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海青从梦中醒来,早已天光大亮。他猛地从弹簧**坐起,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座钟——八点半。

糟糕!睡过头了。他赶紧起床,从橡木衣柜中取出真丝衬衫,匆匆忙忙地穿上,系了两颗纽扣才意识到不对,赶紧脱下来,又从床底下拿出另一套衣服。

这身灰布大褂和蓝布裤子是跟仆人借的,本来就很旧,又半个多月没洗,早就有异味了。可是没办法,寻遍整个公馆也找不到第二套这样的破衣服了。海青只能硬着头皮穿上,又蹬上满是污垢的旧布鞋。来不及洗漱了,这令他感到郁闷。他皱着眉头走出卧室,蹑手蹑脚走下楼梯,生怕发出半点儿声响。幸好管家老吴不在,他赶紧从门厅蹿进厨房,见橱柜上放着一杯牛奶,端起来一饮而尽。他又从烤炉下面抓了一把炉灰,均匀地抹在脸上,使面色显得惨淡难看,又戴上墨镜遮住双目,以防附近邻居认出他来,随即溜出后门。

英租界的爱丁堡道总是静悄悄的,由于刚开发不久,这里除了别墅洋房还没有其他建筑。海青一路小跑,过了半趟街才遇见一辆洋车,忙伸手拦住,坐在车上就在想——昨天苦瓜是不是跟踪我了?这钟点还不去,苦瓜会不会独自行动?我们之间的信任还能维系多久?

到“三不管”时差不多九点半,他摘下墨镜,小心翼翼地揣到怀里,付完车钱快步走进市场。这钟点“三不管”已经很热闹了,各种“撂地”的都开始表演了,意外的是,苦瓜竟然还在树下等他。

“我来迟了,昨天……”

苦瓜把手一抬,示意别说话。他这才发现,苦瓜正专心致志地注视着逊德堂方向。在监视什么人吗?海青不便多问,也跟着往那边看。没多大工夫,只见从药铺走出个陌生人——身材健硕,马子盖的披肩发,浓眉大眼相貌英俊,衣着却很怪异。一件黑洋绉的短褂披在身上,没系纽襻敞着怀,露出胸口青黢黢的文身。他的腰上围着白色褡包,黑裤子扎着白绑腿,那腿带子鼓鼓囊囊,似乎里面掖着匕首,脚下是一双蓝布鞋。这双鞋明明很新,他却不好好穿,偏要趿拉着走。

海青按捺住好奇,直等到那家伙走远才问道:“他是谁?”

苦瓜的回答意味深长:“半熟脸,具体名字一时想不起,但他肯定是张记饺子馆的人。”

“勤行?”海青不信,“我瞧他打扮怪异,像个流氓混混儿。”

“就是混混儿!那家店明为饭馆,其实是‘锅伙’。”

“锅伙”是天津特有的流氓组织,顾名思义就是大伙在一口锅里混饭吃。据说流氓混混儿原本托生于反清的社团,洪门、青帮、理教都以反清复明为目标,所谓“白藕青叶红莲花,三教原本是一家”,其中也不乏投身辛亥革命的志士。然而随着清廷垮台、军阀混战,这些帮会为了维持生计逐渐沦为恶势力,尤其在天津这个码头城市,商业发达人口众多,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帮会渐渐与乞丐游民、地痞无赖甚至某些商会融为一体,把持赌场、粮栈、妓院等生意,形成一个个“锅伙”,大到数百人,小的也有几十人。这些人划定各自的势力范围,时常殴斗争夺地盘。由于时局混乱,政府没精力处置,加之各派军阀较力,谁也不愿意把这些混混儿推到敌方阵营,所以放任不管,有时甚至还主动利用他们。如今奉系军阀褚玉璞掌控天津,任命青帮头子厉大森为直隶军警督察处处长,连监督军警的官员本身都是黑道出身,还能指望他们铲除“锅伙”?

苦瓜的话启发了海青,他又想起昨天沙掌柜所说,“顺义斋既不昧着良心弄虚作假,也不招引匪类欺压良善”,此刻才明白,原来“三不管”真有一家招引匪类欺压良善的饭馆,随即灵光一闪道:“对啊!咱怎么没想到,混迹‘三不管’的不光是艺人,还有‘锅伙’。那些流氓混混儿整日打打杀杀,贾胖子等人很可能是他们害的。”

听了这个猜测,苦瓜觉得好笑,道:“混混儿杀人不必深更半夜,光天化日就干,他们还恨不得威名远扬呢。只要事先跟官面上疏通好,事后再有个人出来抵命就行。再说杀贾胖子等人并无好处,那不是砸他们自己的饭碗吗?”

“此话怎讲?”海青不理解。

“混混儿的勾当说穿了就是欺行霸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人就吃人。码头的混混儿吃的是‘脚行’[1],赌场的混混儿吃的是利钱,‘三不管’的混混儿吃的就是商铺和艺人。实话告诉你,我们这些在‘三不管’谋生的人都向‘锅伙’交钱。商铺不给钱,他们就天天上门滋事,叫你干不下去。艺人不给钱,他们连打带骂,把你赶出‘三不管’。别以为我们‘撂地’不花本钱,其实每块地、每座茶棚都得给钱,而且按地段大小优劣分出三六九等,比如田家父女那茶摊,又小又偏僻,每月交不了几个钱;而罗师傅那块,堪称龙虎之地,虽然他挣钱很多,交的地钱也多,甚至连板凳也有租金。如今在‘三不管’南边这块,最有势力的‘寨主’是……”

“‘寨主’又是什么?”

