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曾经有许多彩色的玻璃弹子,放了学,就趴在街面上和伙伴们斗输赢。父亲看了我挂满红灯的成绩报告单后,一怒之下,把它们统统摔到窗外去了。吃过晚饭,我偷偷绕到后门口,想在那片瓦砾堆中找回我的玻璃弹子。然而,尽管弄得浑身醒凝,却仅仅在两块砖缝里捡到了一颗,这对我来说无疑比珍珠玛瑙还宝贵了。它是宝蓝色的,对着光亮一瞄,竟是那样的晶莹透明,象荷叶上缀着的一颗露珠,叫人看后心里清爽极了。
想不到今晚的夜空和她的眼睛也都是这种清澄的宝蓝色!于是,我品尝着追忆童年的惆怅和向往爱情的激动,心房渐渐地被一种纯洁无邪的温情笼罩了。
小环在我身边一尺多距离的地方用很有女性分寸的步子缓缓地走着。
我恍惚觉得她不难看,只是气色不怎么好,面孔白得没有血色。
介绍人说她的大名时,我由于紧张没听清,介绍人要走了,她羞怯地嘀咕了句什么,介绍人推了她一把说:“环,怕什么?阿姨介绍的小伙子不会错……”就在她迅过地拿眼朝我脸一睑的时候,我记下了她叫小环。我觉得泛个称呼挺美的,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悲哀:听说她家庭穿件很好,那么,我们必然是没有缘分了。只是她那双透班的宝蓝色的眼睛引起我想和她在同样色泽的夜空下散散步的欲望。
风被天染成蓝莹莹的了,洁净而细腻;树荫和路灯欢妙地组成了恋人们的乐园,幽静而甜蜜。我感觉到小环们垂的目光正在打量路面上我那时长时短的身影,手真不欠是插在裤兜里自然还是背在身后有气派?这滋味竟如此国人,我悄悄看小环,她也正在看我, 目光清澈如水,潺霭地从我身上淌过。
我清醒了,决定立即结束这明知达不到目的的跋涉。我用不容推辞的口吻对小环说要带她去看一个地方,她万说话,脸上却写着:我很愿意。我们乘24路电车换11路车,车有些挤,因此我闻到了小环身上散出很清淡的今息,如果气息也有色彩的话,那么她的一定是蓝莹莹的。
我带她走进这条碎石子铺成的小马路,由于街面衫窄,房屋低矮稠密,各人家中的言语笑骂以及半导体、 佳视机的声音都拥到街中央,混合成一曲纷繁而嘈杂的生招交响乐,它和刚才那条静谧的飘着蓝色的风的路简直有坏壤之别。小环的脸上显出惊讶的神情,我的心暗暗抽搐了一下。
“哎哟!”她轻轻地叫了起来,原来是脚在石缝里拐了一下。我想扶她,手伸了伸又缩回来,她仰起脸,朝我笑了笑。
陈叔家新买了彩色电视机,每天吃过晚饭就吹喝左邻右舍上他家看彩电。今晚上是《武松》第四集《醉打蒋门神》,里三层外三层,屋里坐不下了,门槛上、窗台上都挤满人。我用手势示意小环靠对过马路走,不要惊动他们。
陈叔的铜锣嗓在说:“五奶奶,这茶凉了吧?来,我替你换一换。”陈叔一向好客,请人看彩电还倒贴茶叶和开水。
“哎哟―”小环忽然尖声叫起来,陈叔泼凉茶,正浇了小环一身,我恨不得变作小蚂蚁躲进石缝里去。
“陈叔,你中头彩,浇了人家大姑娘呐!”人们哄笑起来,陈叔从人群中探出头,连连向小环道不是,还摄出一条簇新的毛巾让她擦。小环涨红了脸,低低地说:“没啥没啥。”
“原来是你的女朋友,快快,请进来看武松那几下漂亮的醉拳。”
人们**起来,让出了居中的两张椅子,硬拖我和小环进屋,我只好胡诌说我们要去看末场电影。在大伙戏谑的笑声中,我催着小环飞快地穿过这细麻绳般的小马路。
“真逗!”站在车站上,小环笑着说,兴许是走得急了,她的脸上显出了一点红色。
我逼视着她说:“我的家就住在这条路上,七口人,十二平方米外加一只小阁楼。”我相信此刻我的脸色一很阴沉。
她咯咯地笑了,“我又不是调查户口的。”
“请你看清楚了,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的。”我固执说。我没看她的表情,但肯定她在鄙弃地看着我,因为觉得脸上淌过两道冰凉的水。
电车来了,她轻轻地说:“太晚了,我该回家了。她一步跨上了电车。我感到心里空****的,但却故作轻地吹起了口哨。
一个多月后,我做梦般地收到了小环的信。
一直忘不了你的坦率,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请你到我家一次,让你知道我的……”
