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赟的心中,师父像一座山。
她足够睿智、果敢,强大到让周遭所有的人都黯然失色。
可那一天,师父回来得很晚。他在门口等了很久,才见到师父疲惫的身影。
师父从一辆马车里下来,脚步虚浮。他上前去搀,师父却躲开了。
他很奇怪,小心地观察着师父的脸色。他发现师父很憔悴,而且一双眼睛似有些痴呆。
当“痴呆”这两个字掠过脑海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在他眼里,师父可是全天下最聪慧、乐观的女子。无论何时,她都是神采飞扬的。
他不确定地擦了擦眼睛,乖顺地跟在师父身后。往常师父回来,总要问他功课,可这一天,师父默默无言。
一高一矮两个影子投在院子的地面上,花草斜伸而出。赵赟竖起耳朵,听着师父的呼吸声。
太轻,太缓了。
若非知道师父是个大活人,他几乎以为眼前的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不安地踩着师父的影子,仿佛这样就能和师父交流。忽然,师父回过头来,说:“赟儿,你去睡吧。”
赵赟咬了咬唇,问:“那师父呢?”
“师父洗个澡,马上也要睡了。”
他不放心,躲在师父门前的一棵树后。他缩着身子,黑暗是最好的保护色。
果然师父找了丫鬟去烧洗澡水,热水一桶一桶地往师父房中抬。
不一会儿,想起了轻微的拍水声。
是师父在洗澡。
赵赟记得很清楚,那一次澡,师父洗了一个多时辰。热水添了又添,冷水换了又换,丫鬟催促多次,说再泡下去对身子无异。师父充耳不闻。
直到丫鬟催了大概五六次的时候,一向好脾气的师父猛然发了火,她大声呵斥了丫鬟,叫她们滚,说如果再在耳边啰嗦,明日起便另谋高就。
师父的为人如何,赵赟清楚,两个丫鬟也清楚。
所以丫鬟们并没有听她的话,而是为她拿来浴巾擦干了身子,并替她换上了松软的寝衣。等一切做完后,丫鬟们拿着东西出来,赵赟跟着她们,一直来到了水井边。
两个丫鬟听到身后有声音,遽然回头。待见到是赵赟,拍了拍胸口道:“原来是小公子,你尾随我们干什么?”
在薛府,人人平等。这是师父的理念。所以,丫鬟不必自称奴婢。
赵赟假装不经意道:“我感觉,师父今天有些怪怪的。”
“的确如此。”叫丁香的丫鬟道,“今日薛大人太反常。哪有人洗澡洗一个多时辰的?身上的皮,都被搓红了。”
叫紫桐的丫鬟跟着点头:“我方才仿佛还瞧见,薛大人的眼角垂着泪痕。那模样,仿佛被人欺负了一般。”
丁香猛地用手肘撞她:“这种话你也敢胡说。咱们薛相是什么人,连皇上都要敬她三分,这世上,有谁敢欺负她?”
“这倒也是。”紫桐若有所思地跟着道。
赵赟一夜无眠。
丫鬟的描述,让他心惊。
他来自市井,见过无数被欺凌的老人、孩子、女子。
他太了解女子被欺负后的模样了。
他几乎可以肯定,师父在这一天失去了清白。
明日还要上朝,师父该如何撑下去?
他恍恍惚惚地睡着了,可很快又被噩梦惊醒,如此循环,挨到了天光微亮。正想去给师父请早安,却发现丁香忧心忡忡地自师父房中出来。
他忙问:“发生了何事?”
丁香行色匆匆道:“薛大人发了高烧,我得去叫郎中。小公子,烦请你往宫中带个书信,就说薛大人身体不适,不能上朝了。”
赵赟即刻去办。
他人微言轻,怕皇宫的守卫不信一个孩子说的话,想了想,雇马车去了赵府。
赵睿大人与师父的交情,他是知道的。两人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就差一个拜堂了。
好不容易赶到赵府,却被丫鬟聂婉翠告知赵大人已经离府。他只能失落地叫车夫调转方向,往皇宫赶去。
他不知道的是,赵大人其实就在府里。是聂婉翠听到他自报家门,故意隐瞒。
聂婉翠不希望赵睿与薛庭缚再有一丝瓜葛。
赵赟只好叫车夫调头,再往皇宫赶。到了那里,守卫果然不信他,还说什么皇宫重地,小孩子别来捣乱。
到了很久以后赵赟才知道,皇宫的安防十分缜密。若无信物,守卫们不能,亦不敢相信任何人。书信上是否抹了药粉,通传口信是否有调虎离山的嫌疑,都是守卫要考虑的因素。
身在其位,必谋其职。
赵赟只能在宫门口等着。
朝臣无故不上朝,是大罪。他必须等,等得心焦。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的全是——师父的身子怎么样了,烧可退了,精神可好些了,能否吃得下饭。
一直等到午时,太阳高高地挂在头顶。汗水一道一道流下来,赵赟脊背上的衣衫都被浸湿了。
他不敢有丝毫懈怠,眼睛牢牢地盯着城门。
终于,皇帝散朝,百官前前后后地出来。
他在衣冠禽兽中寻找赵睿的身影。
大概是有事与皇上商量,赵睿出来得很迟。赵赟一见到他,便把书信递过去。
“赵大人,师父病了。”
赵睿立即将信交给守卫,让他们转交给皇上。
随后跟着赵赟,赶向薛府。
他心急如焚,一路上担忧不已。然而等到了薛庭缚的门前,却被冰冷拒绝了。
薛庭缚不想见他,用最残忍的话赶他走。
他不知所措,站在走廊上。
站了好久,他终于忍不住,推开门,直奔薛庭缚的床前。薛庭缚背过身,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只说:“你走,别逼我恨你。”
赵睿失魂落魄地出来。
他关心则乱,忘记了一桩事情——
早朝前清点人数,李公公告诉皇上薛相没来。皇上平素倚重薛相,此时合该担心才是。但他却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平静地对众臣道:“薛相恳恳尽忠,定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无妨,爱卿们有事上奏。”