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下雨了。”玉萍把一顶黄花尼龙伞移到谷山的头顶上,洋洋却欢喜地在雨中张着小手跑起来。

天空中飘飘扬扬地张起了细密的雨网,谷山花了双鬓的短发上凝起了一层晶亮的水珠。她用手持了将发梢,抬起那双虽已密纹裹镶却依然显得秀美的眼睛,在雨幕和绿荫深处觅见了一幢青瓦黄墙的平房。有几线雨丝飘入她的颈脖,心口蓦然涌起一阵缠绵的柔情。

他的胡须一定又很长了吧?衬衫的领子上保准又印上了一圈黑渍,烟缸里会塞上几十只烟头,而且还会一星期十天地不洗脚,让汗酸和脚味充溢整间屋子……一个男人身边真不可以没有女人呀!当然,谷山身边更不能没有他,否则,遇到需要抉择的问题,她就会千百次地犹豫不决,那年他在北京开会,小月生猩红热,到底要不要住院?她竟挂长途听他的决定。晚上睡觉,倘若不偎着他的胸膛,她就会彻夜不眠、胡思乱想得脑袋生痛,或者会被恐怖的恶梦搅出几身冷汗。谷山最大的满足就是依着他一块儿上街,年过半百还挽着胳膊,让小阳小月嗤笑,或者面对面地坐在写字桌两边,他看文件,她看他,这时,她的心境会象春阳普照的草地一般明朗,她的双颊会泛出少女般的红晕……

然而他们偏偏总是要分离,也许真是因为结婚那天晚上分吃了一只梨?这是玉萍说的:“分梨―分离,不吉利!”

小阳结婚时,他们作父母的没同意办酒席,也没让机关的小车去接新娘。玉萍过门时脸色有点不舒畅,当公爹的便施展好手艺,削了一大盘雪白的梨,切成片,亲自端到新郎新娘面前,小阳伸手想拿,被玉萍扯住了臂肘,咬着耳朵嘀咕了一句什么。小不日把盘子推开了,说:“爸爸,夫妻不能吃分泛的梨,分梨之一分离,不吉利。”肖渊哈哈笑起来,拍着儿子的肩膀说:“你也举手在党旗下宣过誓的,唯物主义者还信这个呀?”谷山心里却悄悄地爬上了一道阴影,离愁别恨,她尝够了……

儿子出世的时候,谷山得了产后热,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时,四处不见孩子父亲的影子。小姐妹偷偷告诉她, 肖渊被捕了!她噎住了声,一头扎在枕头上晕死过去,随后是整整一年刻骨铭心的思念。1949年春天,他回来了,瘦高瘦高的个儿,穿着军装站在她和刚会走路的儿子跟前,儿子吓得扯着妈妈往后躲,她却一步扑进他怀里,任眼泪把他的胸襟湿了一大片……

谷山心底深处有一个私心,她暗暗抱怨丈夫机关的同志不体恤人,总让肖渊没日没夜地开会、值班、出差……总让她无止无尽地思念、盼望、等待……结婚许多年,他俩什么时候安安稳稳地过过一个假日?结婚十五年纪念日,她几乎是哀求他:一定早点回家!他不忍件逆她的心愿,答应了。那天晚上,谷山精心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还穿上了特意从箱子里翻出来的开司米绣花绒衣和凡立丁西装裙。肖渊一进家门,对着她“哦―”滩叫了起来,搂着她的肩站在镜子前,乐呵呵地说:“简直比刚结婚时还年轻!”引得小阳小月用手指划脸皮,羞妈妈爱漂亮

一家人围着方桌坐定,刚斟上肖渊带回的红葡萄酒,电话铃刺耳地响了。谷山愣愣地看着电话机,不敢去拎话筒。肖渊去听电话了,谷山看着他一边听一边唔晤地点头,眉心一点点聚拢,她的心也一点点地收缩着。肖渊放下话筒,无可奈何地向她摊开了双手。她的眼圈红了,咬住了嘴唇。肖渊把手搭在她肩上,轻声说:“秀妹,咱俩的日子长着呢,以后,我一定陪你,就咱两个,安安静静地守在一起……”谷山感激地望着他,因为他应允的是她对生活最大的奢求……