霎时间,我的心急速地扩大,几乎要撑破胸膛。
我很早就到约定的地点等着,她远远地看见我,飞地奔过来,“你来了又我真高兴……她双颊排红,眼睛两只蓝色的小鸟在我面前欢快地飞,随手又塞给我一包烟、酒、糖和银耳,“这是礼物,是你送给我父母的。”
小环要我保持一百米的距离跟在她身后,等她进了一门后,隔半点钟再按门铃。
我不愿意,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她的脸喇地白了,呐呐地说:“……我还没对家里,说,实在很对不起……”
我喘了口粗气,“你要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包括)条让你扭了脚的马路”。
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倘若能掐算到当时的处境如此难堪,我一定把那包礼物塞进阴沟洞,而且一辈子不欺那只电铃。我站在小环家宽敞而且雅致的客厅里,任凭她父母用审慎的目光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打量;那位年纪不算轻的姑娘(可能是小环的姐姐)纹丝不动地坐在电视机前,毫无顾忌地把朱逢博独唱的音量开到最响,仿佛我只是从门外钻进的一阵风。小环把那包她费心买来的礼品放在茶几上说:“这是他送的……”
父亲说:“哎呀,千吗要送礼?太俗气了,以后再不要这样。”而她母亲却是用怎样冷淡的眼神扫了它们一眼呀!我的脸腾地烧红了。
也许接下来将是转弯抹角的盘问,然而通晒台的门打开了,进来一位穿着入时的小伙子,看年龄象是小环的弟弟,看神气却又象小环的主人。他压根不看我,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小兜里,随随便便地对父母说:“爸、妈,小旋小环住的房间将来我准备作我的书房,请你们……”他伸出手打了个很怪的手势。
小环吃惊地抬起惨白的脸,而我真象在地狱里煎熬,朱逢博婉转的歌声充溢着整个空间。
“小方,现在用不着你插嘴,回自己房里去”父亲很威严地挥了挥一手。
“爸,我知道,你就是偏心小环……”儿子毫无畏惧地慎怪父亲,父亲象中了枪弹似地靠在椅背上,脸色极其难看。
“小方,爸爸血压偏高,快陪爸爸进去躺躺。”母劳瞪了儿子一眼。
里屋的门重重地关上了。我看见小环泥塑般地站在手的椅子旁,我的心结冰了。
“是这样的,”母亲清了清嗓,脸上堆着温和的浅多“我们家人口多,住房也比较挤。听说……”
我笔直地站起来:“我懂了,再见!”身后仿佛有一洲啼嘘声,我坚定地走到了大街上。秋空又高又远,让人可彗而不可及。
小环在车站追上了我,蓝色的小鸟仿佛受了重伤, 历力地停在我的脸上。
“请你原谅。”
“没什么。”
“我想告诉你……”
“没什么可解释的!”我烦躁地叫起来。
小环双手紧紧捏住了前衣襟,鼓鼓的双唇颤抖着,“钧一定要听,一定!”她的声音里含着责备,我心慌起来。现在的妈妈带来的,小方是现在的妈妈生的……”
我震惊地望了她一眼。
“我喜欢你们那条小马路,大伙在一起……怪亲热献……我想要……”她双手捂着脸抽泣着,车站上许多人翻朝我俩看。
我的心跳得好快呀,象鸟几扑打着翅膀,那一定是两只蓝色的小鸟呵!
倘若我要结婚,我的妻子就一定是小环!我想告诉她,却紧张得发不出声。
我们家为了准备小环来吃饭,足足忙碌了两个多星期。弟弟硬是把房间重新粉刷了一遍,姐姐和小妹特地到理发店烫了头,她们向来是买冷烫精自己卷的。陈叔把儿子从北京带给他的红葡萄酒送过来了,五奶奶借给我们一套真正的景德镇细瓷盘碟碗匙。
我在路口眼睁睁地巴望着,近正午了,小环还没来。小妹气喘喘地跑来叫我,说有传呼电话。
“你怎么还不来?什么?不能来了?”我恼火得肚子咕咕叫。
“我妈住院了……有可能是……哎呀,电话里说不清,你出来一趟行吗?”
我想说我们全家都还没吃午饭呢,可是听着她嘶哑了的声音,又忍住了。我匆忙抓了两只菜包子,赶着去见小环。
她一下子憔悴多了,脸黄黄的,眼圈黑黑的。
我生她的气:“你知道吗?我们家,我们半条街的邻居,都当女皇一样等着你。”
“我妈住院了………可能是……她很烦躁,我爸分不开身,要我们陪陪她。”
“她的亲儿子亲女儿呢?”
