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奶奶,那个大牌牌是什么呀?”小洋洋指着路右边绿树荫中露出的银白色石碑问谷山。
“乖乖,那是革命烈士纪念碑。”
“革命烈士都住在里面吗?”洋洋的问号总是象穿珠子似地成串成串蹦出来。
“不,革命烈士都是为许多许多人过好日子去死的,我们不能忘记他们,所以修这个纪念碑,让大家一看见它,就想起死去了的人。”
“奶奶,那么洋洋也为许多许多人去死,也会给我修个大牌牌吗?”
“洋洋还小呢,洋洋长大了要为许多许多人去活,懂吗?”
洋洋搂着谷山的脖子,他很喜欢听奶奶说话,奶奶不象妈妈总是哄他,也不象爸爸总是训他,奶奶总象和大人说话一样跟他交谈。
忽然,洋洋张开双臂叫起来:“奶奶,姑姑来了,姑姑和爸爸一起来了,还有个叔叔。”
谷山停止脚步,没等她扭回头,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响亮的笑声,是女儿小月,她总是这么放肆地笑,一点不顾忌地点场合是不是适宜。
“奶奶,姑姑有花花呢!我要花花,姑姑―”洋洋从谷山怀里挣脱出来,叭蹋叭蹋迎着小月奔过去。
“洋洋,停下!不许吵闹,爸爸怎么关照你的?上爷爷这儿来,说活要轻轻的,脚步要慢慢的。”玉萍追上去,把洋洋揽住了。
“姑姑怎么就大声嚷嚷啦?还跟叔叔手牵手地跑,你看呀。”洋洋不服气地说。
“妈,小月也真不懂事……”玉萍嘟浓着朝谷山膘了一眼。
“小月―”谷山唤了声。
“妈,你看,美吗?”小月跑到谷山跟前站定了,把一捧永淋淋的深红色康乃馨花举到谷山眼前,高高地仰起肌肤泽嫩的脸颊,得意地说,嘴角边现出一对妩媚的笑靥。
谷山抬手把女儿撂在眉毛上的一缕散发拨开了,轻声“怎么到得这么晚?”
“晚了吗?”小月惊异地抬高声音问,“买花去的呀。徐家汇花店刚到康乃馨,一下子排了好长的队,我想今天来看爸爸,不带花怎么行?可要规规矩矩地排队呀,保准买不着好的了。咯咯咯,你猜我怎么办?跑到柜台里面跟营业员商量,我跟他说,我是到革命干部公墓看我爸爸去的,他那眼睛里立刻显出挺佩服和羡慕的神色,特意带我到里面去挑了把最好的花,临走还连连说,以后什么时候需要鲜花,尽管去找他。妈呀,你说多有意思!”小月又笑了起来,很象父亲的嘴唇弯成月牙形,很耐看,她为自己使了点小聪明而感到自得,一点没有留意谷山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女儿到公墓来看父亲,简直象赴盛大宴会一般,浓密的长发盘到脑顶,豆沙红的紧身西装,胸襟上别一枚水晶钻胸针,下身是银灰的筒裤,宝蓝色的高跟皮鞋,她华丽得象一位公主,漂亮得眩人眼目。谷山搞不懂,在这个环境里女儿怎么还会发出那么舒心的笑声?哦―这笑声无忧无虑,甜美真纯,平时,谷山是很爱听的呢,此刻却象针尖刺在她心窝上。难道小月她,她不思念父亲吗?难道她,她还在怨恨父亲不关心她吗?
小月上中学的时候,爸爸进隔离室了,同学们把‘小叛徒”的纸条贴在她背上,教室里少了东西,谁都怀疑是她拿的,小月死也不肯上学了,谷山把她送到亲戚家去了。十六岁那年,小月不声不响地到江西插队落户,春节回家探亲,伸出十指给谷山看插秧磨秃了的指甲,骄傲地告诉妈妈,她喂了一头猪,养了十几只鸡,挣了一千多工分呢。谷山心疼得直嘘嘘,她却咯咯咯笑,还说:“人家驾我‘小叛徒’,我偏要做给他们看,我要争取表现好,由贫下中农推荐上大学,气死他们。”
三年后,小月果真被推荐上大学了,行李铺盖都运上来了,可学校的工宣队看了她的档案,说她的父亲是叛徒,不能进大学,把她的名额刷了,让给那位工宣队的侄女。小月得到消息,三天不吃不喝,躺在**,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谷山楼着她说:“孩子,你心里难受,哭吧、哭几声吧。”小月呼地坐起身,瞪大眼说:“干啥要哭?你哭人家才高兴呢,我就要笑笑笑!哈哈,哈哈哈……”谷山劝小月再回插队的地方去,“那儿的老乡是了解你的,小月,再等几年……”小月连连摇头:“不不不,妈妈,我不回去,拚了三年,就是为了争口气的,回去,不被人笑话死了?妈妈,你老实告诉我,爸爸,爸爸他真是叛徒吗?”
“不,孩子,你应该相信妈妈的话,你爸爸决不是叛徒,我敢用生命担保的。”谷山真害怕孩子们会对肖渊发生动摇。
“那么,为什么爸爸还不‘解放’?现在有许多老千部都出来工作了,为什么爸爸还拖着?”