“‘锅伙’的头子自称‘寨主’。”

海青觉得可笑:“听着怎么像山大王啊!”

“哼!跟山大王有什么两样?只是不在山里罢了。这片地区的‘寨主’姓张,排行老七,人称张七爷,也就是张记饺子馆的老板。此人年轻时是勤行出身,狡猾机敏胆大妄为,结交了不少帮会的人,后来又给一个大流氓递了门生帖,立了自家‘锅伙’。因为心黑手辣敢打敢拼,近年越混越厉害,以饭馆为幌子招揽了不少混混儿,接连吞掉其他几个‘锅伙’,现在俨然遮了‘三不管’的半边天。我们这边的艺人自然都向他交钱。你说他杀贾胖子、王三这些人干什么?不想继续收钱了?就算这些人无意中得罪了他,赶出‘三不管’也就是了,还至于要他们的性命吗?混混儿讲究的是好勇斗狠,杀几个卖假药的、变戏法的有何露脸?传扬出去岂不叫别的‘锅伙’笑话?”

海青迷惑了:“那你觉得‘锅伙’的人去逊德堂干什么?”

“不知道,但我猜与着火有关……”苦瓜一撇嘴,“走!咱去问问宝子他们,顺便核实一下老五买药的事。”

此时的逊德堂只能用“落魄”二字形容,烧塌的半边房子依旧扔着没人管。地摊也不摆了,门前堆着垃圾,甚至门板也只摘下半扇。当苦瓜和海青一前一后走进去时,见厅堂乱糟糟的,满地是锅碗瓢盆之类的杂物,李长福正倚在栏柜上拨弄算盘,宝子和顺子协力将一口水缸往外搬。

“嚯!要改行开饭馆吗?”苦瓜开了句玩笑。

“别寒碜我们啦!”顺子苦笑,“我们三个饿鬼自己都没得吃,还开饭馆?这是要卖抄家货啊。”说着他和宝子将水缸平平稳稳地放在厅上,又回后面堆房拿别的东西。

苦瓜往栏柜边一靠道:“刚才我见七爷的人从这儿出来,什么事?”

宝子擦擦汗回道:“替房东传话,赶我们走。”

“走?”苦瓜不大相信,“这一案不追究了?”

“昨晚听小梆子说,我们没事儿了,警所也不打算再抓长福,至于别人……不清楚。”显然宝子已从小梆子口中得知甜姐儿被救走了。

“房东没找你们要赔偿?”

“没有,可能人家也知道我们三个倒霉蛋没钱,做个顺水人情。但是要扣留店里的货品、家具作抵偿。其他没用的东西限期三天清理,到第四天早上交钥匙走人。”

“三天?这么快?”

“快点儿也好,实在撑不下去了。幸亏在掌柜的铺板底下发现一根假虎骨,倒给别家卖假药的换些钱,若不然我们都得喝西北风。”

苦瓜有些疑惑:“你们的房东是什么人?”

“不清楚,谁都没见过。”宝子没好气儿地道,“咱这边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切都是张七爷包办,凡是商洽租房一律由他居中作保,简直是隔山买老牛。房租也是张七爷代收,每月租金他先抽走一成,剩下的给房东,反过来还叫我们孝敬他钱。吃完了房东吃租户,撒着尿擤鼻子——两头掐!真黑啊!”

海青不解,插嘴问道:“他怎么敢欺房主,这是人家的产业啊!”

宝子冷笑:“房子确实是人家的,可谁让它偏偏盖在‘三不管’呢?张老七是此地一霸,你不给他一成租金,他就天天捣乱,叫你这房子永远租不出去。”

“就不能治治他吗?”

“怎么治?连警所都睁一眼闭一眼,谁治得了他?除非哪个阔主儿把‘三不管’的地都买下来,不准再卖艺,彻底断了张老七的根基,他也就混不下去了。可那样的话,大伙的饭碗也都砸了,谁都不好过。”

这时顺子抱着一堆茶壶、饭碗从后面堆房出来,往栏柜上一放,问长福道:“你真磨蹭!到底算清楚没有?”

长福把算盘一撂,无精打采地道:“幸亏有那根虎骨,刨去这几天的开销还剩十一块,另有二百五十三个铜子儿。明天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送到当铺,兴许还能换两块,咱们每人能分四块多。”看来他们打算把能卖的东西都卖掉,分钱走人。

宝子叹道:“这点儿钱不多,离开这里,衣食住行都是挑费,沙二爸答应给我和顺子找活儿,唯独你没着落。这样吧,我们俩每人拿三块,剩下的全归你。”

长福也不推辞道:“谢谢二位好兄弟,哥哥不多说什么了,大恩大德容图后报。”

“容图后报?怎么报?”顺子说话很直,“你犯案出来的,家乡回不去,日后打算什么办?”

“唉!”长福绝望地哀叹一声,“到时候再说吧,大不了再找家药铺接着混,实在混不下去,那就……”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或许他自己也不知混不下去该怎么办。

海青跟他也算熟识了,想安慰他几句,却觉得无话可说。他觉得像李长福这样年过而立背井离乡又没什么出众本领的老实人,似乎也只能低三下四混日子,过一天算一天,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从“三不管”永远消失。

宝子环顾厅堂不禁伤感道:“要说在这药铺的日子,又苦又累,吃不好,穿不好,一旦分离还真舍不得。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以后咱再想重聚不容易了,若不是缺钱,真该打酒买肉一醉方休。”

顺子一拍大腿道:“依我说,管他什么让卖不让卖,明儿一早我就把当铺的人找来,把这屋里的桌椅板凳、栏柜药柜全卖掉,拿了钱好好吃一顿。”

“你别惹祸!四天头上房东来验收,见满屋的家具没了,怎么跟人交代?”

