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侠接过茶壶却没喝,向众人介绍:“大家不认识吧?这小子是我儿子,陈某年逾四旬老来得子,苍天对我不薄啊!”说这话时,他眉飞色舞,瞧得出是发自内心地庆幸:“四侠,还不快给大伙行礼?”

四侠还真随他爹,生得浓眉大眼,小嘴也甜:“各位爷爷、大爷、叔叔、哥哥、高亲贵友、街里街坊,我给您行礼啦!”说着一揖到地。

众人听他称呼说得这么全,都欣然而笑。陈大侠赶紧提议道:“既然来了你也练练,让诸位叔叔大爷指点指点。”

“好。”三侠早递过一条木棍,四侠接过来便耍。

学武人有句口谚:月棍、年刀、一辈子花枪。棍在诸兵器中是最易上手的,想要练精固然不易,但用心钻研一个月便颇为可观。四侠年纪虽小,却已经能耍出许多棍花,大开大合,让人眼花缭乱,再加上长得可爱,也博得不少彩声。

一套棍法耍完,孩子收招擦汗,陈大侠满脸严肃地道:“还行。诸位朋友切莫捧他,别给钱!千万别给!”

人都有见面之情,孩子受累了,许多年长之人哪忍心不给?陈大侠越客气,大伙越过意不去,还是扔了钱。这明明又是一道“杵”,陈大侠却得便宜卖乖道:“您瞧,这事儿闹的。不是我不领大家的情,而是小孩子不能娇惯,您今天捧他,他若是骄傲以后就不努力了……来来来,既然收了钱,你再练练弹弓,这才是咱陈家的真本事……”

这时也不知谁喊了声:“流星赶月!”

陈大侠笑道:“您这是故意刁难。他小小年纪哪会高深绝技?万丈高楼平地起,就练我刚才练的那手吧。”

伙计搬来桌子,摆好茶壶,又在壶嘴放上泥弹。四侠也从怀里拿出弹弓,但他的弹弓比他爹使的短小许多。他后退了将近二十步,填上弹丸便要射。

“慢着!”陈大侠蹙眉阻拦,“你脚底下对吗?站那儿笔管条直,没当兵先练上正步走啦!”

众人听了无不发笑,四侠赶紧调整步伐,再次举弓瞄准。

陈大侠又打断:“手呢?握的姿势对吗?还扭着腕子,你可能不是我儿子,是拉洋车的儿子。”

众人更笑了,四侠瞟了他爹一眼,似乎有些紧张,左臂伸直,牢牢抓住弹弓杆。

“停!”陈大侠有些不耐烦了,嚷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眼睛往哪儿瞧?告诉你多少回了,开弓看后手,打完弹再看前手,你怎么就记不住呢?”

四侠抿着小嘴,胸口起伏连喘大气,围观之人渐渐笑不出来了,都觉得这孩子太过紧张。果不其然,这颗弹丸打出去,只听“砰”的一声闷响,没有命中目标,打在桌子腿上了。

陈大侠冲上前照着儿子脸上就是一巴掌,打得四侠一个趔趄。围观的人赶紧解劝道:“没关系,人有失手,马有漏蹄,这都难免的。”

陈大侠压了压怒气道:“再来!”

四侠脸上一个红彤彤的巴掌印,人吓得都哆嗦了,早失了准头,第二弹射出去,差得更远,连桌子都没碰着。

“他妈的!”陈大侠真急了,回身放下茶壶,从棚子边上抄起一把扫帚。

四侠一见,抛下弹弓转身就跑,无奈围观的人堵得太严实,只能绕着场子逃。他爹举着扫帚在后紧追,还一个劲儿地骂道:“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我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三绕两绕,四侠一不留神摔倒在地。陈大侠扑上去,一手掐住四侠脖子,把他摁在腿上,抡起扫帚疙瘩照屁股就抽:“叫你小子不练功!叫你小子不专心!我打死你……打死你……”

老子管儿子天经地义,可众人见打得这么狠,皆有些不忍,又有人劝道:“别打别打,孩子还小慢慢管教,打坏了你自己后悔。”

陈大侠却不理不睬,越打越使劲儿,四侠疼得两腿不住蹬踹,连哭带叫:“叔叔大爷救命啊!我爹要打死我!”

围观的人再也看不下去了,立刻有四五个人迈过板凳拥进场子,抢孩子的抢孩子,拦大人的拦大人。陈大侠兀自不饶,扯着嗓子骂:“辛辛苦苦起早贪黑我为了谁?你小子屁道理不懂!我都大半截入土了,还能折腾几天?不指望你养老送终,但你自己得活着啊!咱家一没钱二没地的,现在老子还能养活你,将来我蹬腿了你怎么办?不练本事等着饿死吗?与其将来你小子沿街要饭,丢咱老陈家的脸,不如我现在就把你打死!”说着抡起扫帚又要打,劝架的赶紧将他拦腰抱住,四侠则躲在一个看热闹的人身后呜呜啜泣。

众人一来看孩子可怜,二来听陈大侠这番话也觉得扎心,纷纷解囊相助,有几个眼窝浅的似是被勾起心事,竟也跟着抹眼泪。海青见此情景哪还忍得住?早忘了自己因何而来,也要过去给钱。苦瓜一把揪住他的手腕道:“别去!花这冤枉钱干吗?”

“那孩子可怜……”

“‘腥’的呀!”

