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让噩梦惊醒,一身是汗。我坐在**,耷着脑袋,耳旁还响着梦里的声音。
炸弹轰鸣,人声惨叫,火焰与血水四处迸溅。我受不了那些硝烟与灰尘的气味,醒来了,一股悲伤又在心里翻滚着。
我张大嘴,想哭又哭不出声来。
半夜里,这石洞一样的屋内一片黑暗。炉子里的火苗是蓝色的,静静地舔着一大锅茶水。奶油味汗腥味火烧过的木炭灰味,把潮润的洞屋里熏染得十分温馨。炉膛的左边靠墙躺着老阿洼,他头蒙在一件厚重的羊毛藏袍内,睡出了一片呼噜声。我的对面地上平铺的卡垫上,达瓦蜷曲着身子也睡得很香。
我踮着脚轻轻在屋内来回走着,那种悲伤压抑着我的心,脚上像铸了铁铅一样的沉重。我蹲下来,看见了撒在屋角的那些拼图片,红红绿绿的碎块一大堆。我上次拼了很久,一烦躁就把这些碎片撒在了这个屋角,老阿洼和达瓦也没收拾,像树上掉下的一地枯叶片。我坐在那堆碎片前,默默地发呆。
看样子,我这辈子都休想拼好一幅图了。
拼不好,我一样要走。我伤好了,就要求走,哪怕外面是高山与荒原,我也要走到我来的地方,走到我的兄弟姐妹们的队伍中去。
老阿洼咳嗽了一声,他就站在我背后,一张脸在微暗的火光里显得很严肃。他说:“你又做噩梦了?”
我苦笑了一声,没回他的话。他温暖的手抚在了我的脸上,声音颤颤的。“你身上的伤看来快好完了,可心里的伤口却越裂越开了。我能治你身上的伤,却很难治你心里的伤,你得平静心境,别急躁和烦恼,让心内的伤慢慢愈合。”
我说:“天天关在这屋内,我会发疯发狂的。”
他笑了,说:“一只鸟在笼子里关久了,也会萎缩下去的。我不会让你天天待着不动的。今天,我们就去外面看看,透透新鲜空气。”
他手一挥,冰墙出现了一片阳光灿烂的天地,绿草茵茵,野花簇簇,微风里像有音乐的旋律。他说:“我们今天就去那儿吧,那片草地叫什么呢?哦,当地牧民叫它色尔达草地,就是金马草地。”
我盯着那片草地看了许久,有些不解地笑了,对老阿洼说:“这冰墙看见的,都是真实的吗?”
“与屋外的世界完全一样。”
“那无边的寒冻,狂暴的风雪,在雪地拼命挣扎的部落也是真实的?”
“完完全全的是真实的,我们的冰墙不会出现骗人的画面的。”
“我不明白,灿烂的阳光、丰美的草地怎么能和酷寒、雪灾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呢?我不明白,既然都是真实的,怎么不让那个部落去阳光草地呢,而让他们陷在暴雪和狼群的死亡威胁里呢?”