“交代?哥哥你真老实,吃完喝完一抹嘴,咱就卷铺盖跑,还等他第四天来?”

“胡闹!”宝子比他看得长远,“张七爷的人盯着,往哪儿跑?再说沙二爸给咱找的差事不要了?”

顺子搔了搔头皮:“你说得也对……这样吧,我再看看有什么零碎东西可卖。刚才我在水缸后头发现一包膏药,不知是什么时候掉那儿的,大概有二十贴,应该是真货,就是放的时间长了有点儿硬,在火上烤烤兴许还能卖。”

苦瓜正愁搭不上话,一听他提到膏药,赶紧插嘴道:“能不能卖给陈大侠?”

“得了吧!”顺子一吐舌头,“陈爷不拿棍子打我们就算赏脸。”

苦瓜故作懵懂:“怎么回事?你们跟他有恩怨?”

“咳!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眼,这还是掌柜活着时结的怨。月初陈爷来过一趟,让掌柜的趸他点儿膏药……”

“什么?”这次苦瓜是真的惊讶,“他亲自来的?”

“是啊。”

“当时就把膏药拿走了?”

“好像是吧……”顺子马马虎虎记不清。

“没有。”宝子却记得很清楚,不紧不慢接过话茬儿,“陈爷的买卖你也知道,他是‘挂子行’带‘挑汉儿’[2],会熬膏药,手艺也不比我们掌柜的差。他的意思是万一哪天来不及熬,不够卖的话就从我们店临时趸点儿救急,答应给现钱,提前来打个招呼。”

“后来他买货了吗?”

“不买哪儿来的恩怨?时隔两日他就派伙计崔大愣来了。”

“哦。”苦瓜点头——没错!这就跟沙掌柜的话对上啦!

宝子说到这儿有些烦闷:“本来先前陈爷跟掌柜的聊得挺好,俩人在里屋嘀嘀咕咕有说有笑的,哪知崔大愣来进货,掌柜的竟然叫我拿残次品。药是真药,但熬老了,根本粘不住。”

“他要多少?”

“二十贴。”

“只要二十贴?”苦瓜越发惊讶。

“对。”宝子也一脸迷惑,“那天我也不知掌柜的怎么了,明明事先说好的事,非给次品,这不是故意砸人家买卖吗?那崔大愣是个‘空子’,根本不懂药,给完钱就拿走了。”

“后来呢?”

“出岔子了呗!转天晚上八点多,陈爷拍门找来了,一开始还和颜悦色,没吵没闹,说已经把崔大愣轰走了,要退货。掌柜的说货已售出,概不退换。三说两说陈爷生气了,把那膏药往地上一扔,气哼哼地走了。”

苦瓜纳闷儿道:“陈大侠也不是吃素的,他就罢了不成?”

宝子笑道:“不吞这口气又能怎样?陈爷一向声称他的膏药是祖传秘方,叫什么虎骨追风膏。这事若声张出去,大伙知道他是从我们这儿进的货,以后他还怎么卖?我估计掌柜的也是料到他不会声张才敢坑他,那天陈爷走后,掌柜的还哈哈大笑,说什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对啊!”顺子突然一拍自己脑袋,“水缸后头那包不就是陈爷扔下的吗?瞧我这记性。”

苦瓜眼睛一亮道:“能拿来给我看看吗?”

“那有什么可看?”虽这么说,顺子还是把那包膏药拿了来。

苦瓜接过数了数:“一贴也不少,整整二十……这事儿真是越来越蹊跷了。”沉思片刻又转而道:“昨天我在‘鸟市’碰见变戏法的老五了,他说在你们这儿买过药,还说贾胖子对他有恩,是吗?”

“对。”宝子一口应承,“那是半个多月前,老五一进来就给掌柜的跪下了。掌柜的吓一跳,赶紧把他搀进里屋问怎么回事。当时我们三个还好奇,贴着门偷听。老五说媳妇病了,女儿也来了,又是看病又是住店,钱不够使,还说老四跟他赌气,天天晚上出去赌钱,竟把王三自己甩在棚里。拉拉杂杂说了一堆难处,求我们掌柜的帮忙。这次掌柜的真动心了,答应给他配,柜上没有蛤蚧、蟾酥,特意叫我从天元堂买了几两,总共配了十服,便宜就给老五了,本钱都不够。唉!人心都是肉长的,掌柜的不过爱贪小便宜,其实也是吃软不吃硬,一个大男人跪在面前哀求,他也照样动心。”

苦瓜原本顾忌众人安危,不想泄露调查,但话已说到这份儿上,而且再过三天逊德堂就要散伙,恐怕以后再想问也没机会了,踌躇再三终于直截了当地问道:“老五求药那几天,王三哥来过没有?”

“没有。”

“你确定?”

“绝对没有。”宝子一个劲儿地摇头,“其实快手王跟我们掌柜的交情并不深,只是在外面碰见了随便聊几句,我们三个偷闲时也去瞧瞧戏法,可他从没到店里来过。”

“那陈大侠、崔大愣什么时候过来的,有没有碰巧遇见老五?”

