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快走快走,你不是说,爷爷早等急了吗?”洋洋嫌谷山走的太慢,急得两脚轮流跺。

“洋洋,别吵奶奶,奶奶年纪大了,洋洋陪奶奶慢慢走。”玉萍轻轻拍了一下洋洋的脑袋,随即,她小心翼翼地牵扶住谷山:“妈,累了吧?”

谷山摇摇头。

“其实,要依了小阳,让马芬阿姨的小轿车送一下……”玉萍婉转地说。

“不,我喜欢自己走。”谷山挣脱了玉萍软软的手,独自往前猛走了几步。

玉萍紧追上去,软声软语地说:“妈,你别生气,不是我偏护小阳,我知道年纪大的人多散步好,可今天是上公墓呀,按爸爸生前的身分……你知道吗?刚才门卫怎么说?他说,肖渊的爱人会不乘小轿车来吗?硬是不相信,骨灰存放证上又没有照片的,还是小阳狠狠地批评了他一番呢!”

谷山的心格登往下一沉,媳妇轻柔的嗓音变得尖利起来……

几天前儿子就开始嘀咕了:“妈妈,爸爸周年忌日,去公墓,最好能要辆小轿车送你。”

“不,不要,我在厂里自己定下的规矩,私事一律不准用公家的车!”平时生活上很随儿女意的谷山,一下子变得非常固执了。

小阳不和妈妈辩论,私下挂了个电话给马芬阿姨。

一清早,马芬局里的那辆银灰色轿车静静地卧在谷山家大门口了。

谷山严厉地盯了小阳一眼:“这是怎么回事?”

“妈妈,平时你不乘厂里的小车上下班,宁愿排队挤公共汽车,我都没意见,可是今天,你是以肖渊爱人的身分到公墓去,你……”

“难道不坐小车,妈就不配当你们的母亲吗?”谷山的脸色一下子惨白了。

“哎呀,妈!你越说越离题了。”

“哥哥,你真聪明,妈坐小轿车,你和嫂子、洋洋都钻光了!”小月在一旁嘻嘻哈哈地凑热闹。

“爸爸,洋洋要坐‘叭叭呜’!”小洋洋是小月的应声虫。

“去去去!”小阳没好气地把儿子推到一旁,“妈,你别以为我自己要贪舒服,这样吧,你一个人坐小轿车去,我和玉萍带洋洋挤公共汽车!”小阳说完,狠狠瞪了小月一眼。

“我不坐那车,你叫来的,你替我打发去。”

“妈,人家车都来了好一会了,叫人家回去,这不是给马芬阿姨难堪嘛?”

谷山默默地看了眼不听话的儿子,蹭蹭蹭跑下楼,跟轿车司机客客气气地打了个招呼,然后说:“对不起,我们自己去了,让你白跑一次呀。”

小阳急急忙忙赶下楼,小轿车已无了踪影,“妈!”小阳委屈地叫了声。

小月乘在男朋友的摩托后面一溜烟地跑了,谷山带着满脸不高兴的儿子和媳妇、孙子一起去乘公共汽车,挺容易的,72路到徐家汇,换43路乘两站就到了。然而正值上班时间,车子非常挤,要不是小阳硬把她推上车,谷山肯定被撂在车站上了。

车厢里水泄不通,谷山因为昨晚一直没睡着,觉得有点气闷头晕,她个子矮,曳不到扶手,只好靠在儿子的臂弯里。这时,小阳看见左面座位上有位乘客起身下车了,“妈,这儿有空座,你过来。”小阳把帽子拉下来惯在位子上,转身来扶谷山,回过头,位子却被一位块头很大的男乘客抢坐了。

“同志,这座位是我先占的,请你让一让。”小阳轻轻拍拍这乘客的肩膀。

“座位又不是你定的包厢。”那乘客翻了翻眼。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我妈妈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你让也该让她坐呢。”

“身体勿好,有本事去乘轿车,作啥来轧公共汽车?”

这一下戳到了小阳的痛处,他气琳琳地发作了:“不是没有轿车坐,是不愿意坐轿车。愿意的话,兜遍上海城也行。”

“哼,不看看你的面孔,象哦?打肿脸充胖子,吹牛也不托托下巴。”那乘客说着嗤―地冷笑起来。

小阳倒憋了口气,脸涨得通红,忽然,他刷地把“革命干部骨灰存放证”抽出来,一下子戳到那位乘客的鼻尖底下:“你看看清楚!”

“小阳!”谷山真想车顶有个洞让她钻出去呀,那张骨灰存放证的红塑封皮象火苗般灼眼,她伸手抓住它,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去了,“同志,您别见怪,是我没管教好儿子……”谷山哆嗦着嘴唇向那乘客打招呼,脸一阵阵地发烧。

“阮啥,阮啥,”那乘客也不好意思起来,慢慢地站起身,“同志,你,你年纪大,坐,坐。”

“不,我不……”谷山连连摆手,然而那乘客硬拉着她坐下来了。她只觉得头晕糊糊的,不知车开过了几个站牌,她总是在想;小阳呀小阳,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你好让妈妈痛心呀!

