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街心小花园。有一棵姿态雍容的广玉兰树,开着白玉般的花朵, 因此,空气里溢满了迷人的清香。

时间:暖融融的夜。有云, 月色很薄,一切都浴在淡淡的清辉中,有点象梦境。

人物:他和她分别九个月了……

对面马路百货商店霓虹灯璀璨,橱窗里挂着各种式样的连衣裙,没有一件能比得上自己身上穿着的别致大方,否则,过往行人的目光怎么都集中到广玉兰树下的白木凳上来了呢?当然,假模特的魅力是远远比不上经过戏剧学院正规形体训练的年轻女演员的……

忽然,霓虹灯眩目的光圈里闪进了一位皮肤黝黑的男子身影,他用微微下陷的眼睛朝马路左右看了看,便穿过路面朝街心花园走来,他的高鼻梁被霓虹灯镀了一道高光线。

她咚地从白木凳上跳起,冲到人行道边沿上,双手紧捏着连衣裙上襟的两根飘带。

“郑小如……”

“肖然!”

“哦,我没迟到吧?”他的声音一点也不象她所期待的那样亢奋和深情,眼神中也没有丝毫炽热的光,冷静得如两私深潭。他甚至伸出右手,同她客气地握了握。

失望使郑小如的心往下坠了坠,她轻轻地回答:“我也刚到。”其实她已经等了三刻钟了。幸亏繁密的树叶落下沉沉阴影,否则他一定能看到她的眼睛因渴求爱而显得明亮,她的小巧的鼻尖也因为焦灼而布满了细细的汗珠。

身后的白木凳迅速地被一对依偎着的情侣占领了。“走走吧?”肖然试探性地问。

“走走……”郑小如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笔直走,是灯火辉煌的淮海路,往左拐,是小夜曲般静谧的香山路。郑小如演出归家,从淮海路拐进香山路,常常被树荫下的双双倩影搅得身热心跳,愈发地思念起肖然来。她和他可从来没这般地亲热过呀。郑小如和肖然是在戏剧学院的排练厅里“谈情说爱”的。

《家》片段:(她饰鸣凤,他饰觉慧)

鸣凤:三少爷,我有话对您说……

觉慧:好鸣凤,咱们明天再谈,好吗?

鸣凤:(想到明天就要被冯老太爷强娶作妾,不禁泪如雨

下)三少爷,让我再看看您……

觉慧: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别叫我三少爷了

鸣凤:觉慧―(她伏在他肩上痛哭失声)

“不行!”肖然把郑小如从身边推开,“象你这样,额角点着我肩头干嚎,是生离死别吗?同志,你现在是鸣风,我是觉慧,进入角色里 ”

就为了这一动作的可信性,郑小如起码往肖然肩上扑了二十次。

《罗密欧和朱丽叶》片段:(她饰朱丽叶,他饰罗密欧)

罗密欧:姑娘,凭着这一轮皎洁的月亮,我发誓―

朱丽叶:啊,月亮是变化无常的,你对它发誓,也许你的

爱情也会象它一样……

罗密欧:那么,我对着什么发誓呢?

朱丽叶:不用起誓吧,你优美的自身是我崇拜的对象,我

一定相信你……

“我想,你恐怕不相信我的!”肖然垂头丧气地往地上一蹲。

“怎么啦?”郑小如吓了一跳。

“你的目光里没一点儿**,这让观众怎么感动?”

为了把这句台词念得饱含深情,郑小如几乎能把它倒过来背得滚瓜烂熟。

渐渐地,她自己也搞不清了,究竟是爱上了剧中的三少爷、罗密欧,还是爱上了生活中的肖然?反正爱得真不浅,甚至当肖然分到外省话剧团工作时,她敢当着众人面,象一位真正的未婚妻那样追着火车喊:“来信……”

郑小如多么希望肖然能带她走进香山路呀,她犹豫地在地上磨蹭着脚掌,等着肖然开口。

“往哪走?朝前?还是……”肖然竟然反问她,这能让姑娘说出口吗?郑小如气恼地翻了他一眼,赌气蹬蹬地朝前冲, 肖然蹭蹭地跟上来了,很快,他们把诱人的香山路抛到了身后。

淮海路上众目睽睽扩他们保持着一尺左右的距离,象赶路似地匆匆走着。

“说点什么吧!”肖然扭头看了她一眼。

“说说……”郑小如委屈地叹了口气。烦恼、欢乐、相思……真想痛痛快快地倒出来。可是,两百多天时间,他只来了两封信,一封报平安到达,一封说几月儿日回来探亲。当初是怎么约好的呢?你这个薄情人!

郑小如不顾一切地推开男生宿舍的门,“肖然!”她的眼睛里喷着泪,声音尖而响。同宿舍的其他人见这情状,一个个知趣地溜走了。

“郑小如,找我有事?”肖然强作镇静,递茶缸,把水晃在桌子上。

“我跟你一块到外省话剧团去!”郑小如大声说出这话,心里出奇地平静了,捧起茶缸大口大口地喝着,水似乎有点甜味。

肖然惊讶地望着她:“你疯了!”郑小如分在本市最大的话剧院,这令多少人羡慕和妒忌呢!