“没有,差好几天呢。他们互相之间是否认识都不一定,反正没在我们店里碰过面,老五来拿药时崔大愣已经死了。”说完这话,宝子身子一颤,诧异地看着苦瓜,“你、你该不会怀疑我们掌柜的……和王三、崔大愣一样,也是……”

苦瓜抬手,示意他别往下说,重重地点了点头。

宝子顿时紧张起来,额头渗出一层冷汗,颤颤巍巍地咕哝道:“难怪你上次问着火时后门锁没锁,他们三个人要真是死于同一人之手,那真是太可怕了,还会不会有其他人遇害?”

一旁的顺子和长福也惊恐不已,长福本就苍白的大长脸变得更难看了,拿算盘的手微微颤抖。饶是宝子一向胆大,也直喘大气,喃喃地道:“三天!再熬三天咱赶紧走……”

迈出药铺时苦瓜一声长叹:“完了,看来崔大愣、王三跟贾胖子没什么关联,我又猜错了,现在反倒是你的猜测越来越有道理。”

“你也开始怀疑陈大侠了?”海青竟感到一丝得意。

“岂止怀疑!从一开始就搞不明白,他场子里根本不缺人,为什么还雇崔大愣?再加上膏药这件事,他的举动太不正常了,即便不是杀人凶手,崔大愣之死也必然与他有关。”

“他哪点不正常?”

“等见面后我问过他,你就明白了。”

“走!‘把点开活’。”

“别急,陈大侠可不比昨天那些人。他手底下徒弟、伙计众多,硬闯他的场子不是找倒霉吗?何况他是我师父的把兄弟,在事情搞清楚前我总得讲点儿尊卑长幼,等中午散场再说。而且……”苦瓜上上下下打量海青一番,“你穿这身衣服去不行,必须改改装扮。”

“改装扮?”

“你这身衣服太好了。”

“好?!”海青两眼瞪得像包子一样,“我这身破衣服还好?”

“对。我得把你改扮一下,这样我才有借口问他话。你先找个茶摊坐会儿,我给你弄身行头去。”

当海青见到苦瓜给他准备的行头时,险些气歪鼻子——上身是粗布短褂,衣料差点儿不要紧,还又脏又旧,说黄不黄说灰不灰的,都辨不出本来颜色了,还有一股霉臭味,离着老远就能闻见。下身是蓝色的土布缅裆裤,也脏兮兮的,膝盖还打着两块补丁。还有一双千层底的靸鞋,左脚那只鞋帮子缺了一块,右脚那只鞋面开绽。今早他还嫌自己的衣服太脏太破,可跟这身比起来就是绫罗绸缎。

“我、我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这么作践我!”海青简直想破口大骂。

苦瓜一本正经道:“别瞧不起这套衣服,我费了老大功夫才搞来。这裤子是我前几年穿的,因为旧了甜姐儿要撕了当抹布,幸亏我拦住了。这鞋是陈大头的,在铺底下扔了两年多,我趴地上用扫帚扒拉了半天才钩出来。最难得的就是这身褂子,是找小麻子借的,平常他都舍不得穿,只有特殊的时候才披上……”

“演什么节目时穿?”

“不,下雨天出去上茅厕的时候。”

“咳!你可太缺德啦!”

“您就委屈点儿吧。”苦瓜边说边拍打衣服上的尘土,“穿一会儿就脱,这不就是演戏吗?”

“我演什么?《打侄上坟》的陈大官,还是《豆汁记》的莫稽?您能给我找个好角色吗?我要是……别拍啦!土都迷眼了,这上头有没有虱子呀?”

“没准儿还真有,你穿不穿?”苦瓜把脸一沉,“你要是嫌脏就别去了,我另想办法。”

“唉!谁叫我贱骨头呢,”海青把牙一咬,“拿过来吧!”

俩人找个僻静处,海青把衣服脱了,捏着鼻子把这套行头换上,正发愁没有合适的腰带。也不知苦瓜从哪儿找来根麻绳,二话不说就给他围上了,又把他原先的鞋和裤子用大褂兜起来卷成团,两只袖子一系,成了个小包袱,给他挎在肩上道:“我得给你说说戏。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崔大愣的表弟了,俗话说得好,姑表亲辈辈亲,砸断了骨头还连着筋。你因为家乡闹灾来天津找大愣哥,想让他帮忙找个饭门,一路风餐露宿没少遭罪,好不容易来到‘三不管’,听说表哥死了,你好比万丈高楼一脚踩空,扬子江心断缆崩舟,好一似凉水浇头,怀里抱着冰!”

“我要唱《杜十娘》?”

“呃……跟杜十娘被抛弃的感觉差不多。你绝望了,吓傻了,不知所措了,正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遇见我。虽然初次相逢,但是我乐于助人、大仁大义、侠骨柔肠、路见不平……”

“你说这话自己信吗?”

“反正我瞧你可怜,所以领你去找陈大侠,问问崔大愣之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白了。”海青有点儿为难,“演这个倒可以,但我不会崔大愣的口音,别又露馅儿。”

“没关系,我跟陈大侠交涉,不用你说话。”

海青气大了,道:“不用我说话,你给我编这么详细干吗?”