老阿洼哈哈笑了,说:“这就是自然给我们的奥秘。不一样的场景才有不一样的遭遇,才有不一样的向往。人人心里才有不一样的香巴拉。”
我似懂不懂地点点头。达瓦的钢琴声又响起了,金属的音符阳光似的温暖。
老阿洼把早餐摆上桌,对我和达瓦说:“快来,趁热吃饱肚子,我们好上路。”
我喝完最后一碗奶茶时,老阿洼递给我一粒红色丸药,我拿着看,红红亮亮的像玛瑙珠子。达瓦笑着说,吞下去吧,好吃呢。我看她手心里也有一粒,嘴一张吞了下去。我也把丸药扔进了嘴里,咽了下去。我听见肚子里咕噜噜地响,像扔进去了一星火,瞬间点燃了一堆火,呼呼呼地燃烧起来。眼皮沉沉,浑身也无力地朝很深的水底沉没。我好像说了一句:“好困哟,好想睡。”就啥也不知道了。
我感觉有温暖的风很轻很柔地从身上拂过,嗅到了牛羊身上的汗腥味、野草的清香味。我睁开眼睛,阳光很刺眼,脸颊痒呼呼地痛。我是躺在一片软软的草地上,我爬起来,达瓦在我身旁扯着开放黄色小花的草,手里已有一大束了。她朝我笑,脸颊红彤彤的。我还看见老阿洼把山坡上的一群牦牛赶了过来,手里抓住一头白色牦牛的粗大尾巴,仰头朝远方的喊叫着什么。
我对达瓦说:“我们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她没回答,只是笑,笑出了草丛里的一群小鸟,也咯咯叫着飞向蓝得透明的空中。
我听见马蹄很沉地砸着草地,草地也像在抖动。达瓦叫我看,有匹白马从远处奔来,马背上骑着一个藏族汉子,**的手臂朝我们挥动着,闪着金子似的光。马奔到我面前突然停住,前腿飞了起来,马上的汉子威风得像个武士。马蹄落了下来,把潮湿的泥土砸到我的身上。他跳下马,用草原藏语和老阿洼打着招呼说着笑话,又哈哈笑了起来。他看着达瓦,眼内有光闪烁了一下,脸红了。达瓦也给他说了些啥,他回头看我,笑了,朝我伸出手来。他说:“你就是那个受伤的大兵吧,从天空落了下来,还能好好站着,哈,那是菩萨在护佑着你呀。欢迎你来我家。”
我握住他的手,很粗很硬,那是常捏马缰绳勒成的。
我说:“你的马好威风。”
他知道我在夸他的马,就哈哈笑个不停,把马缰绳交给我,要我也骑上去试试。
我朝向老阿洼,用询问的眼光看他。他知道我的心意,说你想骑就骑吧。
我从没骑过马,在印度加尔各答受训时,看见那些骑马人好羡慕。可那些有马的人都很傲,连摸一下都不准。后来,我们训练跳伞,从万米高空一纵而下,在伞开的那一瞬,我就想起了骑着骏马在风中奔驰。
我接过缰绳,踩着马镫想上马去。马认生,背脊颤抖身子打转,我无法上去。汉子又拉住马缰,让马安静下来,又叫我上马去。我正要跳上去时,马后腿弹跳起来,蹬起草叶和泥土,在落下来时,我重重地摔在草地上。
达瓦哇地叫一声,朝我跑来。我抚着摔痛的腰,说没事,这草地很软。
我又想去拉马时,达瓦接过缰绳,细腿很潇洒地一抬就上了马背。她朝我伸出手来,说你也上来吧。我拉住她的手,踩着马镫爬了上去。我就骑在她的前面,她的双手环着我腰抓住缰绳轻轻一抖动,马在草地上小跑起来。汉子兴奋得朝我们招招手,呜嗬地叫了一声。
马越跑越快,风扇起了翅膀,我们都飞了起来。草地变成了绿色的云彩,一朵接一朵地朝后飘去。达瓦快乐得嘎嘎笑着,我的身子突然僵硬起来。她紧紧贴着我的后背,我能感觉到她软软的胸,还有她身上飘浮的奶香味。她咯咯笑着,脸红彤彤的。我的心乱七八糟的,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她拍了一下我的背,说:“喂,你怎么像个死人了,吓着了吧。”
我咬紧牙齿,抱紧了马脖子。
她拉硬了缰绳,马慢下来,嗒嗒嗒的走得很温柔。她说,“那样跑着你肯定受不了,你的伤会很痛的。”
我说,“我不痛,伤早好了。”
她不相信地嗯了一声,说:“对我别说假话,我摸着你的心呢!”