“这也是‘腥’的?”海青不信。

“这招叫‘逼杵’,就为让大伙多花钱。场子上有好几把扫帚,陈大侠为何单拿立在棚子边上那把?你睁大眼睛仔细瞧,那把扫帚是空心的,就外面一圈苗子,里面抽空了,根本没分量,打在身上没多疼。四侠早让他爹夹磨出来了,说哭就哭,要笑便笑,千万别上当。”

“唉!”海青长叹一声,“真是防不胜防啊!”

陈家父子又哭又闹好一阵子,三侠姑娘才过来,夺过她爹手里的扫帚道:“你不要儿子,我还要我弟弟呢!打死他岂不把我娘心疼死?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儿俩跟你拼命!”

陈大侠无奈而叹:“罢了!罢了!”又招手唤四侠:“别哭了,继续给我练,打不中不许吃饭。”

众人这才陆续散开,四侠早哭得满脸花,委委屈屈地拾起弹弓,噘着小嘴,噙着眼泪,前腿弓,后腿蹬,左手握杆,右手拉弦。顷刻间场内静悄悄的,不知有多少人在心中默默祷告,希望这小鬼射中。能射不中吗?四侠早练得得心应手,弓开如满月,弹飞如流星。众人耳中只闻一声脆响,激射而去的铁丸早将壶嘴上的泥丸击碎,茶壶丝毫无损,一点儿也不比他爹差。

“好!”喝彩声震天动地,几乎所有人都在扔钱,真有几位把兜都掏空了,地上撒了满满一层钱。

陈大侠怒得快,笑得也快,拍一拍儿子道:“好小子,就照这样练!”

四侠抹抹眼泪,又朝大伙作了个罗圈揖,一溜烟奔进棚内。

伙计们扫着地上的钱,陈大侠再次抱拳拱手道:“抱歉抱歉!家务事让诸位见笑了,我得好好补偿大家,好好练这手流星赶……”说着话他猛一抬头:“呀!不知不觉都到正午了,大伙肚子是不是饿了?俗话说得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小老儿我可得添点儿,下午还要继续卖命呢。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咱们各自用饭吧。您要是肚里不饿想接着看也没关系,我有几个不成器的徒弟,会几手黑虎刀、梅花刀、太极刀、八卦刀、乾坤日月刀,叫他们耍几手给您看看。我耽误不了多大工夫,吃完饭就回来,那时再给您练那手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人前显贵、鳌里夺尊、惊世骇俗、独步武林的绝技——流星赶月!”

围观的人也早就饿了,而且站半天腿都酸了,兜里的钱也扔得差不多了,顿时一哄而散,留下看练刀的没几个人。苦瓜从树上蹦下来道:“走!该咱们了,‘把点开活’。”

“等等!”海青阻拦道,“跟你商量点儿事,行不行?”

“什么事?”

海青挠着虱子道:“陈大侠的玩意儿挺有意思,咱能不能把调查的事先放一放,我想看他把那手流星赶月练完了再说。”

“咳!”苦瓜一咧嘴,“实话告诉你,我在‘三不管’混了六年,天天听他嚷,可一回没瞧他练过。”

“光说不练啊!”

人熟是一宝,苦瓜的师父死得早,他曾过了两年多半乞讨半求艺的生活,却也因祸得福,跟许多人混得很熟。艺人的棚子很重要,不仅关乎隐私,还包藏各行的秘密,所以轻易不让外人接近,苦瓜却畅行无阻。把式场子的伙计们早和他熟识,明明看见他领着一个生人往棚子里去,却毫不介意,还笑呵呵地朝他打招呼。

那是一座简易的布棚,用竹竿支着,围着透光的白布,有门帘。当苦瓜和海青走到门口,歪着脑袋朝里窥探时,陈大侠正准备吃饭。把式场子没有灶,吃的是从附近饭馆买来的,刚才二秃子挨完打跑出场子,其实就是买饭去了。陈大侠的午餐是一大碗面条,还有一碟醋熘肉片,这道肉菜是老板的特权,徒弟伙计没有,只能蹲在棚子外边吃面。三侠早备好一盆清水,让她爹洗脸擦身。

陈大侠一边洗脸,一边对旁边的四侠道:“今儿又叫你受屈,最后那一弹打得好,给老子露脸……三侠,领你弟弟买好吃的去,想吃什么买什么。”

四侠毫不客气地道:“我要‘糖堆’。”

陈大侠不禁皱眉:“现在这月份哪有‘糖堆’?”所谓“糖堆”是天津方言,就是冰糖葫芦,一来山楂树秋天才结果,二来天冷时糖稀才能冻结实,夏天没有卖冰糖葫芦的。

“我不管,我就要吃。”

陈大侠也真是好脾气,竟然弓着腰劝儿子:“现在买不来,等天一凉卖‘糖堆’的出来,爹让你吃个够。”话里话外满是疼爱,与方才在场子上打儿子时判若两人。

四侠兀自撒娇耍赖道:“不嘛!您说的,要什么买什么……”

虽系卖艺人家,终究是老来得子,台上是买卖,私下娇惯得很。陈大侠拿四侠一点儿办法没有,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正不知怎么哄,三侠走过来道:“小祖宗,别闹了。你要是再这样,我以后不带你来,今儿先买两块糕干吃吧。”

四侠还真听姐姐的话,立时不闹了,拉住三侠的手便要走,陈大侠又道:“顺便给爹打半斤酒来。”绝大多数把式艺人都有饮酒的习惯,一来酒能解乏,二来练把式要显得自己强壮,即便十冬腊月也只能穿短褂。但是不穿厚衣服肯定冷,他们就喝附子浸泡的白酒,以此提升体温抵御寒气。长此以往助长了酗酒的毛病,而且附子有热毒,药方里用的多是经过炒制的,服用生附子伤阴耗血,经年累月没有不得病的,故而练把式这一行也是拿命换钱。

三侠很为父亲的身体担忧,却有孝心没笑颜,不耐烦地道:“别喝了,下午还得做买卖呢,喝多了耽误挣钱。”

“耽误不了,爹心里有数。”陈大侠和颜悦色,“如今徒弟们一个个都出息了,凡是出去单干的三节两寿总有孝敬,四侠也渐渐历练起来,以后还愁挣不来钱?你不给爹打酒,是不是有私心?怕喝穷了,将来缺你的嫁妆?”