“你得投入感情才能演得像。”

“嘿!你还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的。”

“什么?”苦瓜哪懂什么表演体系,敷衍道,“对对对,好好演,绝不能‘泥了’[3]。陈大侠‘撂地’半辈子,跟老四、老五大不一样,他是东海漂来的木鱼——闯**江湖的老梆子!你稍微露点儿马脚准被看破,必须小心谨慎。”说着又从地下抓把土,往海青脸上、头发上、胳膊上一通抹,“好!你再弯点儿腰,低点儿头,怯生生地不敢看人,就更像逃荒的了。”

“行啦!快走吧。”海青腻歪透了,只觉身上痒痒的,似乎这衣服上真有虱子,恨不得早完事早把它脱了。

打把式卖艺,江湖上称“挂子行”。所谓“把式”,其实是俗话的说法,正字是“八式”。天下武术出少林,达摩老祖是学武的祖师爷,创下达摩八式罗汉神拳,内八捶、外八捶、内八腿、外八腿、明八打、暗八打,由此衍生出各家各派的武术,所以凡是学武之人都是“打八式”的。以此卖艺的大体分两种:一是走码头、窜乡镇,走南闯北赶集;另一种是落脚一地,有固定场子。那些常年在北京天桥、天津“三不管”的把式匠,本领未必有多高,但能说会道噱头甚多,能吸引观众。陈大侠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把式场子占地甚大,人也多,光伙计徒弟就有六七个,场上陈列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各种兵刃。有的摆在兵器架子上,有的干脆在地上扔着,后面也有一座棚。俗话说得好,“相跟相,隔一丈”,卖艺的之间距离相隔一丈,以免互相干扰,可陈大侠方圆三丈内都没有其他买卖。一是因为他表演火爆,能把附近的观众吸引过去;二来即便有技艺精湛之人能跟他唱对台戏,也不及陈家人多势众、强横跋扈,干不了三天准被他找碴儿挤对走。

此时临近正午,把式场子依旧热闹,观众围得水泄不通。苦瓜根本挤不进去,只能在附近找棵树攀上去观看。海青不会爬树,幸而树下还有块大石头,他便站在石头上,踮着脚、扶着树干朝场子里张望道:“他就是陈大侠?”

“对,就是他。”

“我见过这人。甜姐儿被抓的那天早晨,许多人围在逊德堂门口看热闹,其中有他。”

“你肯定?”

“绝不会错,他有一把大弹弓,再明显不过。当时他站在离我不远处,说了贾胖子许多坏话,还说药铺着火是老天报应。”

“那就对了,贾胖子坑过他,他当然不会说好话。”

陈大侠少说也有五十岁,但是人高马大、身体健壮,天生的浓眉大眼,一张胖脸红扑扑的,就像刚喝完酒,又留着浓密的络腮胡,更显威武。此时他正光着膀子,拿着他那把二尺多长的弹弓,一步步地向场子边缘走去。在他身后有一张木桌,桌上摆着个大瓦壶,壶嘴上顶着一颗圆溜溜的弹丸。海青正纳闷儿他要干什么,忽见他猛一转身,一颗弹丸已疾射而出,如同一条线似的直奔桌子飞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正打在壶嘴顶着的弹丸上。两颗弹丸材质不同,壶嘴上那颗是泥丸,他打出的那颗似乎是铁的。两丸相碰泥丸碎裂,扬起一阵灰土,茶壶却分毫无损纹丝不动——好准头!

围观众人叫好,陈大侠将弹弓往腰里一掖,抱拳拱手道:“小小把戏不值一提,诸位见笑。”他嗓音洪亮、底气十足:“曾听人言春秋时楚国有个大将,叫养由基。此人有百步穿杨之能,就是百步开外箭无虚发。我使的虽是弹弓,也有这本事!刚才这距离也就二十步,算得了什么!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以后有机会我离着百步打。”

话音刚落便有个看客喊:“吹牛吧你!”

海青听了也觉玄乎,弹丸终究不是弓箭,没有翎羽能飞这么远?陈大侠却牛眼一瞪,以不可置疑的口气嚷道:“这可不是吹牛,百步打弹是我三十岁那年练成的本事。”

“那你现在就练一个呀!还等以后干什么?”不少人起哄道。

“不行。”陈大侠微微一笑,“我这场子总共才多大?百步开外岂不打到别处去了?人来人往,打着谁都不合适。众位若实在想看,我给您出个主意……您大把大把地扔钱!等我发迹了,开个百步方圆的场子,那时我天天练这手绝活儿!”

众人这才明白他是变着法儿要钱,不禁大笑,却也鬼使神差般纷纷掏钱。两名伙计举着笸箩绕场一周,着实敛了不少。陈大侠拱手称谢,又说:“没有君子不养艺人,大伙这么捧场,我得卖卖力气,练一练压箱底的绝活儿!这手功夫叫作流星赶月。”说着他朝人群里胡乱一指:“那位朋友问,什么叫流星赶月?”其实根本没人问,他全是自说自话。他从腰间弹囊里取出两颗弹丸,大模大样地托在掌上:“瞧见这两颗弹儿没有?我把它们同时攥在弹兜里,先打出一颗,不等落地再打第二颗,这第二颗要追上第一颗,还要把它击碎!”

众人听说有这样的功夫,更是兴奋,却也有人不信,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陈大侠似乎嫌这噱头还不够,又道:“诸位是不是觉得这没什么稀奇?不就是弹儿打弹儿吗?那您可就外行啦!这第一颗弹儿打出去是向前的劲儿,第二颗追上也是向前,按理说只会击飞,不能击碎。所以我要等第一颗弹儿向前的劲儿泄了,要落还没落、没落正要落的节骨眼儿打第二颗。说着容易,练起来难,这弹儿落地就是一眨眼,比放个蹿天猴还快,怎么能打中?全凭手上劲道!第一颗要轻,第二颗要重;第一颗要缓,第二颗要急;第一颗要高,第二颗要低。片刻间变换刚柔,眼要准,手要稳,打上要狠。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天各位算是赶上了,我就练练这手轻易不露的绝活儿!”

