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里是世界上最清净的地方了。

一大片一大片的草地是沉静的绿,绿得令人心慌。缀着白珠子似的小花,零零星星,引起人思绪无际的遐想。

香樟树是翠生生的,象一群风姿飘逸的姑娘,腼腆地立在路旁,让人见了觉着满目清秀,丽色可餐。水杉是苍郁郁的,那种稳重和挺傲恰如一群英姿勃勃的小伙子,潇洒地迎风而立,给人以朝气、力量和深情。间或缀着的几株纯红的石榴,宝石般地闪着奇异的光采,逗得人心一阵阵轻微地颤动……

除了这些,什么也没有了。没有阴谋,没有争斗,没有嫌恶,没有嫉妒,因此……也许,也没有忧愁和痛苦?

多好呀!谷山慢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凉的,湿的,掺和着木叶香和一缕淡淡的寂寞。她象一个长途跋涉后精疲力竭的人,来到了舒心的客店,她多么想躺在那绿色的草地上,嘴里嚼上根白色的小花,仰望清清的蓝天,天空中优雅地飘着几丝相思般的云絮……

她一向是喜欢清净的。

当姑娘的时候,她是个老实本分的纺织女工,只知道-干活,跟谁说话都只有两三句,而且眼睛从不抬起看对方的脸,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后来,同车间的一个小姐妹被工头强奸了,开除出厂了!义愤把她推入了罢工的潮水中,她成了战斗者。

然而她依然喜欢清净的。做了肖渊的妻子后,她想当一个贤惠的妻子,生了小阳小月后,她想当一个慈爱的母亲。她不喜欢那种前呼后拥的“高干夫人”的身分,和许多人殷勤地笑着寒暄,让许多人指指点点地议论,所以凡是有什么大场面的活动,她总是尽量地不跟肖渊一起去,宁可待在家里,一次次地跑到阳台上去张望,焦心地等肖渊回家。难怪马芬大姐总是要慎她“不出挑”了。

肖渊去世后,她是愈发地喜欢清净了。春节,她把厂里三天的值班任务都揽下来了,她怕呆在家里接待络绎不绝的客人,听他们向自己表示慰问和安抚,她失去肖渊的创痛有谁能抚慰得了呢了她把自己关在工厂的值班室里,看文件、看报纸;或者到车间去和节日加班的工人们聊上几句。儿子女儿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来催她回家,“妈妈,你不想和我们吃顿团圆饭了吗?”

“孩子,你们自己吃吧,妈妈有工作。”她温和地回答。孩子大了,成家立业了,他们有他们的欢乐和烦愁,他们对母亲的感情更多的是一种伦理上的义务,哦―谁也代替不了肖渊曾给予她的许多……她在值班室里,怀里揣着肖渊的照片,让自己的灵魂和他在天国里相会。

儿子女儿不理解母亲的心情,他们时常私下议论妈妈的怪脾气,也许是“更年期”的缘故吧?

肖渊去世快一周年了,谷山焦灼不安地等待着这一天,她要到公墓去探望他,和他安安静静地说一会体己话,不要有外人来打扰。儿子女儿恰恰相反,早儿天就开始张罗了,开了一长列名单,三朋六戚都写上了,电话来电话去地喳呼:……我父亲周年忌日,欢迎你们来参加……”

“你们……难道想开什么庆功会吗?!”谷山真正地生气了,她觉得儿女们的感情和自己相距好远呀。

儿子女儿不知所措地看着妈妈,他们的脸上露出好心不讨好的委屈情绪,他们真的不能理解妈妈的情感。

可是,有人能理解谷山的。陈五嫂,陈五嫂从乡下赶来,使谷山又惊又喜。

“秀妹,去年没赶上参加老肖的追悼会,我心里总象欠了什么债似的,我想着,到周年忌日,一定去他骨灰前祭上一祭的,老肖这个人呀,肚肠怎么弯我都清楚的……”

谷山望着她,眼睛湿润了,无论如何不能拒绝陈五嫂这个要求的。那个时候,专案组四五个人盯着陈五嫂,要她揭发肖渊的罪行,她说:“老肖这个人呀,肚肠怎么弯我都清楚的,他不是坏人。”