三侠被她爹逗乐了,却道:“呸!您怎么拿女儿耍笑?说不打就是不打。”说着从匣子里拿钱——别看父女俩“撂地”,管钱的却是女儿。

陈大侠还是馋酒,腆着老脸跟在女儿屁股后面央求道:“听话,你就给爹买点儿吧,没有酒再好的菜吃着也不是味儿。”

“不买。”

陈大侠故作气恼道:“你这孩子不孝!爹好歹是师父,你不听话,叫徒弟们瞧见岂不笑话我?”

三侠秀眉一挑道:“好吧,我买,省得您老挑我们当儿女的毛病。但丑话说在前头,您心里可得掂量好,若是晚上回家时还有酒气,看我娘不扯掉您的胡子!”

陈大侠是妻管严,闻听此言顿时乱了方寸,赶忙道:“那、那就少打点儿?四两怎么样?”

四侠把食指、中指一举道:“二两。”

“二两酒一仰脖就没了,还不够垫牙的。”陈大侠讨价还价,“要么打三两?”

“就二两,多一滴都不行。”

海青在帘外偷窥,这陈大侠还真如苦瓜所言,宠儿子、怕老婆,又管不住女儿,私底下一副窝囊相,哪还是刚才那个精神抖擞、谈笑风生的把式匠?海青越瞧越滑稽,不禁笑出声来。

笑声惊动棚里,陈大侠这才发觉门口有人。门帘缝隙很小,他没看到海青,只看见站在前面的苦瓜,便道:“哟,你小子怎么来了?一起吃饭吧。”四侠也笑盈盈打招呼道:“苦瓜哥,你来了。有事儿吗?”

“偶然经过,想跟师叔聊聊。”苦瓜边说边掀起帘子往里走,却又将左手伸到背后朝海青摆了摆,示意别跟进来。

陈大侠赶紧借题发挥道:“三侠,我留苦瓜吃饭,多打点儿酒来。”

三侠一撇小嘴道:“别来这套,人家才没工夫陪你灌马尿呢。再讨价还价,二两都不让你喝。”说罢拿起酒壶,领着四侠出去,虽从海青身边经过,但瞧他破衣烂衫一副穷酸相,还以为是来找某位伙计的老乡,也没说什么。

陈大侠费尽唇舌也只有二两酒,无可奈何怅然落座。别看他对女儿低三下四,在外人面前却架子十足,大马金刀地往苦瓜面前一坐,立时换了一副嘴脸,捋着胡子故作深沉:“你小子串门会挑时候,既然来了就一起吃吧,面条有富裕的。”

苦瓜不肯坐,讪笑道:“瞧您说的,好像我特意找您蹭饭似的。我如今有买卖了,哪好意思再吃您?按理说,我们做小辈的就该时常来看看您,不说好茶好酒,起码也得拎一包大八件。我今天也是偷懒,空着手就来了,您千万别挑眼。”

“扯你娘的臊!”陈大侠这才有点儿笑模样,“别耍贫嘴,我看着你长起来的,还在乎你的点心?只要你有出息,我瞧着就高兴……说实在的,你最近可真是长进了,连寿爷也夸你。”

“真的?!”苦瓜听说“笑话大王”张寿爷夸奖自己,也不禁兴奋起来。

“这还能骗你?就是前几日,我有个师弟开了家武馆,在鸿宾楼摆宴席,遍请各行名流,寿爷也去了。席间我陪着敬酒,寿爷瞧见我聊了许多‘三不管’的事,偶然提到你,说你小子有长进,虽然干地上的买卖,但活儿使得干净不俗,又没有不良嗜好,日后必是一员大将!”

苦瓜听得满面绯红,但立刻意识到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忙克制住喜悦,谦虚道:“我哪是什么大将,面酱还差不多。如今立起身来都是仰赖各位师叔、师兄以及您老的栽培。”随即话转正题:“侄儿今天过来还有件事,恐怕得给您添点儿麻烦。”

“哼!到底还是无事不登门。”陈大侠虽这么说,还是很爽朗地笑了,“有什么要我照应的,说吧。”

“我是带着崔大愣的表弟来的……”

陈大侠一听“崔大愣”三个字,笑容立时不见,厉声质问道:“你怎么跟他表弟混在一起?来做什么?”

苦瓜惯于察言观色,赶紧满面堆欢解释道:“崔大愣跟顺义斋一位厨子认识,好像是同乡。家乡闹灾,他表弟挨饿了,来天津投奔他,找到那位厨子,这才听说崔大愣已经死了。如今‘三不管’的人都知道,崔大愣出事儿前在您的场子,他表弟倒也不图什么,就想问问是什么情况,好回去告诉家里人。可一来大中午的饭馆正忙,二来那厨子跟您也不熟,就把这事儿托付我了。侄儿我离顺义斋近,平常没少受沙二爸照顾,能帮的尽量帮,就把人领来了。”这篇谎话编得很圆,挑不出毛病。

“哦,是这样……”陈大侠愠色稍解,“人呢?”