场子周围早已喝彩声一片,大伙扯着嗓门儿给他鼓劲儿。陈大侠把弹弓从腰间抽出,却没立刻练,又接着道:“俗话说得好,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这话一点儿都不假,为这手绝活儿我也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吃了不少苦哇!没办法,这就是命……”说到这儿他脸上露出一丝哀怨:“老话说得好,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帝王不买,卖与识家;识家不买,就只能扔在地上。咱不说这年月不好,也不说无人识货,只怪我姓陈的运气不佳,想效力朝廷偏赶上朝廷垮了,去投奔镖局又赶上镖局散伙,翻遍我家族谱也没个做官的亲戚,怎么办呢?只能把这膀子力气扔在‘三不管’。您也看见了,场子里有五六个徒弟,后面棚里有我的闺女和儿子,家里还有我那老婆子,一大家子都指望我养活。我又指望谁?全仰赖各位啦!城墙高万丈,到处朋友帮,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您再赏几个,我立刻练这手独门绝技流星赶月!”

众人被他吊足胃口,都憋着瞧他练,早已急不可待,赶紧往笸箩里扔钱。海青挠着虱子笑道:“还没练先‘打杵’。”

苦瓜却道:“这是他的本事,换别人要不下来。”

徒弟敛完钱,陈大侠作势要打,忽然又放下了:“各位,您别小看弹弓,门道多着呢。弹弓的杆有竹的、木的、牛角的,弦有铁弦、筋弦、头发弦,兜分布兜、皮兜、羊肚兜,弹分泥弹、铁弹、槐砂弹,各有妙处,各不相同。您常见七八岁的小子拿个弹弓,打鸟,打兔子,那是小孩玩意儿。真正的弹弓是兵刃,打上就开膛破肚、骨断筋折!远的不提,大清朝康熙年间就有位了不起的人物,凭一把弹弓扬威疆场。这位说出来您兴许有个耳闻,咱‘三不管’有几位说评书的先生,张杰鑫说的是《三侠剑》,常杰淼说的是《剑侠图》,这两部书中都提到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神弹子’李五爷!那可不是说书人瞎纂弄,史上真有其人。李五爷是奉天人,姓李名昆字恭然,康熙年间罗刹国兵侵雅克萨,朝廷派镶黄旗……”

海青越听越诧异:“他怎么说开评书了?”

苦瓜道:“艺多不压身,样样儿都是来钱的道。”

这段书半史实半虚构,真正的评书艺人不演,是陈大侠独有的。他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声情并茂引人入胜,说到最后边夸赞边比画:“这一弹正打在罗刹军官脑袋上,登时一个窟窿,那军官闭眼一寻思,脑袋上多个窟窿多难看呀,干脆,我死了吧……他这一死,罗刹兵四散奔逃、瓦屑冰消。李五立了大功,这才使得两国签订《尼布楚条约》,自此息兵罢战。这正是——三颗弹丸人马翻,两立奇功王师班。若问此公名和姓,神弹英雄李恭然!”

“好啊!”大伙得见他书说得精彩、功架漂亮,不禁连声喝彩,自然也没少扔钱。

海青连连咂舌道:“功夫还没练呢,已经‘二道杵’了。”

苦瓜笑道:“‘二道杵’就完了?等着瞧,这才刚开始。”

这时陈大侠似乎也觉得不好意思,扬手给自己来了个耳光道:“瞧我这张臭嘴,光顾着说古,把正经的都忘了。来来来,诸位上眼,看我练这手流星赶月……”

他又把弹弓举起来了,弹丸也填在兜内,场内顿时鸦雀无声。正在这时忽听一声断喝:“慢着!”有个汉子挓挲着臂膀拨开人群,一猛子闯进场内。此人三十岁上下,身宽体胖、膀宽腰圆,剃着大秃瓢,披着一件小褂,露着胸口黑黢黢的护心毛。他拤着腰往场上一站,横眉立目嚷道:“姓陈的,听说你在‘三不管’很威风呀!”说话有些外乡口音,却也辨不清是哪里人。

大伙看这阵势就猜出来了,八成是踢场子的。陈大侠只得又把弹弓放下,一脸假笑道:“威风不敢当,全仰仗在场的各位仁人君子抬爱,您贵姓高名?为何阻拦我献艺?”

“我的名姓你不必打听,就是说出来你也未必知晓。反正我是走三山、踏五岳,遍访天下武林高手。今儿碰巧走到‘三不管’,听说你有点儿能耐,想找你比试比试。”

作艺的轻易不得罪人,陈大侠婉言推辞道:“朋友,您也许是潜在天津了吧?常言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样吧,我虽不富裕,交朋友的钱总还是有的,有什么难处您只管……”

“少啰唆!”汉子一脸不屑,“我不为钱,就为试试功夫。”说着从地下拾起块砖,左手举着,右手用力一拳,竟将这块砖击成两段,观者无不骇然。

陈大侠脸色略有些难看,却仍好言相劝道:“瞧您这架势少说有六七年苦功,您要赐教,在下幸甚之至,可当着这么多乡亲朋友,咱俩动手恐怕不合适吧?我在‘三不管’混了半辈子,大小有点儿名望,今日若败在您手上,一世英名付诸流水。换言之,您若偶不留神输我个一招半式,面子上不也不好瞧吗?这样吧,等散了买卖您到我棚里来,咱走个三招两式,无论谁输谁赢都不寒碜。好不好?”