她抚在我的胸口上,我的心又跳得很猛了。
马在草地上走了一圈,又回到了汉子旁边。达瓦跳下马,抚着我小心地下了马。老阿洼在旁边看着我们,那张苍白的脸让阳光烤得有些黄了。他用弹音很重的藏话责怪了达瓦几句,达瓦低着头,眼内闪动着委屈的泪水。
汉子拍着马背问我,这马怎么样?
我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了,他说的话我竟然能听懂。他又说,这马是从海子里跳上岸来的神马的后代,那海子叫色达措,就是金马海。
哇,他说的是汉话,是川味的汉话,我当然能听懂了。我也看这很漂亮的马,高脚小脸,脖子高昂,很神骏。就告诉他,这马真的像天马一样的雄骏。他就高兴得哈哈笑着,镶了金的牙齿在阳光下闪亮着。他说,他要带我们去看那个跳出天马的海子,漂亮得你看着都不敢眨眼睛。我就激动了,对老阿洼说,我们去看那个海子吧。
老阿洼脸色阴沉下来,说今天不早了,我们还是另找一天去吧。你的伤没好完,这样玩,对养伤不好的。
他说不去,我了不好说什么了。
刮风了,风很猛,掀动草叶和花朵哗啦啦响着。汉子说,天晚了,我们去他家吧。他就和达瓦牵着马,肩靠肩地朝山坡顶走去。我跟在后面,心里涌起说不清楚的怪味。
他们看着像是很亲热的情侣,在这片阳光下草地上,在满地摇晃的花朵里。
老阿洼在我背上拍了一下,说跟着走吧。他朝我笑得很怪。
上了草坡,我看见了一个大大的黑帐篷,还有一条从森林里流出来的清亮的小河。狗在帐篷前看着我们,又懒懒地睡下了。有个高高的穿一身大红氇氇袍的女子提着桶从牦牛群里走过来,帐篷里又跑出来两个光着身子的小男孩,一条小黑狗,他们在草地上追着闹着。汉子朝他们喝了一声,又回头对我们笑,说是他的两个淘气儿子,那个女子是他的老婆。
达瓦朝那女子招招手,快乐地跑过去接过她手里的奶筒,两人咯咯笑得像是小鸟。
帐篷内很黑,我闭了一会儿眼睛才敞亮些了。一些简陋的用品,几张织得很漂亮的地毯。大红黑花纹的卡垫放在火塘两旁,有个面容慈祥的老太太坐在那里拉扯皮火筒。我们进来时,朝我们快乐地叫了声:“嘎勒嘎勒,啊拉累,加统。”达瓦对我说,老奶奶在欢迎我们,叫我们坐下喝茶。
我嗅到了刺鼻的牛粪火味,奶香味,肚子咕噜响了一声。我饿了。
好客的牧民拿出最新鲜的奶制品和阳光晒出香味的干巴牛肉,我们吃得香,他们一家就笑得很脆。他们的真诚好客使我很感动,想起了家乡的老妈妈,她对远方的来客也很真诚,情愿自己挨饿也要把所有吃的拿出来,让客人吃饱喝足。
汉子和女子说,想出去把散在山坡上的牛羊赶回来,让我们好好吃好好喝,吃饱喝足好早早休息。他们出去了,我听见落山的太阳在山巅摩擦出一阵呼啦啦的响。老奶奶说,起风了,这里的风很猛很冷。她掀开帐篷门帘,高声叫两个孙子快快回来。
两个淘气的孩子冲进屋内,就蹦跳着骑在老阿洼的肩头上,吵着要他讲故事。
达瓦拉着我的手,很神秘地笑了笑,就掀开门帘,让我跟她出去。
外面已黑下了。草原的天黑得真快,就像整个山水森林和草地全沉没在深黑的海里。狗的嗅觉灵敏起来,听着我们的脚步,很凶地狂吠着,把铁链拖得哗啦啦响。
汉子和女子在夜雾里钻出来,看见了我俩,也相视一笑。我们一起便朝山上走。
很大很圆的月亮从黑雾里钻出来时,我们看见了那个很大的海子,平静深暗的湖水映着圆月的淡蓝色的光晕,使我们的心快乐地蹦了起来。我喘着粗气,把达瓦的手抓得很紧。她奇怪地看我一眼,说:“你害怕了?”我说:“心里很慌,想狠狠地呼几口空气。这里的空气好新鲜。”
她在我耳边悄悄说,等会儿我们对着海子唱歌,海子会显现我们未来的影子。
我笑了,说未来还有影子?