“我离不开你!”郑小如狠狠地咬着手帕一角。

肖然象被雷击了似地浑身一震,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热流从胸口涌向全身。

“你怎么不说话?你一定看不起我……”郑小如伤心地瞥了他一眼。是的,平时他总爱挑她的毛病。“郑小如,你别老捏着嗓念台词,挤牙膏似的。你听听李蕙蕙,自然、松弛,多漂亮!”“郑小如,上了台为啥总爱勾着脑袋走路?你看看董丽华,台步、手势,多精神!”甚至连郑小如穿牛仔裤他都不顺眼,“郑小如,你个条不高,穿这种裤子难看得很。”气得郑小如回家脱下就送给了妹妹……郑小如的眼泪涌出了眼眶。

“哎呀!你怎么……小如,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在考虑……咱俩是调到一起好,还是暂分两地好……”肖然结结巴巴地说。

郑小如抬起泪盈盈的眼睛凝视着他。

“当然,为了感情,为了生活,在一起好。可是,难道我们不应该为话剧的现代化,为创造八十年代的新话剧艺术而轰轰烈烈地干番事业吗?”

郑小如钦佩地望着他英俊的面容,她为他的气魄所折服:“你说吧,我听你的。”

“我去外地小剧团,框框少,阻力少,正好能进行话剧改革的试验。你留在木剧院里,名导演多,新剧目多,能学到许多宝贵的东西。”

“我给你写信!”郑小如的心被他说热了。

“我给你写信!”肖然遇上知音,兴奋得满脸生光。他们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双手。毕竟年轻呀,最容易被彩色的憧憬所激动,全然忘记了离愁别恨。

郑小如的第一封信:排新戏了。可我没有角色!李蕙蕙整天钻导演家,结果让她演女主角。那角色对我来说合适极了……

郑小如的第三封信:我怎么也想不到,导演会让董丽华演A角,我却是B角。我怀疑董丽华和导演是不是有点沽亲带故?

郑小如的第五封信:快半年了,没捞上一个好角色演。我简直对自己失去了信心,身材太瘦弱,又长了张娃娃脸,有人劝我快点改行,画画、写小说,都行……(她隐瞒了劝她改行的人姓甚名谁,因为这个人正在拚命地追求她)

第九封信……

第十一封信……

你为什么不回信?你不守信用!郑小如抿紧嘴,把步子踩得叭叭响,引得路人都朝他们看:好漂亮的一对呀!

说点什么吧!真轻巧!心里的话就象一道山泉,疏通了,长长地流也流不完,堵住了,就不知该从哪儿溯源。

公共汽车, 自行车,偶尔还有小轿车驶过;红灯、黄灯、绿灯,闪闪烁烁象夜空的眼睛。

“这半年……我过得太糟了,什么也没干成,什么都不如想象中那么完美,我……很惭愧。”肖然的声音很闷,象一口钟扣在地上的声音。

郑小如立刻想象出了:偏僻的小县城,简陋的排练场,破旧的剧院,少得可怜的观众……于是她完全原谅了他,姑娘的心,柔顺得象水。

“肖然,没什么,人总不能一帆风顺。我也同样,开始几个月处处碰壁。现在可好了!”郑小如抬起发亮的眼睛,她终于可以把蓄积了好几天的欢愉倾吐给心爱的人了,她的声音不由地抬高了八度,“我接受新角色了,女主角!”

肖然迅速地看了她一眼(哦,她的脸上溢满了喜气,在灯影中显得多动人):“什么戏?”

“《早晨的雾》。”

“好戏,我看过剧本。”

“快为我庆贺吧!”

“我很担心,这角色难度很大……”

郑小如看看肖然,发现他的脸色很认真:“担心我演不好么?”她吃吃地笑起来,“别小看人,导演会随随便便定主角演员吗?”

“导演并不是很了解你的气质……”

郑小如的心象被什么狠狠地捣了一下。

“你的表演过于纤细,缺少李蕙蕙的‘野性’,又不及董丽华的沉着……”

郑小如猛地收住脚步,差点和身后的行人相撞,她象陌生人似地冷冷地看着肖然。

“小如,创造一个角色需要灵感和毅力,你总是轻飘飘地当游戏……”

“再见!”郑小如从薄嘴唇中进出这两个字,飞也似地穿过马路去了。她伤心,为什么在肖然眼里, 自己总是不及别人?

肖然木然地望着她的背影,那影子象只美丽的蝴蝶,飞进了灯光人群。

几天后, 肖然不辞而别,但很快就给郑小如来了封信:“……长时间相隔而短暂的相逢,我们都相处得不好,彼此都产生了失望。然而,当我回头寻索失望的原因时,我又在里面发现了美好的感情:失望不正代表希望吗?正因为怀着巨大的希望,才有失望出现。那希望就是我对你的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