最苦最愁的是“文革”中的那次离别。从年三十晚等到年初一晨,心等焦了,等碎了,仍不见他归来,开出门,对面墙上新贴了一长溜大标语,“肖渊”两字倒着写在“叛徒”两字的后面,还打上了红叉!谷山的眼窝一下子陷进去了,心刀刻般地痛,然而她竟能忍着没流泪,还特意梳理得齐齐整整,扬着脑袋从那些嗤笑她的人们面前走过。只有在半夜里,她才咬着被絮,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眼角被苦涩浇湿了,肝肠被相思割碎了……无影无踪了好多时候,忽然托人带来了口讯:说他从隔离室出来,在某干校劳动。那时谷山也在千校,巧极了,和肖渊的驻地只隔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这个发现竟使她激动得吃不下睡不稳了。

清晨,谷山是那样焦灼不安、柔情绵绵地站在河边软软的柳条边,睁着眼朝对岸笼在晨雾中的树影草丛张望。

风拂过,雾散了,河对岸露出青绒绒的一簇簇祀柳、水竹,湿滓滓的,象是谁刚刚用水彩淡墨渲染过似的。明镜般的河水里也有一个青绿的世界,祀柳、水竹,哦!水光推出一个瘦瘦的身影,谷山的心象河边的小鱼啦喇啦喇地乱窜,她拾起头,树影摇曳,露珠从草上叮咚咚地往下滚……肖渊正站在对岸的浅草中,腰背微微地询楼了。

他们伫立着,象长久相守的两株柳,默默地对视着,贪婪地把对方的脸庞、眉目、身腰上的细微变化刻入自己的心底。谷山祈祷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瞬间。

从此,她和他每天清晨都到河边散步,不能说话,不能问个好,但只要相互看上一眼,就觉得活在世界上是多么幸福!他把手伸进清悠悠的河水中,她也把手浸进去了,两人一起搅动河水,波纹一圈一圈**开来,相接了,谷山觉得触到了他的身躯,摸着了他的脉搏。有时,他们隔着水,一起往下游走去,故意把脚步踩得很重很重,嚓嚓、嚓嚓,都是心声,只有他们自己懂,周围的一切显得多么清净呀。

不管刮风下雨,酷暑寒冬,他们就这么隔河相守了两百多天,现在谷山回想起来,竟又是辛酸,又是欣慰呀!

他们终于又团聚了。肖渊愈发地忙了,开会、值班、出差,而且烦心的事愈来愈多,常常使他通宵通宵地睡不着,烟也愈抽的猛了,可是,他却比以前懂得体贴妻子的心了。外出时间,总会借故挂个长途回家,让谷山听他亲热地叫两声“秀妹”;星期天,常常从成堆的文件中脱出身,陪她到家门附近的小店逛一圈,替她捡两块素净的花布,挑几副别致的纽扣。谷山很满足了,但愿常相守,莫再分离。每天晚上不管夜多深,她都要等着他回来了再睡,替他倒洗脚水,垠一小碗木耳羹。小阳说:“妈妈也真是,都当奶奶了,还这么缠绵。”小月硬扒开她的右手掌看手纹,煞有介事地叹道:“怪不得呢,妈妈的感情线特别深!”谷山宽容地笑笑,任儿女们说去,她自己知道,越是上了年纪,越是离不开他了。

可是,他毕竟一去不复返地走了。

谷山害怕回想那个夜晚,他坐在书桌边,突然地离去了,没跟任何人道一声“再见”,没有收拾好写字桌上摊着的笔记本和钢笔,甚至没有换下身上的睡衣,他走的那么决然,那么匆忙,一当谷山从悲痛和麻木中清醒过来,细细地梳理苦涩的心绪时,她百思不解地问自己:他难道对自己就没有一丝留恋吗?他怎忍心一撒手就走了呢?

无边无际的惆怅和雨雾一起把谷山笼住了。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皮,沙沙沙,沙沙沙,雨在葱郁的绿荫中扬起轻微的响声,那幢平房的青瓦顶被洗涤得很干净,雨点落在上面,似乎铮铮有声……他就在里面等着她呢,微笑着?沉思着?燃着烟?踱着步?……谷山的心愈来愈急,脚步却愈来愈沉。疏疏朗朗的雨点打在她瘦削的肩背上,发出很重的滴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