小阳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中学里读书,儿子从不告诉同学自己的父亲是大干部,学生登记表家庭出身一栏里,他填上“职员”、“五四”青年节,学校邀请父亲去做报告,他却悄悄地溜回家来了。年年把三好学生的奖状拿回家,谷山要把它挂在镜框里,小阳总是不肯,他把它们整整齐齐地叠着,藏到抽屉里。

“怪脾气,和你一模一样。”谷山常常似慎似赞地跟肖渊说起儿子,心里甜滋滋的。

后来,“文革”开始了,小阳起来造反了,批“修正主义教育路线”,还要和靠了边的爸爸妈妈划清界线,搬到学校去住,贴出了揭发爸爸妈妈的大字报:“爸爸叫我考清华大学,以后当一名有成就的工程师,他从不鼓励我当普通的工人、农民;妈妈看见我和弄堂里的孩子玩打弹子,总要说我浪费时间,他们是想叫我脱离劳动人民,当精神贵族……”

谷山没有生儿子的气,儿子的心太清太净了,报纸上的一切他都认为是不可违背的真理,他是按照心目中的真理而行动的呀,为了真理,义无反顾,不惜造亲娘老子的反,这股劲头和年轻时的肖渊多象呀。谷山相信,只要儿子的心又清又净,总有一天,他会明白一切的。

“九三”林彪事件爆发了,儿子回到家,话变得异常少,常常一个人托着腮帮沉思,神情忧郁而凝重。谷山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病。突然有一天,他间谷山:“妈妈,你说说,世界上有没有真正的无私为革命的人?”

“孩子,我想,每个人都应该努力使自己成为那样的人。”谷山真心实意地回答。

“妈妈,说具体点,当初你参加地下党工作,是为了什么目的了”

“我……不知道,我们需要活下去,只有斗争,才有生存的权利……就为了这……”

小阳拉开嘴唇勉强笑了笑,眼神是怀疑的、嘲弄的、没有光采的。

后来,小阳参加工作了,先在厂里当车工,他工作认真,钻研技术,月月完成生产计划,加上笔头子灵活,写个什么发言稿总结报告之类又快又好,很快就被提拔到公司当脱产干部了。马芬大姐总是对谷山讲:“小阳这样的孩子,作父母的可以放一千一万个心罗!”是的,小阳从不穿社会上流行的喇叭裤,他总是穿一身工作服,头发剃一得短短的,系上一根红领巾,可以到少年宫当辅导员。小阳从不跳迪斯科,一下班,他总是捧着本书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闷读,他读了马、恩全集、列宁全集,笔记做了十儿本呢!谷山对小阳是放心的,然而………

谁都说小阳和年青时代的肖渊是一个模子里的两个翻版,身材、眉眼、说话声音、走路姿态都相似极了。只有谷山觉得,儿子和丈夫不同,很大的不同,讲不出的不同小阳入党了。

那天晚上回家,脚步踉跄,谷山去扶他,闻到一股酒气。

“小阳,你喝酒了?在哪儿喝的?”谷山吃惊地问。

“我请客的,妈妈,在红房子酉菜馆,七十多元钱”小阳兴奋得失常了。

打请客?为啥请客?

“妈妈,我入党了呀!”

轰―谷山仿佛觉得脑子胀裂开来了!入党,谷山也经历过的,崇高而庄重,是往自己肩上压上了一副重担,可是小阳呢?他是怎么想的呢?谷山开始为小阳担心了。

肖渊的周年忌日越来越近了,谷山常常被思念噬咬得睡不着觉,深夜,她带着沉重的伤感来到阳台上透透气,发现小阳也站在那儿。

“小阳,你怎么还没有睡下?”

“妈妈,我在等你呢,你每天晚上都到阳台上来的,是吗?”

“嗯。”谷山想说,肖渊活着的时候,每天晚上,她都在阳台上等他回来的,然而她终究没有说。

“妈,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什么?”

“去跟公墓的小李叔叔商量一下,能不能趁爸爸周年忌日,把他骨灰盒安放的地位换回来。”

“什么?你怎么又会想起这件事的?”谷山哆嗦了一下。

“妈妈,说实在,一年来我从没忘记过这件事,我们一应该替爸爸负责,按照他的级别,骨灰完全应该放在正厅中央的,可现在,却塞在那么个角落里……”

“别说了,小阳。”谷山心目一阵阵发痛,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妈,挺方便的,小季叔叔你熟悉,要不叫马芬阿姨写张条,她是民政局的顾问……”

“小阳,妈妈懂得怎样做才对得起你父亲的。不用再说这些了……”谷山疲乏极了,她想尽快地结束这场谈话,以免勾起对种种不堪回首的往事的记忆。

“妈妈―”

谷山定定地看着小阳:英俊的外貌多象他的父亲,可是心呢?

从儿子那双流露着不安和迷惘的眼珠里可以看出,儿子原本又清又净的心已经被什么污染了。

愁云,在谷山胸口一团一团地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