“小旋说事假请多了要扣奖金,小方陪女朋友去瑶:仙境玩了。”
“你就那么怕他们?至少得三个人轮流值班。”
“我不怕谁,是我自己要去陪的。”小环陌生人似;看着我,蓝眼睛象两块薄冰。
“你怎么了?你想想她平时待你……”
“我想过的,我坐在她病床边,就想起那年我发炎,爸爸隔离审查沓无音讯,妈妈从干校赶来看我,买一大包鸡蛋,她是从十五元生活费中省下来的……”小旋鼻翼**着,声音硬咽了。
我突然产生了强烈的欲望,想轻轻地吻一下她鼓鼓的唇,然而我只是很小心地触了触她的臂膀,生怕碰碎她。我们还从来没有亲热过呢。
小环的眼睛又渐渐化成了两乱清水,在我身上尽情:流淌,“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她,她一定会很高兴!”
我想起那张堆着温和的浅笑的脸,实在有些生腻,而我还是应承了小环。
这次我抢着买了一大堆食品。
小环的母亲想不到我会去看她,吃惊地欠起了身子。我不知选择什么语言来表达我此刻的感情,幸亏小环!明,柔声说:“妈妈, 听说你病了,他急坏了,买了多东西,硬要送给你……”
“……谢谢。上次的事……你们原谅我了,我真……她的脸上浮起羞愧而又满足的深深的笑。
“妈妈别说这种话,其实什么也没发生呀。”
“我知道我……不配当你的母亲。你五岁那年,我想抱你,你拚命推开我,哭着找妈妈……我觉得你离我太远了……”
“妈妈,是我不好。”小环低下了头。
“不,是我不好。我没有用我的爱来缩短我们的距离,反而……你们不恨我吧?”她忽然一手握住我的手,一手拉住了小环,急急地说:“你们结婚吧,不要因为我的病而耽搁下来,你们都不小了。我去做小旋小方的工作,你们就在那间房里结婚吧。”
“妈妈,谢谢你了,不过不要太为难,我们家……有房间。”我冲动地说出这话,又胆怯地看了看小环,小环安静地坐在床沿上,脸上涂着一层天使般的光采。
从医院出来,小环送我到车站,她的眼睛湿攘浓的,嘴角却挂着微笑。
“你哭了?”
“没有,我高兴极了,真的……”她的泪珠从大大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我很理解她的心情,一个人知道了自己能够给予他人爱的温暖,这比自己获得许多更觉幸福呀。我们默默地站着,沉浸在一种纯净的感情中。
片刻,我看定了她的眼睛,突然说:“你一定要嫁给我!”
小环咧了咧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想她一定是在说:“好的”。
“就在我们家的小阁楼里安家,你愿意吗?”
她害羞地低下头,我看见两朵红云飞上她白晰的面颊。
秋渐渐地深了,街上尽是喇喇作响的落叶。小环的母亲病情诊断不是癌症,出院了。小环告诉我:“妈妈说心情开朗了,是癌也不怕的。”说完这话,她兴奋地拉着我的手原地转了个圈。
小环终于踏进了我家的木板门,在双亲弟妹百般殷勤的款待下,在邻居叔叔奶奶们亲昵的取笑声中吃完了一顿极其丰盛的晚餐。
晚饭后,家里人都到陈叔家看彩电去了。我领着小环踩着咔吱咔吱的木梯登上我们的小阁楼。
“你看,站在当中还能伸直腰的,不会委屈你吗?”我问她。
小环不说话,伸手摸摸板壁,仰头看看天花板,那神情象是在欣赏一件精巧的宝贝。
“开开天窗,行吗”我想看看外面。”她说。
我打开天窗,和她一起探出头去。窗外是无穷无尽博大的夜空,干净得仿佛没有一点杂质。
“很久了,我一直想着盼着,能站在自己的小窗前眺望天空,那一定是很美的。今天,我终于盼到了……”小环象哼催眠曲般地低声说着,我感觉到她的身子象风前柳般地索索颤抖。
我幸福得几乎想大声喊叫,因为我明白,我能够使她得到爱的温暖了,我要成为她的丈夫,我要保护她,我要全身心地爱她……而她,不也给了我无穷无尽的爱吗?
“你看,你看呀。”小环象孩子般地指着天空说:“月亮那么细,细得象一条线,星星那么亮,亮得象珠子。我真想用月亮的细线把星星的珠子都串起来,挂在我们的窗前……”
“你喜欢珠子吗?”我突然转身奔下阁楼,在我放书的纸板箱里翻了半天,我找出了那颗玻璃弹子。
“诺,送给你,好看吗?”
小环咯咯地笑着,把玻璃弹子凑在眼前,仰起头对着天空,瞄了又瞄。
我眼前漫延开一片透明的宝蓝色。
一九八三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