“就在外边,没您老人家允许,我哪敢让他进来呀。”

“嗯,你小子懂规矩!没关系,叫他进来吧。”

苦瓜这才掀起门帘唤海青,却故意装出不耐烦道:“快点儿,别磨磨蹭蹭的。”海青记着他的嘱托,拱肩缩背弯腰低头,进了门怯怯一揖,往边上一蹲。

“嘿!进门就蹲,你当这是茅房呀?”苦瓜挖苦了一句,继而连声催促,“有什么想问的,快说!快说!”

海青一怔——不是不需要我说话吗?

苦瓜还一个劲儿地催:“大老远来的,不就为你表哥吗?怎么连个屁都不放?有话你倒是说呀!”

海青蒙了,不说苦瓜就催,想说又不敢说,唯恐口音露了破绽,光剩支支吾吾了:“我、我……不!俺……俺是……”

殊不知,苦瓜要的就是这效果。陈大侠见他欲言又止一脸窘态,更加深信不疑,反而阻拦苦瓜:“你别催!乡下人头一次进城,什么都没见过,又摊上这倒霉事,早就六神无主了。”转而又问海青:“你是崔大愣的表弟?”

海青不敢开口,微微点头。

“家乡闹灾了?”

海青继续点头。

“来‘三不管’找你表哥?”

“呃……”海青不知如何应对,除了点头还是点头。

陈大侠见此情形也不再问了,从桌上拿起烟袋,点了锅烟,抽两口道:“你也不必开口了,我一五一十都告诉你。你表哥确实在我这把式场子干过,混得也不赖。但他有点儿爱财,有一次我叫他帮我买药材,他私自扣下了几个钱,我一时恼怒把他轰走了。不过我也没亏他,该分给他的钱也给了,后来他投奔一个拉洋片的,没几天就死了。他是三更半夜叫人打死的,脑袋碎了,没人认尸,就埋在西郊瘗地,具体葬在什么位置我不清楚。这儿有个巡街的小梆子,他应该知道。这案子至今没破,不信你可以去警所打听。其实我也挺后悔,当初若不是我赶他走,兴许他不会死。”他说这番话时态度很谦和,似是发自肺腑:“你跑来投亲,热心扑在冰窖里,够倒霉的!这样吧,有困难只管说,能帮的我尽量帮,好歹你表哥跟我一场,绝不叫你白来天津一趟。”

海青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苦瓜抢先道:“仗义!断买卖不断交情,师叔真叫我佩服!不过……”他话锋一转:“您说得有些不尽不实吧?”

陈大侠一心打发崔大愣的“表弟”,万没料到苦瓜横插一杠:“怎么不尽不实?”

“崔大愣真是因为黑了钱才被赶走的吗?”

“你这叫什么话?”陈大侠和蔼的表情变了,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小子不相信我?”

“不是侄儿不信您。因为事情明摆着,崔大愣不是因为吃了钱被您赶走的。恰恰相反,是您想赶他走,所以故意挖了个坑让他跳!”

此言一出,海青甚是惊诧——难怪他说这事儿不正常!

陈大侠一时语塞,那张老脸就像被人打了一巴掌,霎时通红,轻轻地**着,憋了老半天才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知道得不多,但也足以猜到是怎么回事。”苦瓜娓娓道来,“您让崔大愣买的那包膏药至今还在逊德堂,我亲眼看见了,二十贴算什么?您熬药时多抓几把料就全有了,即便没有也不打紧,大不了先不卖了,能少赚几个钱?难道为了区区二十贴还专门到外面买?再说您退回去时还是二十贴,一贴不少,可见您根本没往外卖,也没人因为买了粘不住的次品找回来,那东西一递到您手里,您就知道是假的。或许您老本事大,一过目就知道那膏药熬老了,但我听宝子说,您事先找过贾胖子,俩人嘀嘀咕咕说了半天。如果我没猜错,您跟他商量好了,如果崔大愣去买药就给他拿假的。有这个借口,您就能把‘吃黑钱’的罪名扣到崔大愣头上,名正言顺地把他赶走。事后您找贾胖子退货,依照约定他本应该退钱,可那家伙见利忘义贪小便宜,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翻脸不认账。师叔您的脾气我还不了解?跟家里人好说话,对外却不是好惹的,光是把式场子四周的买卖被您挤走多少?为什么不跟贾胖子大闹一场?就因为怕人知道您从他那儿进药?简直是笑话!‘三不管’的药谁还真拿它当祖传秘方?都是瞒‘空子’不瞒熟人的事儿,闹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您之所以吞这口气,就是怕贾胖子把您给崔大愣下套的真相抖搂出来,我说得对不对?”

陈大侠张口结舌讶异半晌,突然气哼哼地把烟袋往地上一磕道:“你说对啦,就是这么回事!”

苦瓜马上追问:“您为什么要赶走崔大愣?”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要他了。二秃子是我徒弟,跟三侠假打我们拿全份,用崔大愣还得分他钱,不划算。”

“不对!二秃子是熟盘儿,崔大愣是生脸儿,看玩意儿的不识,以假乱真您挣得更多。再说,即便‘均杵’有争执,大可放在明面上谈。东辞伙一笔抹,伙辞东一笔清,这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何必挖坑下套?到底是什么缘故促使您费尽心机赶他走?”