“你男人不是叫他陷害死了吗?你还这么死保他干什么?”有人耐心启发她的“阶级感情”。

“瞎坑人要遭天雷打的。世界大着呢,人少不了磕磕碰碰的,我心里清楚,谁黑谁白。”

“你这老家伙态度恶劣,当心把你也扣上反革命帽子。”有人拍桌子唬她。

“我一个乡下老婆子,戴不起那帽子,革命的、反革命的我都见过,由不得你们定呐!”陈五嫂说话丁是丁,卯是卯,一点不含糊,和她的心一样……

“五嫂子,你就同我们一家人似的,那天,咱们一块儿去,肖渊有灵,一定高兴的。”谷山拉着陈五嫂坐下,手牵手,脸对脸地说。

儿子女儿嘴快,把谷山不要三朋六戚去公墓的事告诉陈五嫂了。陈五嫂趁谷山上班的时候打点好行李,等谷山下班回来,她说:“秀妹,我想了,懂你的心了,我不破你的规矩,你把我的心意带去,老肖知道了,一定更高兴。”她问谷山要了一张肖渊的小照,回乡下去了,而且不准谷山送。

谷山望着她的背影,心里象熨过一般舒展,难怪古人说:得一知己,一生足矣!

当然,马芬大姐也是理解谷山的。马芬大姐经常说:

“秀妹我是看着她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她的心思我了解。”

那天晚上,陈五嫂刚走,马芬大姐就来了,是小阳打电话告诉她:“妈妈发脾气了,说什么人都不请,就自己到公墓去……”

“秀妹,我懂你的心,我支持你,不要搞什么纪念活动,我也不去公墓了。”马芬大姐说起话来爽爽气气,很有女将军风度,“现在有些事情是很不合理的,肖渊这么个资历的老同志,骨灰盒竟放在侧厅角落里,去年安放的时候,我都觉着面子上下不来呢。”

“啊啊,不,我不是为了这……”谷山发觉马芬大姐曲解自己的心思了。

“秀妹,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马芬大姐压低了嗓音说:“告诉你,我怀疑会不会是常辉的老婆陆行捣的鬼?常辉这种人,也有资格放在正厅中央么?”

“不是的,真的,别这么猜人家……”

马芬大姐皱起了眉头:“你就是不出挑,萎萎缩缩象小媳妇一样。肖渊革命一生,死后不替他的骨灰安放妥当,我也于心不忍呀。这事我包了,明天给公墓的小李挂个电话……”

“别打电话呀,不要,不……不要换了,挺好的……”谷山连连地摇头。

“你呀,就是不出挑!”马芬大姐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谷山削瘦的肩,“你不要求换,还省得我费心呢。”于是马芬大姐就把话题转到小月的婚事上去了,“秀妹,我侄子马上要毕业了,怎么样?你们合家去公墓,要不要让他跟着去,让小月见见面嘛。”

谷山的心啦哒一跳,幸亏小月出去了,“啊啊,这……不妥当吧,去公墓……”谷山含糊地推辞着。

“那也好,等他毕业分配定当再说。秀妹呀,这事你-要出力了,你们是不是能够出面到学校要求名额?我侄子学的专业和你们是对口的,只是听说今年外地名额很多,啊?你看着办吧。”马芬大姐把她侄子的姓名、学号抄在纸上,留给谷山,便告辞了。临走,又拍着谷山的肩说: 扮你现在一个人,有什么难事尽管来找我,秀妹,你放心,我是看着你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呀。”马芬大姐对谷山总是以恩师自居,对谷山的一切都喜欢包揽下来,甚至包括她的思想……

谷山看着马芬大姐留下的纸条,感到了深深的苦恼。

……小月的男朋友,马芬大姐的侄子, 肖渊的骨灰盒……谷山想清净,偏偏心烦意乱地清净不了。她真想把一切思绪都掐断,只留下那根思念肖渊的,否则她觉得对不起他。

草地、香樟、水杉……怎么都变得朦朦胧胧起来?浓艳的石榴象被水晕过一般地淡了,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