她说我笨,未来的影子只有这海子里能看到。有的像棵树,有的像树上开满的花,有的像山坡上的草。看看你的未来像什么吧。
我想,难道这海子又像老阿洼屋子里的冰墙一样,啥都可以看到?
我们等了一会儿,有凉爽的风从海面上轻轻拂过时,汉子嗓门打开了,清亮透明的歌,带着牛羊欢腾蹦跳的味流淌了出来,月光猛然敞亮了许多,像磨光了的银具。水纹一圈圈滚开了,把月影搅乱又揉捏成碎银。汉子的歌唱到一个高处,女子更明亮的唱跟了上来,像展翅的鸟朝汉子的歌声追了上去。两只相亲相爱的鸟便在海子深邃平静的水面拥抱在一起。
达瓦拉了我一下,叫我快看。我看见海面上起浪了,一浪掀着一浪,哗啦啦响着。有股树状水柱在海子中央冲天而起,很高很高。达瓦说,那是个很吉祥的预兆,他们一家会像一棵大树一样强壮一样枝繁叶茂。
他俩唱完了,也对海里出来预兆很满意,朝我俩笑笑,意思是叫我与达瓦也唱,也会看到海子里的预兆。
达瓦叫我唱,我耸耸肩,像那些洋人一样做个尴尬的表情。她就啥也没说了,自己唱起来。声音很低很轻,却很抒情。海面哗啦一声,波纹像花瓣开满了水面。她的歌没有停,还回头很煽情地看着我,我的心也激动了,可我唱不来她唱的歌呀。我在心里低声唱,那是我家乡的歌,是我听小玉唱的歌:
小情哥呀小情郎,
我的嫩酒没开坛。
哪年哪月嫩酒老,
我揭开盖盖等你尝……
湖面又哗啦响了一声,花瓣让染满月光的水吞没了,水面又一片平静。月亮在水面沉浮,像一片玉叶,又像一艘银船。
达瓦突然紧抱着我,眼泪浸湿了我的脖子。
那一刻,我心里的歌刚刚唱完,一个很抒情的结尾,有些悲伤的结尾,因为当年唱歌的人歌一唱完,就正式出嫁了,成了我的老婆。
达瓦搂着我,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哭。我问她想起了啥事哭得这么伤心?她说,听见了我心里的歌声。
她会听到吗?小玉走了,可她歌声不会消失。我的未来也不会没有小玉的影子呀!
起风了,很猛很冷夜风把海浪掀得老高,水弄湿了我们的衣服,身子也像冻僵了似的痛。我们就相拥着,朝回走去。进到暖烘烘的帐篷,老阿洼、老奶奶和两个淘气孙子都睡了。我们轻轻脱下湿冷的衣服,盖上早为我们准备好的羊毛毯子,躺了下来。
达瓦问我,还伤心吗?我咬着嘴唇没说话。她就把我紧紧搂抱着,用柔软的身子温暖我。那一刻,我的某一部位哗啦响了一声,我就把她紧紧搂抱着,心里想我再也不会放走她了。
草原的夜风晃动着帐篷,月光水似的从门帘细缝里漏进来。我听见了达瓦的心像琴弦似颤动起来,有支好听的歌从梦里飘出来……
紧贴她柔嫩的身子,我有了想变野兽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