陈大侠脸都气青了,咬着后槽牙道:“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不好好干自己的买卖,算计我的事儿干吗?你管得着吗?”

“我是管不着,可这里不是牵扯人命案吗?”

“有人命又怎么了?难道你疑心崔大愣是我杀的?”

“侄儿不敢,请您老仔细想想,死的是崔大愣一人吗?短短一个月,出了三条人命啊!”

陈大侠身子一颤,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便道:“你是指……”话说一半扫了海青一眼,立刻改用“春点”说:“挑汉儿的犄角蔓儿,虎头蔓儿,汪点子,这之间有关联?[4]”

苦瓜扭身对海青道:“老乡,劳你到外面等会儿,我跟师叔有私事要谈。”

海青明白,苦瓜是怕他在场陈大侠有所顾忌,赶紧起身出去,哪知一掀帘子,三侠在外面站着。也不知这位姑娘几时回来的,正微蹙蛾眉偷听里面谈话,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海青有些尴尬,揣着手多走了几步,故意躲远些,却竖起耳朵,努力倾听棚里的动静。

只听陈大侠一声叹息,语重心长地道:“苦瓜,咱爷儿俩说掏心窝子的话,你这番猜疑真叫我寒心呀!师叔究竟是怎样的人,你怎么不了解?不错,我姓陈的是霸道了些,欺负过同行,那是为了买卖呀!谁不想多挣钱?这把式场子既不是‘锅伙’,也不是黑店。我是一滴汗珠摔八瓣儿,哪干过杀人害命的事?你竟疑心这三条人命是我做的,我是那种人吗?就冲你小子动这脏心眼儿,就该扇你两记耳光!”

“师叔,您误会了。我不是疑心您,是疑心崔大愣、贾胖子、王三是同一伙人甚至同一个人杀的。偌大的‘三不管’,为何偏偏他们丧命?其中必有隐情。我就想知道,您为什么处心积虑要赶走崔大愣?是不是发现他干了什么坏事?他招引匪类了?跟‘三不管’以外的‘锅伙’有勾结?还是偷贩鸦片?总得有个缘由吧?或许这背后就藏着引来杀身之祸的原因。”

陈大侠一口咬定道:“我撵他走自有道理,跟他被杀绝无关系,你别瞎猜了。”

“为什么?您怎么就认定没关系?”苦瓜越发疑惑,“实话告诉您吧,我不是穷极无聊瞎打听,是想替这三人报仇!甭管他们三个有什么毛病,毕竟都在‘三不管’混,你我也是一样。今天有人杀他们,兴许明天就有人害到咱们头上,要是坐视他们丢了性命不闻不问,将来又有谁肯为咱们鸣不平?有一句文绉绉的话怎么说来着?哦,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啊!”

海青站在外面,虽然看不见苦瓜的表情,但料想此刻他一定是无比悲愤,与平常嘻嘻哈哈的样子大不相同。陈大侠似乎也被“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八字触动了,半晌没有说话。

苦瓜继续苦口婆心道:“想必您也听说了,逊德堂那场火让甜姐儿背了黑锅。一个弱女子竟被抓去顶罪,还有天理吗?为了甜姐儿,为了被害的三个人,更为了主持公道,这件事我一定要查清楚。您到底知道什么隐情,快告诉我吧,求求您老人家!”

陈大侠早已动容,道:“你说的道理我何尝不知!可、可我撵崔大愣是因为我自己的私事。”

“究竟什么原因,您倒是说啊!”

“这、这……”陈大侠有些犹豫。

这时门帘一掀,三侠猛地冲进来道:“苦瓜哥!你别问了。这是我家私事,肯定和命案扯不上关系,你别再打听了,好不好?”

苦瓜暗自思忖——红口白牙,你说无关就无关吗?可是一抬头,见三侠姑娘正二目炯炯凝望自己,俊俏的脸上竟带着几分羞惭之色,似乎有难言之隐。

“不错。”得到女儿的支持,陈大侠的口气又硬起来,“这就是我们的私事,与任何人无关,你小子别多问。”

前功尽弃!苦瓜左看看师叔,右看看三侠,无奈地叹了口气,低着脑袋走出去。海青见他这惨样儿也没多说什么,俩人默默往外走,哪知还未出把式场子,陈大侠又追来。

“等等!”他拿着两吊钱,不由分说地塞到海青手里,“我陈某人吐口唾沫砸个坑儿,说话算话,答应帮你就一定办到。这两吊钱你先拿去,找个店住下,有困难再来找我。”

这两吊钱换成银圆也就两块,但“撂地”挣来的多是铜子儿,故而串了两大串。海青哭笑不得,有心不要又怕假身份暴露,只好唯唯诺诺地收下,不敢说话只是作揖。

陈大侠却没再理他,转而一脸郑重地对苦瓜说:“我在‘三不管’混了半辈子,比你小子重情义,若知道凶手是谁也不会放过。但这桩命案与我没半点儿干系,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记住我一句话——自己要活着,但也得让别人活!”

一离开把式场子,海青就想把破衣服换掉,却被苦瓜制止道:“别脱,咱再去见另一人。”

“还没完?”海青龇牙咧嘴挠着胳膊,“又要找谁?”

“拉洋片的假金牙,他是最后收留崔大愣的人,或许能从他那儿套出崔大愣离开把式场子的内情。”说到这儿,苦瓜重重叹口气,“唉!这是最后一丝希望,若还是没有其他线索……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海青摇了摇刚得的那两吊钱,苦笑道:“不管怎么样,这回咱俩没往外掏钱,总算看见回头钱啦!给你吧。”

苦瓜却道:“算我还的,你自己收着。”

“不着急呀!”