汉子不答,转而朝众人道:“大伙瞧见没有?这老小子啦!不敢跟我打!”

瞧热闹的不嫌事儿大,立刻有人附和道:“陈爷,你刚才还吆五喝六的,这会儿来了踢场子的,你倒是打呀!”

有向灯的便有向火的,又有人叫道:“陈爷!狠狠揍他,叫他明白明白,泰山不是堆的,功夫不是吹的。”

到这份儿上,陈大侠想不动手也不成了,于是把脸一沉道:“好!既然你要砸我饭碗,小老儿只好应战。宁叫你打趴下,不能叫你吓趴下,今天我就卖卖老精神,也不用弹弓,就凭这双肉掌领教你的铁拳。”

海青瞧得半信半疑,又仰头问苦瓜:“这是‘尖’的吗?”

“咳!能是‘尖’的吗?那家伙绰号‘二秃子’,就是陈大侠的徒弟,刚才显身手的那块砖早就动过手脚,换你也能打碎。一会儿他们假打个三招两式,二秃子故意落败,陈大侠好接着要钱呀!”

陈大侠和二秃子迈步扬手,各自拉开架势,这时有个清亮的嗓音叫道:“别忙动手!”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从棚里快步奔出。她相貌清秀、齿白唇红,眉梢眼角透着倔强之气。她头上梳两条辫子,穿一件淡绿色的短袄,一条同样颜色的裤子,扎着绑腿,脚上穿一双绣花布鞋。她往把式场上一站,体态婀娜亭亭玉立,叫人眼前一亮。看热闹的人中不乏无聊之徒,尖着嗓子怪叫道:“好嘛!上来母的啦!”

海青又问:“这是谁?”

“陈大侠的女儿,三侠妹子。”

“什么?她爸叫大侠,她叫三侠?”

苦瓜又指着棚子道:“瞧见门口站的那个小男孩没有?那是陈大侠的儿子,叫四侠。”

“那有没有二侠呢?”

“没见过,但我曾听师父说,陈大侠的老婆娘家小名叫二霞。”

海青哭笑不得地道:“两辈人一个排行,这是什么门风呀?”

“你有所不知,莫看我这位师叔人前威风,在家窝囊得很。他四十多才养下个儿子,视作心头肉,简直是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女儿又是个倔强脾气,关起门来当家做主;连他老婆也是个母老虎,一言不合扬手便打,张口便骂。他是舍不得儿子,惹不起闺女,又怕老婆,在家没人尊敬。只有出来做买卖时讨点儿嘴上便宜,编出这一连串绰号,他才能自诩老大。”

说话间,三侠姑娘已走到陈大侠身边道:“爹!无名的浑小子,还用着您亲自出手?有事弟子服其劳,杀鸡焉用宰牛刀,让我会会他!”

陈大侠还未答应,场子周围已人声鼎沸——大姑娘要动手?这可比半大老头子稀罕多了,这场乐子不小,谁不跟着起哄?

二秃子假装瞧不起女的,挖苦道:“大妹子,你跟我比什么?要是比织布、绣花、纳鞋底,我可比不过你。要是论拳脚,你这如花似玉的,我也下不去手呀!还是叫你爹来吧!”

“此话当真?”

“少废话,你输了怎么办?”

“我输了就跪在地下给你磕三个响头,立刻拜你这大姑娘为师!而且……”秃子又朝围观众人拱手,“我还要请在场的各位多给钱,捧捧你这位女中豪杰!”

海青早忘了自己是来查案的,乐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替大家许诺,输了大家给钱,这不明摆着是一伙吗?其实瞧热闹的未尝品不出这道理,更有甚者知道秃子的底细。但大姑娘动手难得一见,明知是假也跟着起哄架秧子道:“打!打呀!”

陈大侠装模作样嘱咐女儿一句:“沉住气,千万小心。”

三侠姑娘向前急蹿两步,顺势一个鹞子翻身,右脚却不落地,向后高高抬起,双手平举,来了个夜叉探海式。其实这两招毫无意义,纯粹摆架势,但她动作灵活身手矫健,众人还是为她叫了一声好。秃子的动作就朴实多了,喊声“看打!”挥拳就上。三侠右足落地侧身躲过,秃子紧跟着身子一转,一口气连挥七八记重拳,拳势凶猛呼呼带风。三侠不慌不忙,闪转腾挪一一躲过。海青点头赞叹:“虽是设计好的套路,瞧着也凶险,不知演练过多少回,确实有功夫。”

“当然。”苦瓜有感而发,“全是‘尖’的办不到,可要全是‘腥’的就没人看了。无‘腥’不火,无‘尖’不利,‘腥’加‘尖’,吃遍天!”

这几招打完,三侠开始反攻了,挥起荷花般的嫩拳照二秃子胸口击去。秃子不躲不避,这一拳打是打上了,他却纹丝不动,还嘲笑道:“你倒是使劲儿呀!再来!”三侠扎定马步连挥三拳,咚咚咚都打在秃子胸腹之间,却如同打在树上,秃子晃都没晃一下。那些不明就里的看客纷纷咧嘴,替姑娘捏把汗。

哪知局势扭转就在瞬息之间,三侠忽然跃起变拳为掌。“啪”的一声响,这巴掌正拍在秃子脑瓜顶上,秃子一声惨叫,捂着光头拧眉吐舌,众人见了无不发笑。紧接着三侠又蹿到秃子身侧横扫一腿,正踹在他的屁股上,秃子借这一脚之力故意向前一纵,竟摔出一丈多远。

“好啊!大姑娘厉害!”观众喝彩声如雷。

苦瓜忽然一拍脑门儿道:“我明白啦!”