谷山不知怎么跟女儿解释,难道能告诉她吗?因为有这样一个人,他为了自己不受牵连,竟拒绝为肖渊的二段历史作证……谷山不想提这些事,孩子还年轻,她不想过多地让她知道人心的厄测,她只是长长叹了口气说:“小月,快了,我想……你爸爸的问题会澄清的。”丫 “那我就等着!”小月又通的一声躺在**。这一等又等了三年,小月揣着“袋袋户口”当了三年社会青年,终于熬到肖渊问题搞清楚,从干校回来,重新担任领导工作,谷山记得小月伏在刚进门的爸爸肩上哄喂地哭得好痛快呀,哭完了就笑,笑得前俯后仰。
谷山看的出来,肖渊比较器重儿子,却偏爱女儿,他对儿子说话总是很严肃,总是批评儿子这不好那不好。可对女儿,他从不抬高声音说话,女儿在他面前撒娇,抢掉他手中的书,拉他一起听音乐,他也不生气。深夜回来,总要看看女儿睡熟了没有,出差归家,总会带几包橄橄、话梅之类的零嘴塞给女儿。儿子背后常嘀咕:“爸告重女轻男。”
小月对父亲不象小阳那样畏惧,她敢在父亲面前发各种牢骚,敢当父亲的面唱流行歌曲,甚至敢和父亲顶嘴可谷山也看得出,小月对父亲好,天刚冷,就想着替父亲织毛袜了,买菜时,总不忘记替父亲切半斤精瘦精瘦的肉,因为从《大众医学》上看到瘦肉含蛋白质多而含脂肪少,对高血压患者最合适了。
谷山多么喜欢这种和谐的家庭气氛呀。可是后来,有一天,女儿竟和父亲闹翻了。
小月早就跟肖渊磨上了,她要肖渊帮她落实户口和工作。“爸爸,人事局和劳动局里都有你的老战友,跟他们说一下嘛,落实干部政策,难道不包括子女问题?我也是受迫害的,你要不当‘叛徒’,我早进大学了呢。”
肖渊答应了小月的请求,他去找了人事局和劳动局的熟人,人家满口应承:“行,行,这事你就放心吧,包在我们身上了。”
肖渊工作一忙,就把小月的事忙忘了,过了半年多,小月忍不住催问:“爸爸,你不是说很快就能解决的吗?我都二十五岁了,还这么挂在半空中,没工作,没户口,要当老姑娘了!”
于是肖渊抽空又去找人了,很晚才回来,一声不吭。小月追问得发急了,他才说:“明天告诉你。”
“怎么啦?不成,是吗?”谷山等小月走开了才发问。
肖渊重重地吐了口气说:“能成,只是要我也帮个忙,一个要调房子,一个要换工作,这叫作互通有无……”
谷山垂下眼皮,轻轻说:“你准备怎么帮忙呢?”
肖渊盯着谷山的眼睛看可一会,拉过她的手拾在掌里。谷山明白了:“你不想……”,
肖渊点点头:“明天跟小月谈谈,让她回江西,好好干,还可以考大学嘛。”
谷山担忧地说:“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肖渊摇摇头:“好办法人家都替你想全了,两全其美……可是,我总觉得,那样对不起良心……”
谷山理解肖渊了,可女儿不谅解父亲,她先是不相信父亲说的是真的:“爸爸,别开国际玩笑了,你再去跟房管局和组织组的老战友打声招呼,不就成了吗?”
“如果房管局和组织组的人又提出什么要求呢?”肖渊忧心忡忡地说。小月这才知道父亲不在开玩笑,她的脸一下子发白了:“爸爸,你真是老天真了,现在谁都这样的,有什么大惊小怪?你不帮他们这个忙,人家东托西托照样能解决问题,顺水人情乐得做的……”* “你不要讲了!”肖渊砰地拍了下桌子,吼起来,他第一次用这么响的声音对女儿说话,小月哇地哭了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数落着:“你当‘叛徒’,我跟着受罪,你平反了,为什么不给我也平反平反?就知道自己充革命,革命革得女儿都不要了,你还算父亲吗?”
“小月,怎么能对爸爸这样?”谷山制止她说。
“好吧,你们嫌我,我就走,走得远远的,一辈子不回来!”小月哭叫着冲出门,谷山追了几步没追着。
这一晚,夫妻俩失眠了,肖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谷山劝都劝不住,她发现文夫的发根白了许多,象凝了一层霜。
小月跑出家门,到马芬阿姨家去了,她知道马芬阿姨和父母的关系很深,求她帮忙一定有用。
“这个老肖也真是的,怎么变成个教条主义了?原则也有灵活使用的时候嘛。对老千部的子女,我是有阶级感情的,‘四人帮’害了你们,现在就该把这个颠倒的历史扭转过来嘛。你放心,小月,你的事包在阿姨身上了。”马芬阿姨拍胸脯打了包票,小月真感激呀。
谷山还在为小月出走的事着急,小月却兴高采烈地拿着去工厂报到的通知回家了。肖渊和谷山在震惊之后,没有坚持让小月回江西去,唉,人的理智往往要受私欲、情感和各种社会力量的牵制。
家庭矛盾表面上平息了,但父女感情的和谐却破坏了,小月不再缠着父亲问长问短,也不再把心里话嘀嘀咕咕地说给父亲听了。
多遗憾呀,直到肖渊走完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没有和女儿互相取得谅解。小月站在父亲石像般庄重的遗体前,没有放声痛哭,两行泪静静地凝在脸颊上,眼神是那么冷漠,那么迷惘,谷山想起那表情,心会象**般地抽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