什么不早对我说?”维色把索南卡的领子揪得更紧了。

“是头人……不……是老瘸子要我天亮后再对你说。我……我也想早早对你说,嘿呀呀,我是当着老瘸鬼的面发了重誓的呀!头人,你就饶了我吧。”

维色放开索南卡,心内一下空****了。失望使他双眼看着冷冰冰的天空也是一片灰暗,气愤使他额头上的青筋波波地跳动。他大喝一声,把满锅的油掀翻在雪地上,滚烫的热气卷着积雪朝山坡下滚去,周围的人赶忙后退躲避,吓得躺倒在雪地上的索南卡惊惧地望着新头人,张大了失魂落魄的嘴也想不起自己做错了什么。

维色立在热雾里,手握狐骨杖,心里安定了下来。他昂首望着遥远处,两股泪水在粗糙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挤成一团的牛羊群开始朝山脚跟缓缓移动,那里有一片盖着雪被的枯树林,林下的积雪浅浅的,有诱人的枯叶和牦牛草根。

维色弯腰拾起索南卡掉在地上的毡帽,抖掉上面的雪粉,递给一脸惊惧的索南卡。

“老瘸鬼还对你说些什么?”他问。

“他叫我把这个亲手交给你。”

索南卡从怀里掏出一个染着血迹的小布包,揉揉鼻子,小心地打开了布包,又闭上眼睛,像是怕看里面的东西。他摊开布包递给维色。

维色惊得后退一步,那是一截割掉的手指头,血已经变成了乌黑的硬块,看着像条死硬的虫子。

“老瘸鬼割掉它时,眼睛都不眨一下,撕下一块破布包扎起来,手一甩撒了我满脸的血。呜哟哟哟,他的血真臭,像沤久了的烂肠子。”

“他是什么意思?”维色问。

“他叫我对你说,他承认自己有罪,他用夺魂草毒死了你的父亲阿洼的老头人。他说他要离开部落,他得去为阿洼人干件大事。他不是怕死,他只要活着,有一天会回到部落来接受惩罚的。他说,阿洼人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的苦心,这根断指就是他发出的誓言。”

人们都惊讶地唏嘘着,索南卡昂起头来,脸上有了阿洼人特有的傲慢。维色冷笑了两声,把嘴里嚼咬的什么东西吐到雪地。

“这个老滑头不会是耍什么花招吧。我维色也不是好惹的,向佛法三宝起誓,我会寻遍天底下的每一个角落,向他寻仇的。我会砍下他的头,来祭奠冤死的父亲!”

维色回头看着索南卡时,眼光有些逼人。他咬着牙齿问:“老瘸鬼还说了些什么?”

索南卡埋头在雪地上转着圈子,拍拍脑袋默念了许久,嗨的一声叫起来:“唉呀呀,我差点忘了。老瘸鬼叫我一定把这个交给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布,抖开来递给维色。

维色摊在手里,是一幅画满圈圈点点和箭头曲线的地图。

“你看出来了吗?这是老瘸子用断指上的血画成的。”索南卡有些得意,他招着手叫周围的人都过来看。“图上的这个是山,就是前面的那座大雪山。老瘸子说,那山叫格日弄山,是一座很有灵气的大雪山。从山口上翻过去,再走几个马站的路,就到了常常出现在他梦里的那片肥沃美丽的草地,那可是藏在他心里的香巴拉呀!老瘸子说,那里的草肥呀,没过了马肚皮,油油绿绿的飘着清香味。还有几条清清亮亮的小河,银蛇一样缠绕着草地,淌进一眼明珠一样闪亮的海子里。老瘸子说,他亲眼看见海子中央浮出一匹闪耀金子光芒的骏马,在草地上静静地吃草,又跳进了海子。我不骗人,老瘸子讲起这些来,眼睛那个馋呀,像见着了一个野马样**的女人。老瘸子说,让维色带着部落去那里,那里才是部落新的家园。”

维色摊开那张图,咬着牙齿沉吟。他一会儿牙齿咬得嘎巴响,一会儿又松弛下来发出一声声幽怨的长叹。

火光暗淡下去了,在他坚毅的脸上染了层淡淡的蓝色。风在远处低啸,一会儿悠长,一会儿凄恻,像是孤独迷路的狼嗥。他小心地把图折叠好,放进怀里,站起来对周围人说:

“快把你们的帐篷收拾收拾,今天晚上我们就歇在格日弄山桠口。”

维色赶着几头壮牛在前面踩路。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按那个老瘸鬼画的图走,看看这无边无际的白色,无路可走呀!看看阿洼人那些牛羊吧,牛瘦成了骨架,随时都可能倒地而亡,成为野狼和饿鹰的午餐。羊却只剩下几十只了,沿途还要让积雪无情地埋葬。唉唉,走吧,只要阿洼人能生存下去,走到哪里都行呀!

他有些相信牧草丰盛,厚及马腹的传说了,就像相信雪山丛中真的隐藏着美丽的仙境香巴拉。他望望背后散落的,拖着帐篷杆的驮牛群,兴奋地嘘了声长长的口哨。

“哦,嗬嗬嗬……,头人在催我们走呢!”

后面的人把皮鞭甩得脆响。牛蹄沉重,在雪地踩出一片灰雾。牧羊狗窜前跳后,在刚倒下死去的羊身上嗅嗅,又让赶路的主人唤走了。

索南卡骑在一头老公牛背上,一步三晃地落在后面。他是故意落在后面的,脑袋缩在厚厚的皮袍内窃窃一笑,从怀里摸出一只酒壶来。这是老瘸鬼帕加送给他的,帕加嘴里叼着酒壶,喝得双眼喷火,咂巴几下嘴唇,就把酒壶送给他了。老瘸子说,这壶里的酒泡了鹿茸与熊胆,喝了壮阳壮胆呢!他一直舍不得喝,揣到此时才摸出来,晃一晃,痴迷地听着里面咣当的水响。一溜馋口水淌了出来,他迫不及待地咬开盖子,仰起头,才一口就没了底。他摇了摇,又往嘴里倒,一滴也没倒出来。他咂咂嘴,把酒壶提起来扔得远远的,怪声骂着:“吝啬的老瘸鬼,你一滴马尿就让我给你传话?臭狗屎,让维色头人把你砍成八块吧,让野狼喝光你的臭血吧!”

天暗黑下来,部落歇在了格日弄雪山脚下。

望着这座威风凛凛的大雪山,所有的人都从心里生出无尽的崇拜,像是站在天神的巨脚之下。夜里,部落特别安静,没有吵闹和嬉戏。火堆悄悄地燃烧,火焰灯苗似的晃动,潮湿冰寒的夜雾混合炊烟袅袅升腾。

人们在这静寂寒冷的雪夜里,仰头望着这座神秘的大雪山,都没说一句话。都在静静地倾听来自大山深处的声音,他们都相信,大山与人一样,也长着一颗滚烫的跳动不止的心脏,那是山神的慈悲的心脏呀!

雪山的背后,有一幅美如仙境的画面在他们的睡梦里徐徐展开,那就是生长在心里的香巴拉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