“你不急,我急!”苦瓜硬把两吊钱塞进海青的衣服包裹里。海青实是无奈,他从小到大几乎没花过制钱,出手最少也是一块!但是苦瓜这样殷切,他也不便拒绝。

拉洋片,江湖人称“光子”,是诸多“撂地”买卖中历史极悠久却又出现最晚的一门。说它历史悠久是因为宋朝就有这行,且尊唐朝编撰《推背图》的袁天罡、李淳风为祖师爷,那时这门手艺叫作“西洋景”,比明清以后才日渐兴旺的评书、相声早得多。说它出现得晚是因为现在流行的洋片与宋朝不同,不再是单纯的画片,而是经过光学技术改造、通过暗箱和凸透镜观看的画片。

拉洋片的都要准备一个涂漆的木头暗箱,大的长达三米,小的也有一米半,里面安着玻璃,挂着画片,点着灯烛。箱子外侧开几个碗口大的孔洞,装上凸透镜,一般是四个镜头,行话叫“四开门”,最大号的箱子多达八个镜头,叫作“八开门”,可供八位客人同时看。客人来了就坐在暗箱前的板凳上,通过镜头看画片。另外,箱子上还有各种吸引人的装饰,讲究的雕纹画花,最不济的也要写上“西洋景”三个大字。在箱子顶上放着“锣鼓三件”,即小锣、单皮、铙钹,绑在一个木头架子上,用线绳串起来,只要一拉绳头,锣鼓三件有节奏地作响。拉洋片的就在一旁放声演唱,有时解释洋片上画的内容,有时则是随口逗笑吸引观众。

假金牙的摊位离陈大侠的把式场子不远,步行两分钟就到了,隔着老远就能听见锣鼓声。他用的是一架四开门的小箱,板凳只有两张,暗箱的装饰非常简陋。他本人更是怪模怪样——瘦小伶仃,却穿着一件非常宽大的蓝绸子马褂,下身是黑色灯笼裤,戴一顶黑呢子大檐帽,就像个纸糊的假人。他的相貌只能用“丑陋”二字来形容,也辨不清多大岁数,窄脑门儿、尖下颏、三角眼、细眉毛、扇风耳,唯独有个大鼻子“问鼎中原”,占了半张脸,却还是难看的翻鼻孔,两撇稀疏的小胡子,下边的嘴无论说不说话总咧着,露着七扭八歪的大白牙,其中却有一颗黄澄澄的,太阳一照闪闪发亮。

海青站在远处观望,瞧见那颗牙便问苦瓜道:“他镶的那颗金牙是假的吧?”

“不,十足真金。”

“那他为什么叫假金牙?”

“你不知道,北京天桥有个著名的洋片艺人,叫焦金池,因为镶了两颗金牙,艺名叫‘大金牙’。他借人家大金牙的‘蔓儿’,唱词唱腔全都模仿人家,也镶了颗金牙,于是自称‘小金牙’。哪知前几年‘大金牙’收了徒弟,有地地道道的‘小金牙’了,所以‘三不管’的人拿他开玩笑,叫他‘假金牙’。”

“这可真应了那句成语——拾人牙慧!我还是不明白,他本来长得就丑,为何还打扮得这么怪?”

“我们艺人有句老话‘不占一帅,就占一怪’,如果不能率先创出独门技艺,就得把自己扮得与众不同,用怪异吸引观众。真正的大金牙我见过,那是一品人物,身量高,长得帅,还有一条好嗓子,更重要的是人家的片子好。画洋片是门独特的手艺,不但要妙笔善画,还要掌握胶片特性。在塘沽有个姓潘的画师,是此道翘楚,京津一带流行的洋片有九成是他画出来的,拉洋片的简直把他当作伏地圣人,都找他订画,小张的五元,大张的十元,有时等他作画就得等半年。大金牙与这位潘先生是亲戚,近水楼台先得月,画片不但精细而且便宜,还总有新内容,别的拉洋片的永远追不上。假金牙既没相貌又没嗓子,片子也不行,根本不可能模仿得像,即便学像了又有何出奇?所以只能扮怪。”

锣鼓敲了半天,动静闹得不小,却始终没人来看。假金牙有点儿沉不住气,亮开嗓门儿唱起来:

再往里头再看哪,又一层,来到了苏州城里您看个分明。那三趟大街长有十里,招牌幌儿挂在西东。门口站着一个小大姐,她十七八岁人家正年轻,唉……她十七八岁人家正年轻,上梳油头花髻大,在末根儿扎着的本是红头绳。有偏花、正花戴着两朵儿,掏耳挖子一丈青。耳衬八宝镀金坠,滴溜溜耷棱棱的九莲灯。她长了一对好看的眼儿,两盏弯月眉毛往上升。不搽官粉自来的俏,苏州胭脂嘴唇发红,在上身穿玫瑰紫的大夹袄,白狗牙绦子又把大襟绷,下边的中衣鹦哥绿,丝线的金莲两伶仃……

唱词很俏皮,可假金牙嗓子不好,嗞嗞啦啦跟破锣似的。但他边唱边扭、发托卖像,倒也有趣。饶是如此,引来的观众并不多,许多人瞧都不瞧一眼就从他身边走过,有几个驻足的也纯粹是被他的怪模样吸引,对洋片不感兴趣。海青不住地摇头:“这么惨淡怎能挣钱?”