“明白什么?”海青不解。

“我知道陈大侠为什么雇崔大愣了。”

“为什么?”

“就为这场买卖呀!二秃子功夫虽好,却是‘熟盘’,常逛‘三不管’的都认识。崔大愣却是乡下赶档的,没几个人识得,而且又高又壮,天然有一股憨傻之气,若和三侠妹子演这场戏,可比二秃子有趣多了,至少能多挣一成的钱。”

秃子趴在地上手刨脚蹬,装作摔重了起不来。陈大侠二次登场,走过来一脚踏在秃子背上道:“小子,我家丫头身手如何?”

“服了!服了!”秃子连声告饶,“您老人家开恩,我这就磕头,您就拿我当个屁,把我放了吧。”

“唉!一笔写不出两个武字,年轻气盛嘛,凡事有个原谅。我也是养儿养女的人,瞧你练这身功夫不容易,更何况男儿膝下有黄金,哪能真叫你向我女儿磕头拜师?我不但饶你,还要给你治伤。”说着陈大侠朝后面招招手,“拿过来吧。”

他儿子四侠还不满十岁,早备好一个托盘,听到招呼一溜小跑端过来。陈大侠从托盘上拿起一物,朝众人晃了晃,提高嗓门儿道:“诸位认得这是什么吗?这是我陈家另一宗压箱底的绝活儿,祖传八辈子的灵药,虎骨追风膏。”

“不就是膏药吗?有何稀奇?”秃子趴地上还帮师父“量活”呢。

“你说这话分明还欠一顿打!莫小看这膏药,从古至今,名贵的药材有的是!像什么人参、鹿茸、灵芝、海马、牛黄、狗宝、龙涎香、哈士蟆、天山雪莲、冬虫夏草……”

秃子故作震惊:“你这膏药里都有?”

“都没有。”

“没有你说它干吗?”

众人都乐了,陈大侠却道:“虽没那些稀世罕见的药材,但好东西也不少,这里面有杜仲、当归、防风、大黄、川芎、赤芍、五倍子、广木香、透骨草、金钱草。当然最重要的是虎骨,还有几味可就不能说了,是我陈家的秘方。统共几十味药材,和上松香、樟丹,用香油浸泡七天七宿,武火煎、文火熬,熬它个一天一夜,才能制成这上好的膏药。”

秃子趴在那儿又问:“你这药治什么?”

“治的病可多了,像什么天花、丹毒、肺痨、噎膈、砍头疮、搭背疮、红斑狼疮、杨梅大疮、大肚痞积、走马牙疳,我这膏药……”

“全都能治?”

陈大侠一摇脑袋道:“都治不了……”

众人又被逗得捧腹大笑,海青也笑了:“这一捧一逗的,真跟相声一样。”

苦瓜解释:“这叫‘稀溜纲’,就是逗笑的‘纲口’。还是那句话,‘万象归春’,总得有个乐。卖药的时候最无趣,自夸太过观众也不信,他故意说些笑话,大伙反倒买账。”

说话间,陈大侠已撕开手中的膏药,笑道:“方才说的那几种病,吃黄了药铺也未必能好,我区区一个把式匠能治得了?种地的手上有膙,赶路的脚上有泡,练武的难免青红二伤,膏药就针对这个。虎骨追风膏专治腰疼、腿疼、挫伤、扭伤。它能活络舒筋、活血化瘀,今儿晚上贴它,明儿一早就见效。别看东西不起眼儿,却是祖祖辈辈斟酌出来的。熬膏药是一门难学的手艺,熬老了不行,熬嫩了也不行。熬老的膏药粘不住,贴身上没走两步就掉,顺着裤腿掉在地上,就算孝敬土地爷啦!熬嫩的膏药走油子,贴身上打滑,头天晚上还在自己腰上贴着呢,睡一宿觉跑媳妇肚皮上去了。”

“好!”陈大侠答应一声,挪开踩在他背上的脚,举起膏药照他屁股狠劲儿一拍。

“哎哟!”秃子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冲出人群,不见了踪影。

陈大侠朝他逃走的方向一指:“瞧见没有?贴上就见效!”

众人哪有不乐的!真有人笑得眼泪都下来了。陈大侠又朝那托盘上一指:“还有三四十贴,今儿全拿出来,奉献给大家!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三十个铜子儿一贴。您说什么?比药铺里卖得贵?东西不一样呀!这是我陈家的秘方。再说我这膏药还有个妙处,您用完一回把它对折好了,下次再有哪儿不舒服,把它拿出来放火上烤烤,把黑油化开,少说还剩下八成药力,还能再贴一次。花一贴的钱买两贴,实惠不实惠?好东西有限,欲购从速!”

话未说完,已经有不少人掏钱了。有的素有腰酸腿疼的毛病,正好买一贴;有的是听他说得有趣,甭管用不用的先买一贴存着;还有人纯粹凑热闹,见别人买也跟着要。俩徒弟举着托盘刚绕了半圈,几十贴膏药就被抢购一空。

人声刚平息,陈大侠又把弹弓举起来道:“耽误大伙这么多时间,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得啦!紧敲锣鼓当不了唱,烧热的锅台当不了炕,大家还是瞧我这手流星赶……”

“爹!”小四侠又捧着个紫砂小壶跑过来,“喝口水歇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