苦瓜却道:“在天津当然不行,电影园子若没有好片都不上座,何况他这路玩意儿?可是到农村赶集赶会,乡下人还是很欢迎的,尤其小孩子。别看假金牙貌不惊人,却是有名的‘腿儿长’。”

“他这么矮,腿怎么会长?”

“我说的‘腿儿长’是‘春点’,就是去过的地方多。整个直隶省乃至山东、河南,各处镇店码头他都走过。另外他还有个来钱的道儿,但是有点儿缺德。”

“什么来钱的道儿?”

“专门蒙骗外乡人。天津‘三不管’的名气大,每年都有外乡艺人慕名而来,还有许多来做小买卖的、找工作的。假金牙‘腿儿长’,会的外乡话也多,就冒充老乡接近那些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还真有不少外乡人错拿他当了好心眼儿的。这些人初到‘三不管’,什么门路都不通,求他帮忙找饭门。假金牙满口答应却背后捣鼓,或是骗他们花钱,或是帮他们找了雇主却预提俩月工钱。等老乡明白过来,他早就揣着钱跑了,又到外地赶集,一走好几个月,哪儿找他去?”

海青不禁皱眉道:“那可真不地道。”

“就因为这宗毛病,大伙都不愿意理他,嫌他是祸害。这么跟你说吧,假金牙如果没在‘三不管’,就是到乡下挣钱去了,只要在‘三不管’,准是憋着骗人!”

“咳!他还真不闲着。崔大愣落到他手里,可能也吃了亏。”

“没错。无利不早起,他收留崔大愣必定有目的。你接着装崔大愣的表弟,咱们‘把点开活’。”

拉洋片的唱纯粹是“圆粘儿”,可是假金牙哑着嗓子唱了半晌,只有瞧热闹的,没人花钱看。于是,他换了更热闹的唱词,来了段《水漫金山》:

“别唱啦!”苦瓜三两步蹿到近前,“哪有这么多妖精?就看你一个人闹得凶!”

“哈哈哈……”瞧热闹的一阵哄笑,各自散去。

“嘿!小苦瓜,你这不是成心搅我吗?”假金牙虽这么说,却并未生气,松开绳子停下锣鼓,“得!大中午的我也歇歇,省得别人以为我热病发作。”

“假大哥,我瞧你……”

“谁姓假?我姓……”

“都一样,你姓什么不吃饭呀?”苦瓜揶揄道,“我瞧你的金牙比以前更亮了,一定发了横财吧?”

假金牙也是个爱开玩笑的人,竟陪着他逗乐:“发横财?没遭横祸就是万幸!你别光看我这金牙,说明不了什么,发不发财我也是一天刷六遍牙。什么钱都能省,唯独牙粉钱舍得花,这可是我的招牌,驴粪球外面光嘛。”

“瞧你说的,多脏呀!”苦瓜猛然压低声音,“大哥,我给你带生意来了。”

“什么生意?”假金牙一听说有钱可图,两眼放光。

“您往那儿瞧。”苦瓜指了指站在远处的海青。

海青看见苦瓜指了指自己,赶忙驼背低头,还故意拿衣袖抹鼻涕,显得很肮脏。假金牙专骗乡下人,一见此景笑逐颜开,拍着苦瓜的肩膀道:“好兄弟,你真照顾我,果然奇货可居!他是哪里人?直隶的还是山东的?来‘三不管’干什么?‘撂地’还是务工?包在我身上,赚了钱咱俩四六分成。”

苦瓜嬉皮笑脸地道:“既不‘撂地’也不务工,他是来找人的。”

“找人?!”

“对,找他表哥崔大愣。”

假金牙一听这名字顿时变脸:“领走!领走!提起来就晦气,那个死鬼害得我被警所拘问,花了二十多块才买放出来。刚消停几天你又领个灾星来。这事儿我不管!”

苦瓜却道:“你不管不行啊!人是在你这儿死的,亲戚找来你得跟人家解释清楚呀!”说着便招手呼唤海青:“来来来,你表哥就是死在他手里。”

“别胡扯!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假金牙烦透了,可是崔大愣的“表弟”找来,不解释不行,于是指着海青的鼻子道:“你给我听好了。你那个表哥在陈大侠的把式场子搭伙,叫人家轰出来,我好心好意收留他,给他碗饭吃,哪知黑更半夜来个恶徒把他打死了。他丢性命,害得我也跟着倒霉,又蹲班房又花钱,这案子至今未破,按理说我还得找你要赔偿呢!但我瞧你可怜,这码事就算了,至于你还想知道什么,去警所打听,或者去问陈大侠,与我无关,走走走!”

“对。”假金牙不否认,“我叫他守夜,帮我看着箱子和板凳,省得我天天往家挑。天下没有白吃的饭,想吃饭就得干活,天经地义,这有什么不对?”

“工钱呢?你给他工钱了吗?”

假金牙略有些不好意思,却故作强硬地道:“什么钱不钱的?他会干什么?不就守个夜吗?我管他饭就不错了。”

“嘿!你可真会巧使唤人。”苦瓜眼珠一转,索性就把人命赖在他头上,“无论如何崔大愣死在你这儿,黑不提白不提就完了?那天晚上就你和他俩人守着箱子,我看就是你谋害的。”

哪知此言一出,假金牙反倒笑了:“你小子浑赖人命也不事先打听清楚,那天晚上我根本不在,就他一个人守着箱子。但凡我有一点嫌疑,警所能把我放出来?”

“我不信,谁不知你是包麻花的纸——油透啦!你会让崔大愣自己守着箱子?不怕他把东西偷走吗?”

“叫你说中了,我还真不怕。他姓崔的一个外乡人,在‘三不管’既没朋友又没亲戚,兜里又没钱,偷了我的箱子往哪儿躲?再说他还有求于我呢。”

“兜里没钱?还有求于你?”苦瓜终于诓出内情,“明白啦!崔大愣离开把式场子没处去,你就趁火打劫,声称要帮他找饭门。陈大侠明明给了他钱,却叫你骗去,所以不得不跟着你。他还不知道呢,等你找到答应雇他的商铺,拐了工钱就跑,快被你卖了还帮你守夜呢!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竟不明不白死了,你反倒吃‘瓜落儿’,偷鸡不成蚀把米。”

假金牙显然被苦瓜戳中心事,恼羞成怒地道:“放屁!没凭没据地胡说什么?不就是打算从我身上要钱吗?实话告诉你,老子身上没钱,有钱也不给你们!有本事告我去呀!滚!”说着话一阵推搡,海青冷不防,竟被他推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包袱也掉了,里面那两吊铜钱还硌了他的腰一下。

苦瓜却不急,仍是笑盈盈地道:“告你?好啊!我要是真去告你,你吃得消吗?”说罢他走到洋片箱子侧面,低头瞧着缝隙——那是洋片的插口,画片用玻璃板夹好,就是从那里插进箱子的。

“你、你干什么?”假金牙突然紧张起来。

苦瓜阴阳怪气地道:“变戏法瞒不了敲锣的,你这四开门的箱子里有七张画片,我没猜错的话有五张是苏杭美景,还有两张是男女二人光着屁股在那儿……”

“瞎说!”

“是不是瞎说,把片子拿出来看看呀!”

苦瓜说得一点儿都不假,近年来由于电影兴起,洋片的买卖越来越难做,尤其在城里,除了小孩几乎没人看。为此假金牙使了下作手段,弄了两张春宫图夹在里面,专门招引无赖子弟、好色之徒来看,还多找他们要钱。但这宗买卖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是见不得人的。眼见秘密要被拆穿,假金牙赶紧一个箭步堵在苦瓜身前道:“你别胡闹,咱们一码归一码。”说话口气已软了不少。

假金牙冷汗下来了,他是出名的“好事多为”,臭底子不少,前番因为崔大愣之死狠狠被警所敲了一笔,案底至今还在警所压着,要是再被举报箱子里有春宫图,即便不被抓走,上下打点不知又得破费多少。他被苦瓜攥住这把柄,再也强横不起来,便道:“有话好商量。”

“早这样不就完了!”苦瓜松开他的衣服,“你不必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不找你要钱,就为打听一件事,崔大愣为什么被陈大侠赶出来?”

“他跟贾胖子勾手,买假药吃黑钱。”

“不对!另有隐情。”

“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说不说?”

假金牙神色不定,似有难言之隐道:“你、你去问陈大侠吧。”

“我问过陈大侠,他叫我问你。”

“不可能!他瞒还怕瞒不住呢,怎会叫你来问我……”

这句话泄了底,苦瓜越发笃定他知道内情,又道:“不说?我可没耐心跟你耗,这就去举报你。”

“我说我说。”假金牙实在没办法,压低声音,“告诉你也可以,但你千万别声张。崔大愣自从投到把式场子,每天和三侠姑娘假打演戏,渐渐对三侠动了心思。有一次偷看姑娘洗脚,叫陈大侠撞见了。陈大侠原想揍他一顿把他轰走,又怕嚷嚷出去名声不好,有个会说不会听的,还以为崔大愣把三侠怎么样了呢。陈大侠就这么一个女儿,正正经经的黄花闺女,还想日后给她寻个好婆家,别再卖艺了。可要是坏了名节谁还肯要?所以他只能暂忍一时之气,给崔大愣下了套。”

“此话当真?”

“绝对是实。崔大愣后来也明白了,但黄泥巴抹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他也只能认栽。”说到这儿,假金牙赧然一笑,“这其中的内情,我也是借着半斤酒从崔大愣口中套出来的,既然想从他身上牟利,岂能不摸底?”

苦瓜回想起陈大侠严厉的目光、三侠羞涩难言的神情,看来假金牙说得不假。崔大愣已被赶出把式场子,顶着吃黑钱的帽子名声也臭了,还有必要杀他吗?一时间陈大侠的那句话回**在耳边,“自己要活着,但也得让别人活!”苦瓜已信九成,却有些不甘心,还奢望挖出点儿别的东西,于是又攥住假金牙的衣领,摇晃着喝问:“不对!还有别的事儿!你说!”

“没有了,真的!”假金牙赌咒发誓,“你拿我当什么人?我也为了养家糊口,让老婆孩子过好日子,除了赚钱其他事也懒得掺和。我跟你说的若不是实话,叫我养活儿子没屁眼儿!”

假金牙长出一口气,却又嘱咐:“你千万别往外说,要是叫陈大侠父女知道我走漏消息,非打断我的腿不可!你听见没有?”

苦瓜充耳不闻,领着海青垂头丧气地走了。

至此,他们所能调查的人都查了,仍是徒劳无功!

[1]脚行,指搬运工。

[2]“挂子行”带“挑汉儿”,指打把式带卖膏药。

[3]泥了,相声行话,指表演温吞,观众没反应。

[4]这些都是春点。犄角蔓儿,指贾掌柜;虎头蔓儿,指王三;汪,指数字3,文中指“这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